他霍然起身,一米八几的身高对阵娇小玲珑的猫妹妹。
秦烟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就想笑,“大橘都要吃饱了,等它钻进草丛里,你想摸也摸不到了。”
周朗星有点委屈,“我蹲下来,这只小猫来抓我的花怎么办?”
秦烟只好抱住大橘猫,往他那里一靠,眨眨眼道:“快,趁热摸!”
不明所以。周朗星顺手一摸,嚯,暖洋洋的,像摸到了一把实体的阳光。
秦烟问:“暖吧?”
周朗星回:“暖。”心里暖烘烘的。
四只猫吃饱了,蹲在湖边看老人钓鱼的猫也忍不住来捞一点猫粮。第六只猫也姗姗来迟了,不得了,它像一只猫老大,带来好多猫小弟,秦烟喂鸽子般潇洒一撒,猫粮袋转眼瘪下去了。
秦烟心满意足,“不会浪费了。太好了!”
周朗星简直无从下脚,到处拱着毛茸茸。
啊!有一只虎斑猫好可恶,竟然想在他的石膏腿上撒尿标记!
秦烟一边笑得肚子疼,一边帮忙驱赶,嘴里发出怪声:“咻咻咻!”
猫粮终于见底,猫儿们散开了。
秦烟目送它们,直至看不见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也许某一天,某一只吃过他猫粮的猫不会再见面了。
人也一般,离别时真叫人猝不及防。
周叔容出事的那天是5月20日,那天,他赶去一个约会,去见一个人……
秦烟穿着象牙白西装,胸前别着朵玫瑰,始终没有等到他。
从日出到日落,从今天到明天……打了无数通电话,没有人接,打了车赶往他就读过的大学,没人知道他的音讯。
直到第三天,有人送来一张请帖,请他参加一场葬礼……
“太阳晒一晒好舒服,骨头都要酥掉了。你哥竟然不喜欢晒太阳。”
周朗星忽然听他提起了周叔容,声音湿淋淋地,含着水汽。
秦烟喟叹着,闭上眼怀抱阳光。
“多好的阳光,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
他的脸,他的手臂,他的双腿,都被穿过树叶缝隙的日光照得像一滩闪着光鳞的脆弱的水影。
周朗星近距离看他两颊的细绒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
他的神情有些淡然。
恍如葬礼上的平静,平静的表象下,他把长出来的刺针往血肉里拗折,把血肉往回吞落。
他以为他很快走出来。
但只有经太阳一照,痛伤才无处遁形。
周朗星倏忽明白了,自以为的“替身说”更像一种自我安慰。
很可笑的词语,对自己是侮辱,对秦烟而言也是侮辱,对另一个人更是不可磨灭的侮辱。
幸好,他只是在心里想想。
如果提出来,秦烟会毫不留情地离开吧,就算再相遇,也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是啊。多可惜,那么美的阳光。”周朗星此刻想什么,为自己惆怅,还是为哥哥惆怅?
“但或许……他在享受另一片同样美的月光。”
秦烟睁开眼,“我很喜欢这句话。”
“周朗星,”顿了顿:“朗星,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哈,早该这样了。”
秦烟一瞬不瞬地盯着周朗星,那种目光,剔透到透明,仿佛看穿了人心。某瞬间,与周叔容过分相似起来。
“你们实在不像。”
周朗星勾了一下唇,“他是他,我是我。谁又不是谁的替代品。”
“你是周朗星,他是周叔容。我现在已经分清了。”
周朗星听懂了,错愕地抬眸,眼睫又直又密,像一丛密不透光的荆棘。
“我要说对不起。其实我很多次透过你在看他。对不起,我控制不住。”秦烟将被风吹散的头发勾到耳边,看向遥远的方向,“我还将这一次的散心,假装是他陪着我。”
“但是……”秦烟看向周朗星,“感觉是不一样的。”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是谁的替代品。
“现在有点讨厌我了吗?”
周朗星慢慢摇头,目光隐忍看着秦烟。秦烟勇于承认了,倒衬得他无比可耻。
可是他难以启齿,他不能告诉他,自己喜欢他。
喜欢到恨不得当一个可笑的替身!
