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女生,足有五十来人,穿着暗红长袍,头顶着牛角样的银冠,腰挂一圈彩带和银流苏,旋转时衣袍飞起,犹如蝴蝶般绚烂。
身上的繁复佩环首饰叮叮铃铃,与各类乐器相互碰撞,像是族语在澄净地向神灵祷告。
没过一会儿,路北庭看的无趣,四下环顾,没有熟悉的影子。
信徒准点参加,神灵却迟到。
路北庭最讨厌的事之一就是不守时。
然而,不守时的惩罚就是,在中午流水席中没有位置坐,机缘巧合之下,路北庭坐在末席,与受人敬仰的达灵面对面而坐。
流水席讲究因缘际会,位置不固定,坐哪是哪,尽管对面或两手边坐的是讨厌的人,都不能随意更改。
他叫柏溪南,是我的儿子。
路北庭脑袋挥之不去这句话,两日时间都消化不掉——据说,柏唸没老婆。
他抬眸直直望着柏唸,达灵的眉眼温和仁慈,坦然大方,似乎他也是他诸多信徒中的一个,没什么特别的。
席间嘈嘈,乐声风起,光天化日之下,路北庭就这么直接的盯着,对方不偏不倚几秒,便错开了视线。
从头至尾,两人未言一词。
开席之前,需要进行赐福仪式。
柏唸抖抖宽袖,起身,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位少女,端着木盆,盆中似有一截白梅花浸在冷冷的清水里。
从席面最前排的第一位开始赐福,仪式简单,被赐福的人双手合十抵在下巴,阖眼,虔诚祈祷,而柏唸则用那截白梅向他们洒水。
路北庭好整以暇看着。
像是菩萨甩柳枝,那群祷告者竟然没有一个睁眼偷看的,实实在在的等柏唸在他们耳边说着一句“扎黎”才睁开眼。
“扎黎”应该是语气词吧,像道家的“福生无量天尊”、佛家的“阿弥陀佛”之类的话。
那些被赐过福的人,模样活像在一支白梅洒水过后就脱胎换骨了,路北庭忍俊不禁,轻嗤一声。
大节日人多,这么一轮下来,花费了差不多两小时,柏唸估计赐福赐麻/木了,最后轮回到路北庭这儿,头没抬,眼没抬,沾沾水就要甩,结果甩的时候看清是他,动作一顿,保持的微笑也霎时间僵硬。
眉头微蹙,一副“你怎么还在”的表情。
“不洒吗?”路北庭骨节匀称修长的手指支着脑袋,慵懒地问。
柏唸垂下眼眸,沉默不语,对着地面抖抖白梅上的水珠,然后用那做过成千上万遍的动作,朝路北庭洒洒水,可动作却是轻的。
观察下来,别人被甩的水珠大颗大颗,有些衣服都洇湿了,路北庭只有脸上细小的几点,冰凉湿意顺着皮肤浸入了血肉,嘴唇也有,他舔了舔。
这算怎么回事?不想给他赐福?还是不想待见他?
“请坐好。”柏唸道。
路北庭的坐姿并不算毫不讲究,很松/弛的姿/势,但与他对峙两秒,还是放下二郎腿,将手撤下桌。
柏唸把白梅放回木盆,深春时节,一双手被冻得泛红:“扎黎。”
说完他没立刻有动作,似在固执的等待什么。
路北庭跟着念:“扎黎。”
柏唸这才在对面落座,坐姿端正庄重,面容苍白圣洁,左右手互相摩擦。
流水席菜品多,但都是凉物,吃进肚子像块冰。
“你累不累?”路北庭突然问。
声音不高不低,瞬间感觉到身边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倒不以为意,夹了块清脆的瓜吃。
“为信徒祈福是达灵的使命。”柏唸大义凛然的说完,那数道目光散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不要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
这种话?
是哪种话?
