薳东杨看着我,眼神黯了又明,但终究没说什么。
他叹叹气,随即勉强一笑:“能不能收留我住在你府上一段时间,我无处可去。”
我愣了一下,回他道:“想住多久住多久,只要有我的一间屋,必有你的一片瓦。”
“哼~”薳东杨凉凉一笑,“我好像知道子玉和昭翎为什么那么在意你了,你这个人,惯会哄人心。”
“不过……莫氏好像已经给子玉选了结亲之人,你和他,打算怎么收场?”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瞬间变成了一个不灵光的机器,转头看他都像卡壳一般。
“结亲之人?”
“你不知道?”薳东杨微微张大了嘴巴,“莫氏族规,凡男子年满十五必须结亲,结亲之人是莫氏大巫祝选定的,看方才那情形,子玉边上的姑娘应该就是他的结亲之人。”
第99章 我做令尹!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一路回到屈氏老宅的,就好像灵魂脱了鞘,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跟着薳东杨坐马车回了屈府,又看着自己和衣而眠,却一夜未睡。
薳东杨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也只是木然应着,他自觉无味,也就不和我再说什么了。
第二日,我还是神色如常入了宫,见到了屈家的两个哥哥,和他们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又坐在一起商议好屈云池和屈夫人的安葬事宜,然后又随他们去了宗庙祭殿,拜祭了一下已被秋荑烧成灰的两人牌位,随后将牌位移送至屈氏陵墓。
我有条不紊做着所有的事,好像一个运转良好的机器人,所有一切都在按照编好的程序走,毫无错处。
可那飘在半空中的魂,却迟迟不肯归位。
我不是第一次失恋,但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空茫,不是心痛,不是难受到无法呼吸,也不是想躲在洞里不见人,没有半点落到实处的痛,就算失魂落魄,也是失魂落魄的毫无错处,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我曾猜测过两人的关系,但当这个猜测坐了实,还是颇觉有些许迷茫。
原来在这个乱世,结亲是这么容易且迅速的事,快到让我来不及做好心理建设就发生了。
还好我有几次失恋经验打底,不至于难受的要死要活。
失恋么,小事,过段时间就好了,最多不超过半个月就好了,何况我和他压根什么都没开始,感情浅的很,应该能更快放下,相信再过不久,老子又会变成那个洒脱自在的楚天和,和这些人,这些事再也没什么瓜葛。
等我忙完屈氏的事,熊玦的继位之日便到了。
我和群臣穿戴肃穆,齐齐聚于王宫大殿前的广场上,看着秋荑在祭台上咿咿呀呀跳着。
他这次跳的格外久,音乐也格外沉重,熊玦穿着庄严的王服,携同嬴琅站在台阶上的高台处,从上往下俯视着我们。
我偷摸看了一眼子玉,他穿着若敖氏的族服,看上去有些许疲惫,不过那些微的疲惫在那张坚毅的脸上不值一提。我不用问都知道他这几日要应对若敖氏的那些家老,一定心力交瘁,他小小年纪就要担任族长,不服的人一定很多,也不知道除了斗渤和莫垣,其他家老要如何刁难他。
罢了,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今日一过,什么都了结了。
薳东杨也罢,子玉也罢,熊玦也罢,桥归桥,路归路,老子要奔向光辉文明的新世纪,你们就在这里继续你们的霸业吧。
终归不是一路人~
秋荑终于跳完了,郁邢开始走流程,念了一个长篇大论,从先王一路夸到新王,老子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古语,一直神游天外,幻想着回去之后要吃什么,玩什么,再找几个好友唱唱K,还有我那个一直和我不对付的爸,是不是也可以和他喝两杯小酒,谈谈心了。
经历这一场,我竟然连我爸那张脸都没像以往那般排斥了,也算是一个收获。
再忍忍就回去了,回去一切都好了。
就在我刚好神游到回去后是要考研还是考公的人生新规划时,郁邢的经文终于念完了,熊玦开始了分封仪式。
“此番楚国动乱,有五位功臣助本王平息动乱,本王当予以重赏,现上前听封。”
“薳氏薳东杨。”
薳东杨上前跪道:“微臣在!”
“你于危难之际借兵吴国,且歼灭氏族余孽,多年来纵横诸侯立功无数,本王特封你为左徒上大夫,并薳氏家主,你可接受?”
薳东杨恭敬拜谢道:“微臣遵命,谢大王厚恩。”
“若敖氏斗渤。”
斗渤虎虎生风跪在地上,中气十足回道:“微臣在!”