“朗星。”秦烟微笑着,“理性和感性是有距离的。为了不让错误延续下去,明天……明天不见面了,好吗?”
“你不用担心我,我珍稀自己的生命,不会做任何荒唐的事。我会好好地活着。”
“如果你需要我,打电话给我。”
周朗星凝视他许久,没有说一句话,慢慢地,慢慢地点头。
最后,在5月25号的这一天,周朗星抱着一束象征“自爱”的花,坐上了回家的车。车轮碾到一颗石子,颠簸了一下,他的眼神不动。
明天是属于周叔容的时间。
但只有明天?还是包含了下一个明天,下下个明天,下下下个明天……
第9章 福寿店
周朗星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双胞胎面容相近,几乎无差,只要周朗星还活着,他以及身边的任何人,便永永远远忘不掉周叔容。
即便老了,他也能通过镜子照到年老的周叔容。
他兄弟死了,却缠他一生。
多么令人窒息。
别人要倚靠周朗星来怀念周叔容。看他时,究竟在看谁呢?
……
屋内好暗,是夜晚吗?
窗户盖起厚厚的帘子,丝毫不透光。没有开灯,但开了空调,凉风冷飕飕的,背后一阵阵阴冷,周朗星坐立不安。
他坐在豆绿色的长沙发上,刚用完餐,屋主人收拾好碗勺拿到厨房。客厅好似有一个结界,隔绝了所有声音。
好安静。
好冷。
周朗星朝厨房那边望了望,耳畔忽然响起声音——嗬!吓他一跳!
电视竟然开了,慢慢展出一段开机画面。
谁开的电视?
不小心坐到遥控器上了?
周朗星站起来翻找遥控器,余光注意到一个身影——他坐在另一端的沙发上,姿态优雅,目光直视前方,闲散地观看电视。
遥控器捏在他手上。周朗星冷汗下来了,耳边不断切换着电视音,那人寻不到满意的节目呢。
周朗星瞪着他。
他混沌的脑袋告诉他,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你为什么在这里?”
“依你看,我应该在哪里?”他转过头,言笑晏晏,眉眼染着冰霜。
“你应该……”舌头好像不听使唤了,“在……”
“在地下。”他接道。
大脑终于清灵了,“对!你应该在——”
窗帘不知何时掀开了,阳光倒灌进来,冲到沙发上。
周叔容不复文雅的姿容,他的皮、他的肉、他的骨头像蛞蝓遇上了粗盐,迅速融化成一滩流动的脓水。
不,那不是水!
那是一道没有形状的影子。
他全身漆黑,面目模糊,没有五官,不再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他。
但周朗星知道,他一直在注视着他。
有光便有影,他无处不在!
……
周朗星蓦地睁开眼,他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这无疑是一个噩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是周叔容冥冥之中作出的警告?
灌下一杯冰水,冻得他全身一颤,周朗星出了房间,此刻半夜一点,走廊无人,也无光,他用钥匙打开了周叔容的房间。
那只床头柜上的花瓶光秃秃的。周叔容去世后,周朗星也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没有人庇护花瓶里的一束廉价的干花,被不懂事的佣人当垃圾清走了。
周朗星看着花瓶说:“等我的干花制成了,便分你两枝罢。”
这怎么不是一种炫耀呢?
“你头七快到了,我该去墓园看一看你。哦,再给秦烟打一个电话。他明天不想见我,但一定想见你。”
警告?无用!
*
秦烟起得很早。
明天就是周叔容的头七了,他预备去买些香烛纸钱。
平时不曾留意那种店铺,只能倚靠手机里的地图软件,他遵循着路线,坐了一趟公交,来到一条陌生的街。
当他想再仔细看一下路线时,网络变慢了,右上角的圈圈一直转,秦烟蹙眉抬起头,余光瞥到一家在夹缝中生存的“福寿店”。
它的左边是一家便宜的快捷酒店,它的右边还是一家酒店,标价999一晚,贵到天际,偏偏身价配不上它的外表,看那陈旧的样子,招牌还掉了一个字,谁能相信999元不是一个笑话?