真当自己是神灵么。
路北庭看似好说话,内心性格可叛逆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各有态度。
他尊重任何人的信仰,但哩寨、达灵,不行。
忙活半天,柏唸很饿,但没胃口,浅浅尝着一盅果酒,桌底下不知是谁碰到了他的鞋子,力道轻如风拂,转瞬即逝,像是无意间触及,他往回收一收。
几盘子菜顺着流水划过视线,裙摆微动,紧接着被蹭了蹭,意识到这点,柏唸脖颈蓦地一僵,手中酒盅子一抖,果酒黏黏腻腻的洒在手间。
那条腿好长,皮鞋前端撩起他的裙摆,随后是宽松的裤腿,触碰他的脚/踝和小/腿。
这都是敏/感/部位,那力道依旧很轻盈,像是蜻蜓点水,又像羽毛浮过,轻而易举、轻车熟路的就踩在他快/感神经上,随意挑逗,导致整条腿都有点酥/酥/麻麻。
倏然,那条腿收了回去。
柏唸下意识疑惑。
就在这时,有人过来问候达灵。
柏唸回过神,抬头,站起身不易察觉的有点晃悠,然而脸上与平日相差无异,唇角压着悲悯笑意,和来者侃侃而谈。
路北庭握起一盅果酒抵在唇边,完美遮掩嘴角勾起的笑意,目光越过盅沿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等人走了,柏唸却没坐下,笑容几乎刹那间消失,冷冷地侧眸自上而下看着路北庭。
路北庭坦坦荡荡,敢作敢当,直直的看着他,双眸深而静。可惜看不清对方在想什么。
少顷,路北庭听见一句不咸不淡的:“有辱斯文。”
柏唸拂袖离去,步伐稍快,衣诀翻飞,好像是生气了。
连路也走不太稳,地面粗糙,过快的步伐导致他踉跄一下,顿住,再继续走远。
第5章 限制性自由恋爱
背影早已消失在眼前,路北庭端正的坐姿却未变得松散,也无心吃席。
他的下颚线在没人察觉下慢慢的绷紧。
路北庭想跺自己的脚。
越细细回想越气愤,他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想要的几乎从来都得不到。
比如父母疼爱,后来长大就慢慢习惯了,得不到干脆就再不奢望了,修筑起坚厚的城堡,谁也越不过他强悍无情的心里防线。
可就是有人轻而易举的越过了,不对,是他主动打开城门迎接,可人家进来又逃了。
一旦得到过就舍弃不下,那将会是接近疯狂的程度,他认了,这辈子不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了,还上赶着贴热脸。
他又埋怨柏唸小气鬼,偏心眼儿,床都上过了,撩一下怎么了?
神灵就不给碰?
刘组长偶然间看见路北庭,脸色微醺,端着果酒要来敬他,话未出口,情不自禁的朝他打了个饱嗝。
路北庭抬眸,刘组长捂住嘴巴,又心悸了。
其实就是简单的撩撩眼皮,他的脾气从不对无辜人发泄。但不仅刘组长,很多人都想靠近他,又害怕他。
发小陆予曾评价他:“单眼皮都长得都凶,你将那假惺惺的斯文和蔼笑容收敛起来,比楚宴鳳那神经病还要可怕。”
楚宴鳳说陆予有病,简述客观事实,分明是因为权势背景,要是没有这些,长得再凶别人也当你是条疯狗。
路北庭不置可否。
刘组长不知路北庭的心飞哪儿去了,刚要开口亲切询问加拍马屁,路北庭就精准夹了个大馒头给他。
“酒水别喝,吃这个治打嗝。”路北庭言之凿凿。
“谢谢。”虽然没听过这个偏方,刘组长受宠若惊的接过,在路北庭的逼视下啃起来,差点没给噎死,但酒水不能喝,所以感觉急需海姆立克救命。
周围喧闹嘈杂,路北庭的手机响起,起身往安静点的地方接通。
背景十分混乱,蒋悦嘴巴堪比机关枪,他慢慢皱起了眉,言简意赅:“别急,你慢慢说,说清楚点。”
“嗯,现在过去。”
挂断电话,刘组长问:“这这这这这出什么事了?”
路北庭一边大步流星穿过人群往外走,一边四平八稳的说:“寨子东边有户人家的女儿闹自杀。”
刘组长紧步跟上:“这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要是村里内部的事,自然轮不到他们管。
路北庭拾阶而下:“那家女儿是大学生,毕业两年,一直在外工作,因为丰声节回来,但是她父母给她拉郎配,她不愿意。”
刘组长脑袋仅剩的几根头发在风中飘荡,摇头叹气:“这都什么父母吗,真是糟心……”
村里大部分人都在广场,因此偏远些的东边一隅并未引起围观,原本将近半小时的路程,花费一半的时间到达。
踏入院子,已经听到里面寻死觅活、痛哭怒骂的声音。路北庭踩上木阶梯进屋,陈朝之迎过来,他直接问:“现在什么情况?”
陈朝之重重叹气:“跳河,还好我和蒋悦路过发现,及时抢救,已经没事了,就是待在卧室不肯出门,蒋悦在陪着。她父母一下子骂硝雨没良心白眼狼,要以死相逼,一下子又污蔑蒋悦是推他们女儿跳河的凶手。再吵下去,我怕他们对你们这些外族人不利。”
女孩子的房间路北庭不好贸然进去,站在门外往里看看,硝雨紧紧裹着被子,坐在床角落无声流泪。
路北庭:“让蒋悦别走开。硝雨的父母在哪儿?”