“你率领若敖氏兵马从齐国脱困,稳住郢都局面,且多年带兵作战,战绩彪炳,本王特封你为楚国司马,统领全国之兵,你可接受?”
斗渤眼睛一瞪,双目放光:“微臣谢恩,微臣接受!”
“昭氏昭翎。”
昭翎走出人群,跪在正中:“昭翎在。”
“你进献弓弩,助我攻城,若非你于战况焦灼之际献上神兵利器,此战定不能如此顺利便取得胜利,本王允诺过你,要将铜绿山赐封给你,今兑现承诺,特封你为昭氏族长并铜绿山之主,你可接受!”
昭翎拜谢道:“昭翎,不对,微臣谢大王恩赐!”
“不仅如此,本王会派遣一万军马护送你回铜绿山,至于你要谁的头颅做器具,那是你们昭氏内部的事,但由你这位族长决断。”
话音刚落,郁邢高举一只手,跳了出来:“大王,万万不可!”
众人看向郁邢,郁邢快步走到人群前说道:“大王,楚国从开创以来,还从未有过女子担任氏族族长的先例,且铜绿山至关重要,让一个女子做主人,岂非儿戏,大王要赏她,大可以给她指派一门好亲事,或者直接嫁入王室,怎能将如此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女子,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郁邢一说完,朝臣中顿时赞同声一片,都在讽刺一个女子竟然要当氏族族长,简直可笑。
昭翎静默听着这些话,忽而抬头问道:“敢问郁大夫一句,大王攻打丰林城之时,你在何处?”
郁邢挑眉不屑道:“自闭家门,以待大王。”
“哦,你们男子可真本事,遇到事情把门一关,等着别人把仗打完了,这才站出来宣告自己站在胜利者一边,这种投机取巧本事,昭翎确实学不会,若这番话是扶持大王一路走来的屈云笙说的,我倒还想问问为什么女子不能做氏族族长,但这话出自你口,我只想说一句话——你也配!”
“你这个女子!”
“好!”
哪怕我脑子里不停说关你屁事这是他们的事你这个快离开的人莫管闲事,但嘴却不受大脑控制一般大声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老子,既然说了,那便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凡事都有先例,女子为何不能做氏族族长?昭翎进献弓弩乃大功,甚至是决定战场成败的关键之举,在场诸位,真要论起功绩,谁也比不上昭翎,如今却拿女子的身份来贬低他,当真是上半身不行,下半身来凑,连脸也不要了。”
反正老子都快走了,爱tm谁谁谁,就让你们听听来自现代社会的人类优美语言。
“扑哧”一声笑,昭翎看着我弯起了眼。
郁邢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好像灵魂受到了极大的动荡,“你你你”半天,也没想出骂我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
熊玦静静站在台上,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反正也豁出去了,我他娘的管你怎么看。
“大王,一诺千金,更何况是君主的承诺,比泰山还重。这郁大夫如今却让你在继任大典上失信于人,自毁承诺,大巫请来万千神灵做见证,若是见到你公然违诺,恐怕就要降天灾了。”
我朝郁邢走了两步:“郁大夫,你差点让楚国蒙受天灾,你这样的行为又当何论!”
秋荑又适时跳了起来,跳了两步大惊道:“啊,神灵怒了,神灵怒了……”说完,又赶紧以更夸张的动作跳起来。
郁邢朝后退了两步,一只手哆嗦着指着我道:“你这个奸佞权臣,你颠倒黑白,你,你一手遮天……”
我轻笑一声,眼眸冰凉:“郁大夫,你还能完好无损站在这里,说这些没脸没皮的话,全靠那边那位女子,你还是消停些,做人不能不讲良心。”
另一个大夫赶紧出来扶住郁邢,低声道:“郁大夫,且忍一忍,来日方长。”
他拖着郁邢走了,熊玦在高台上正色道:“本王既然承诺了,就定会做到,且上古有妇好将军,不仅是部落族长,还披甲执锐,亲自征战沙场,昭翎为氏族族长有何不可?从今日开始,楚国女子可为氏族族长,自昭翎起!”
我拜道:“大王英明!”
朝臣中大部分人见此情形,也附和我道:“大王英明!”
“若敖氏莫汐。”
“微臣在。”
子玉走了出来,站在我身旁,我退到一边,将主场留给子玉。
“你借兵巴国,助本王攻下郢都,且受子湘大夫临终托付,今特封你为若敖氏家主并右徒上大夫,你可接受?”
