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掠战一完,各方收尸,这是惯例,他这个大祭师便是主持善后工作的头领。
也不知道今年的楚国主帅抽了哪门子疯,居然将百越人的尸首全部剥了个干净,堆放在山中的水源旁,一旦时间长,尸首腐化,下一步可能就是瘟疫。
所以虽然觉得此事有蹊跷,但他们见楚兵撤退后,盘桓了好几日还是冒险出来了,还觉得只是这位新主帅不讲武德,故意羞辱。
得,原来在这里候着。
大祭师推开边上的人,对莫思道:“巧了,我也想见见你们的主帅,问问他为何要如此羞辱我百越族人。”
莫离收回剑,莫思拱手道:“请!”
其他的百越人只能泪眼汪汪看着他们的大祭师被楚兵扣押,昂首而去。
*
孟地郊外的营帐内,子玉坐在主帅营内,捏着眉心闭目休息。
连续三个月的征战,他几乎没合过几次眼。
楚国遭了一次动乱,周边这些部落便闻着味儿咬过来,势必要从元气大伤的楚国身上咬下几块肉。
王军损伤惨重,屈氏、薳氏、景氏,昭氏几乎无兵可用,所以只能由若敖氏来担着平定周边的重担。
原本也不用他这位身份金贵的一族之长每战亲征,但他偏偏就要逢战必出,若敖氏所有人都觉得他这是要立威,便由着他立,等他打乏了自然就不打了。
但没想到这小子就跟个杀神转世一般,不知疲倦,刚收拾完这个便要去揍那个,排兵布阵还贼利索,一路打来所向披靡,让军中人人胆寒。
“以前是咱们追着军功跑,现在是军功追着咱们跑。”
若敖氏的兵感觉自己都快被接二连三的战功喂撑了,有些消化不良。
但没人知道,其实他们这位杀神一般的年轻主帅,只是不想留在郢都城。
“主帅,百越大祭师带到。”
莫思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子玉应了一声,莫思和莫离掀帐而入。
大祭师身子高,陡然进入帐中竟然有种帷幔遮天感,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位坐于正中的主帅,心中不免有些轻视。
“呵,原来是个嘴上没毛的小雏鸟,我还以为是什么锋牙利爪的大苍鹰呢。”
被腹诽为“小雏鸟”的子玉仍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抬头看他,眼神淡淡的,好像无风无浪的古井。
但神色间的疲色却是遮掩不住。
“好像身子还不好,看来楚国真没什么人了,都说盛极而衰,盛了几十年,也是该这些楚蛮子走走衰运了。”
子玉看了他片刻,说道:“大祭师,今夜我要与你歃血为盟,你准备准备。”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命令的语气,甚至语气中没有半分恐吓意味,好像在说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
“等等!”大祭师拂袖道,“谁要和你们楚国结盟,我百越族被你们楚国一路驱逐,血债无数,早已仇深似海,我身为百越大祭师,怎可与你们这帮杀人如麻的蛮夷结盟,笑话!”
莫思和莫离被他这么一说,当即来气,正要回怼,子玉却抬手止住了他们。
“大祭师,当初我们楚人被周天子驱赶到南方荒原时,占地不过方圆五里,那时你们百越为南方大族,也没少把楚人当狗撵,甚至你如今脖颈上那圈头骨,也全是我楚人的遗骸,你若真要跟我算血债,可能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但可惜,我的耐心到此为止,你今夜若不和我结盟,我便用你的头做祭牲,祭祀效果更好。”
说罢,子玉两指一并,微微一划,莫思的剑便出了鞘。
“等等!”大祭师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寒气的冰人,感觉他可能要搞真的。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利用我让百越王投降,但就算他这回投降了,下回缺衣少食还是会卷土重来,百越群山连绵,背靠南海,可进可退,你打不下来的,连你们的子湘大夫都束手无策,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反正抢也抢了,你们也驱赶了,今年就算完了,大家心照不宣不好吗?”
抢民又不是抢地,对你们这些楚国上层能有什么妨害?
子玉认真听完这些话,忽然就笑了:“真该让北方诸侯们听听这些话,让他们知道在南方这片疆土上,我们楚国真算讲理的了。”
他脸上笑着,眼里却越来越寒,随即变色道:“莫离,既然这位大祭师不配合,也不用他亲自煞血了,你去准备百越族结盟仪式,再找两个人,叠在一起和他差不多高的。”
“好!”莫离拱手一拜,转身出帐。
“莫思,把他宰了,不过先扒下他那身毛,穿在我让莫离找的那两个人身上,方才跟过来的那些百越人,让他们远远围观便可,等歃血完后,让他们回去传话,就说我楚国将尸体放在溪水边,是为了洗涤亡魂,你们的大祭师和我一见如故,要彻夜交心,百越王若还不投降,大祭师便会亲自回去请他让位。”
莫思双眼一亮,朗声道:“末将听令!”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子玉的计划。
都说一将无能会累死三军,跟了子玉这样的能将,他心里别提有多暗爽,简直有种被带着飞的快感。
大祭师立马哆嗦着唇,指着子玉道:“子湘那个老怪物,竟然教出了你这么个小怪物,而且你比他更嗜杀,更好战。”
“废话怎么这么多,快脱,免得血喷出来把这身羽毛弄脏了。”
莫思往他膝窝一踢,大祭师痛哼一声跪在地上,莫思一脚踩在他的背上,明晃晃的剑刃架在脖颈上,离他脖子仅有一寸。
“我,我做,我愿意结盟。”大祭师看面前那个杀神已经闭上了眼睛休息,立马说道。
子玉又缓缓睁开眼,走上前扶起他,嘴角带笑:“大祭师快请起,你我已是异姓兄弟,怎么跪着说话?”