两家酒店都是高高的楼层,福寿店夹在它们中间,又矮又窄,仿佛是一栋早该被拆除的危房。
网络还没有恢复,之前找的香烛纸钱店不知道在哪里,这条街很静,没什么人,他索性就进这家福寿店买东西。
秦烟收起手机,推门走进去。
柜台上的老人闭着眼睛在睡觉,秦烟轻轻敲了一下木柜,说:“你好。”
老人问:“买什么?”
秦烟一怔,老人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似乎是瞎子,他忍不住多照顾瞎眼老人的生意。
“不好意思,我买香烛纸钱……再来一些嗯……你推荐好了。”
老人闻言,贴近去,作出了嗅闻的举动,“丧葬用?”
“前天便已经下葬了。”
“什么关系?”
秦烟奇怪,买这些东西,还需要告知这种私密的事情?本来,他不准备说出真相,一个老人,哪里能接受两个男子之间的情意。
但他看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嘴里的朋友变了样,“爱人。”
瞎眼老人点点头,咧嘴笑,秦烟注意到他嘴里没有一颗牙齿。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诡异嘶哑,“那么——”他低声问:“你是希望他回来,还是想彻底离开他?”
秦烟如遭雷击,愣住许久,他瞪着眼,望着那张遭岁月碾压的脸,声音变得颤抖,“什么……你什么意思?!”
瞎眼老人仍是那句话,“你希望他回来,还是想彻底离开他?”
秦烟脸上的肌肉都在细密的抖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屋内陈旧奇怪的味道让他头脑一时有些昏沉。
他觉得自己没有张开嘴,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希望他回来,在我的身边,永远不要再离开!”
老人笑了起来,“最喜欢你们这种执迷不悟的人了。”
他转过身,在那一堵墙似的中药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装进了黑色的塑料袋里,然后放在柜台上,又拿出一张颜色枯黄的纸,一并推过去。
“诚惠阳寿二十,请签契约!”
“头七的时候烧给他,里面有详细的步骤,你照做便是。记住,头七之前不能打开!记住!”
秦烟脑子不太清醒,稀里糊涂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当他提着黑色塑料袋走出店门后,光投下来,大脑便清醒了,他脸上半是惊惶半是期待地回头望向那家福寿店。
翕开的门洞里,那名老人伏在柜台上,闭着眼,好似又睡着了。
秦烟深吸一口气,勉定心神,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他看着来电显示,迟疑一会儿,才接起了电话:
“喂,什么事?我吃了…在外面……啊!你要去墓园?一个人?……嗯那我也去…好……再见。”
太阳高高悬挂,秦烟迎着光眨了眨眼。接电话前,他已决定,假如周朗星邀请他去什么地方都一律回绝。可是他要去墓园看望周叔容,这是秦烟绝对不会回绝的。
况且,周朗星准备一个人去爬上去,那条伤腿……
前一天做的决定,后一天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秦烟自己都觉得郁闷。但很快,他看了看手中的黑塑料袋,郁闷之情不翼而飞了。
他双手紧紧攥住袋子,好像将最后一根稻草攥住了。
再次深深凝视一眼“福寿店”的招牌,他拦住一辆车走了。
车上,后视镜照着秦烟心神不宁的脸。
掀开塑料袋,小心看进去,里面是一只朴素的木盒。
瞎眼老人的话回荡在耳边——“头七之前不能打开!记住!”
木盒里面是什么?
周叔容真有机会回到自己身边吗?
秦烟闭上眼睛,心神不宁得嘴唇都发白了。那颗心砰砰砰地在跳动。
车在墓园外停下。秦烟通过车窗看到了周朗星。男人宽肩腿长,就算拄着一支拐杖,也有无限蓬勃的生命力。
在周叔容的葬礼上,他听到了一点风声,两兄弟在同一天出了意外,周叔容死了,周朗星昏迷了接近三天……
二人的命运截然不同。
秦烟抑制不住痛心,出车门时,稍稍抬手,既遮日光,也遮眼中的真情流露。
他慢慢走过去,周朗星还没有发现他,自顾戴着蓝牙耳机,不知在听什么。
“什么时候开业?”
“下个月3号?”
“好,我一定去。回见。”
原来在跟人通话,秦烟站了一会儿,等他打完电话,轻轻招呼:“嗨,朗星。”
周朗星蓦地转过头,露出怀里的一束黄花。
秦烟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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