子玉平静拜道:“微臣谢恩。”
周遭的空气都好像僵凝了,子湘大夫临终托付若敖氏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郢都城。若敖六卒齐聚郢都,集体安葬了子湘大夫,各分家家主并关上门谈了一整天,最后决定遵循子湘遗愿,奉莫汐为主的消息早就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但子玉不过十六七岁,就成了全楚最大氏族的族长,众人看着立于正中清冷沉静的少年,都不免再次被震惊到。
“屈氏屈云笙。”
我走上前:“微臣在!”
“你……”熊玦停了停,又道,“你扶持本王一路走来,功勋卓著,难以言述,今特封你为楚国令尹,统全国军政,与本王共治楚国。”
好家伙,连“你可接受?”都不问了……
我跪在地上,直起身子,义正言辞道:“还请大王收回成命,另封他人,我屈云笙不接受!”
“不接受”三个字,我咬的很重,我很擅长虚与委蛇那一套,但今时今日,处于这个广场上,我真是一秒钟也不想装了。
“想必大家都听说了,郢都城里早已传遍,是我屈云笙主张向吴国借兵,如今郢都城里人人恨我,试问我这样人神共愤的人要怎么做令尹,大王不怕被骂,我却怕连累大王被骂,还请大王收回成命,选出一个更合适的人。”
朝臣瞬间议论纷纷,熊玦的表情晦暗不明,他沉默片刻,向内侍抬抬手,内侍大声道:“带罪人孟阳上前。”
我震惊地转过身,看见两个侍卫押着孟阳走过来,孟阳一副生死无惧的模样,他被押到我身边跪下,神色昂然。
“传播谣言者,本王已派人擒获,此等祸乱民心的罪人,当腰斩于市,以儆效尤,方能堵住流言四起。”
我转头盯着熊玦,眼眶发红,我知道这家伙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到,他比我想象中心狠手辣多得多。
“大王,孟阳乃奉我之命,请大王放了他。”
“公子……”
“孟阳你不要说话!”
熊玦一改方才的语气,缓声道:“哦?你让他去散播的谣言,可他却不承认,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散播的,这可如何是好?”
停顿片刻,又道:“若是有令尹在,这样的事按例当由令尹处理,但如今楚国没有令尹,只能由本王处理,本王初登王位,容不下祸乱民心的任何人,任何事……”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手指一勾,身旁的侍卫便拔出长剑,往孟阳脖子砍去。
“我做!”我大声道,“我做令尹!”
熊玦一挥袖,身边的侍卫骤然停下,砍断了绑着孟阳的绳子。
我郑重叩拜道:“臣,屈云笙,谢大王厚恩。”
*
典礼结束,孟阳扶着我离开了王宫,王宫外围了很多百姓,他们一看见我的马车,便齐刷刷往我马车上扔烂菜叶子和一些不明秽物。
孟阳狂吼着驱赶众人,我木然地坐在马车中,任凭乱七八糟的东西往车中砸,原本上好的朝服很快便不辨颜色,烂菜叶子也铺满了马车。
我们一路走,一路被砸,直到熊玦派王宫侍卫来了,那些人潮才渐渐退去。
子玉被留了下来,熊玦说莫氏大巫祝特地给他送了信,希望能由大王主婚,让子玉和莫离在郢都完婚。
子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我感觉一口热血上涌,竟然当众呕出了一小口血。
众人大惊,纷纷围住了我,还好秋荑就在边上,他迅速给我吃了一枚丸子,并告诉熊玦我心脉受损,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操心任何政事,否则性命堪忧。
熊玦这才将我放走,并告诉我养好身体后再操心国事,这段时间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事打扰我,子玉于人群中担忧地望着我,一直看着我被孟阳扶着离开。
所以他的莫离的婚事要如何办,我就没听见了。
当初我成亲的时候他送过我一个木匣,还是他亲手做的,如今他要成亲了,我应当送什么?
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喉咙一阵腥甜上涌,但被秋荑的药强压着,想上又上不来,极为难受,我干脆打开车窗,透透气,看看远处的蓝天白云,也好转移一下思路。
好巧不巧,一打开窗,便看见那群跟着子玉的小年轻们,他们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在大街上打闹,当真是青春正盛,无忧无虑。
“唉,你们猜,经过这一场大战,莫汐会不会和莫离两情相悦?”
“那肯定的啊,莫汐和莫离如今是寸步不离,出双入对,大巫祝就从来没看错过。”
“莫离的名字也是大巫祝取的,莫离莫离莫分离,他和莫汐定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声音灌入耳中,那强压住腥甜的药效彻底阵亡,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关上窗猛地一呕,一大口淤血从嘴里喷射而出,将车门染了个姹紫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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