陈朝之说:“在客厅呢。”
客厅,夫妻俩要死要活要累了,颓然坐着,女人哭红眼睛,男人见他们三人进来像见杀人仇家,扑过来就要上手动脚,被陈朝之响亮地一嗓子吼了回去。
其实,路北庭以前从事的工作是关于查贪污腐败、利益联盟此类,做事必须严谨仔细、雷厉风行,接触的那些人再怎么犯法杂碎,那都是肚子有墨水的,对于基层工作,这是第一次,不能说一窍不通,但有点不知如何下手。
毕竟城市里那一套人情世故、九曲回肠放在这儿,格格不入。因此直接拨电话让简中易过来一趟。
哩寨是属于自由恋爱,但是这个自由有范围限制,他们不能与外族人通婚,在族中任君挑选都可。
这好比美丽的谎言,将要自由的鸟困在镶金钳银的华丽笼子里,每天都真诚地对鸟儿说,你是自由的。
某日一看,鸟儿的脚戴着千斤锁链,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更飞不出去。
简中易说:“既然可以在族里随便谈,二老为什么还逼着自己女儿嫁,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简简单单一句话,瞬间戳中硝雨阿爸的痛点,颤着食指指向卧室,激怒地用哩寨语道:“我们也不是不开明的父母,你问问那个孽障,她都干了什么!瞒着我在读大学时跟外族男子耍朋友,吃穿不愁的把她养大,累死累活供他读书,竟然干出这样的事!她是想死吗?!”
路北庭尖锐地捕捉着词眼,问:“跟外族通婚会死?”
硝雨父亲怔住一下,道:“我太生气,随口一说的。”
这些人的嘴巴都密得很,路北庭没有再多问。
简中易让其他组员看着这对夫妻,别让他们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
路北庭出了院子,陈朝之掏出盒女烟,抖出一支递过来。
路北庭抬手婉拒,她便自己叼根烟在嘴唇,点着之后,猛吸一口,沿着河边上的小道吞云吐雾了一路。
“跟外族通婚会受惩罚,不至于会死,但和死也没什么两样,具体惩罚我也不清楚,反正说法千奇百怪。”
路北庭:“惩罚是人为还是玄乎的意外?”
“各执己见吧,这些东西自在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我是不信的,我猜您肯定也不相信。”陈朝之叹一口气,似乎回想起什么,垂下眼眸,呢喃着,“从前也发生过……”
“发生过什么?”
也有人私自与外族恋爱通婚被抓回来吗?
那柏唸跟他又算怎么回事?
像是一根消失的救命稻草又浮出水面,想象着那只是害怕秘密被发现、被揭穿,并非不是不爱了。
“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位很漂亮的女生,非常努力的走出过外面的世界,但却违背祖宗规定,与外地人私定终身,未婚先孕。”陈朝之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被发现,利用某种手段把人骗回来,孩子是生了,那女生不知是死是活,再也没看到她,犹如人间蒸发。”
“某种手段?”路北庭在村里听到些很可笑的神诡流言,“你是说蛊吗?”
陈朝之一震,然后点点头,最终还是很没有底气的说:“相信科学……”
路北庭看她自己都犯虚。
陈朝之说:“虽然我没出过远门,没见过祖国大好河山,但我能从书里知晓。虽然我也不知道外面的男男女女都是怎么样的,会有那么多族人不顾死活被外面的东西吸引,但我也清楚事物都有两面性,甭管好的坏的,害人就是不对!”
正义感很强烈,不过哩寨不需要这份过于刚硬正直的正义感,需要的是麻木愚昧的跟随,能被推选为村长,也算奇迹。
路北庭难得好奇:“你是怎么当上村长的?”
陈朝之一愣,没想过他会问这种问题,讪讪笑着回答:“我从小无父无母,是在达灵家长大的,前些年达灵继任,力排众议把我推选上去的。”
闻言,路北庭注视着山顶上的塔楼,天色灰色泛青,远处传来篝火歌声。
“我大字不识几个,都是他放学回来教我们。”
“我们?他是在家里开学堂了吗?”
“……没,就我还有另外一位女生,你不认得。”
“哦,也在村里?”路北庭随意问。
陈朝之回答艰难:“不在了。”
“达灵读书很厉害的,考去北方一所大学,只是当时……没毕业就回来继任达灵了,挺可惜的。”陈朝之说起来就怒火中烧,“就因为推选我当村长,他跟檎山那群老僵尸磨破嘴皮子。”
檎山,听说是在东边的一座山,住的都是嫡系祖宗,那里规矩犹如壁垒般森严,不能随意出入。
果真是老僵尸。
夜雾氤氲,凉意侵来。
月升又落,单位的人在硝雨家轮流进行思想工作,三天过去,半分进展都没有,那对夫妻顽固不化,硝雨死活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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