第102章 你拿别人当归依的岸,……
大祭师被扶起来时,暗自掉了一把冷汗,若不是他方才应变迅速,眼前这个人,好像真的要叫他身首分家。
子玉面上带笑,眼中无笑,扶起大祭师后,便对莫思说道:“莫思,你先行退下,我要和大祭师单独谈谈。”
莫思依令退下,子玉拿起他桌案上的一个卷轴,走到大祭师面前,铺平展开。
大祭师刚开始还困惑,但随着卷轴缓缓展开,他额头上的冷汗再也藏匿不住,涔涔而下。
子玉坐在他面前,分明比他矮得多,可眼下却让大祭师觉得自己面前仿佛坐了个骇人的巨兽,一口獠牙亮的狰狞,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他撕碎吞咽。
百越的三百六十个藏兵山洞,全部准确无误地画在了卷轴上,甚至山洞之间曲折复杂的连接通道,都跃然纸上。
“为什么你手上会有这个?”
子玉嘴角一提,将卷轴一挥闭合,对他说:“楚国间谍遍天下,你觉得你们百越逃得掉?只是前前后后费了不少时间,也折了不少人,如今这个卷轴我拿出来,便是要与你好好谈谈,当然,谈与不谈,看大祭师的意思。”
子玉好整以暇看着他,眼眸低垂,倒了一碗茶水,大祭师以为是给自己的,刚想伸手去接,没想子玉转手送到了自己嘴里。
大祭师的目光连手一道,僵在了半空中。
大祭师如今不仅仅是额上出汗,就连整个背部都渗出了汗,百越族凭借一个连国家都不算的原始部落,能和强楚抗衡这么久,凭借的就是那些复杂到连自己人都晕的“老鼠洞”,除了大祭师和百越王,其余人都不知到底这群山连绵中到底有多少个藏兵洞。
“你想谈什么?”大祭师道,“你都拿出这个了,咱们兄弟之间,一切好谈。”
子玉嘴角噙笑,给大祭师也倒了一碗水,推到他面前。
“既然如此,那我便开门见山了。”子玉用自己的碗去碰大祭师的碗,“孟地被你们百越人连年抢掠,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也往别地跑了,留下的多是老弱病残,土地荒芜,牲畜不兴,大祭师觉得,这样下去对你们百越族有利吗?”
“没有。”大祭师实话道,“抢到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少,但没利又如何,你又不可能把孟地送给我们百越。”
子玉抬眸看着他:“我送又如何,你敢拿吗?”
大祭师一口水卡在脖子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呛了个半死。
子玉犹豫片刻,还是抬起手给他拍了拍,然后又不可察的擦了擦自己的手。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大祭师好不容易顺过来气,“你在消遣兄弟我?”
“哈哈……”子玉笑着说,“没兴趣,也没时间。”
“那怎么个送法?直接纳入我百越之境?”
子玉双眼直视他,目光雪亮,锋利如刀,他连续征战三个月,正是杀伐正盛的时候,所以这一眼,便把人给盯怯了。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大祭师诚恳说道,“你来说,我来听。”
“你们百越族深居山林,没法耕种,每逢冬季便出来打劫,想必男子死了不少吧。”子玉顿了顿,又道,“我听闻百越族乃一夫一妻,男子死的多,多出来没法婚配的女子自然也多,大祭师想到解决办法了吗?”
大祭师双目一凝,他已经猜到子玉接下来的话了。
“我的军营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光棍,楚国和你们婚俗不同,有权有势的男子常常占有许多女子,所以关于这些光棍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族长的,也发愁。”
大祭师说道:“那族长的意思是……让他们交/配?”
“交/配?”子玉眉梢一挑,“你们百越族管结亲叫交/配……倒也直接。大祭师,我想请你在结盟过后,在此地主持一场结亲舞会,让百越族未婚配的女子和我军营未婚配的男子在篝火旁跳个舞,若有看顺眼的,就由你这个大祭师主持婚仪,当场结为夫妻。”
大祭师心下一松,还好这个族长不是粗暴按头的风格。
“可是楚国和百越族连年征战,互相仇视,怕是不容易看顺眼。”
“所以才要大祭师你出面。”子玉说,“看不顺眼就多跳几次,都是热血方刚的年纪,还怕跳不热那身血?”
大祭师眉头一皱,不禁问道:“然后呢?”
怎么个送法。
“孟地乃我若敖氏属地,我今以族长身份许诺你,这些女子婚配过后便可自由进出孟地,分得田地,由孟地城主帮着盖屋,此后生下的孩子,可入楚籍,可回百越,绝无阻拦。”子玉对他笑道,“如此送法,大祭师觉得如何?”
百越族这些年确实多出了许多未婚配的女子,倘若把这些女子都送入孟地,几乎能把孟地的土地分个七七八八,待丰收之时,可由这些女子带粮回去,也解决了百越人的饥馑之患。
“可如此一来,几代之后,可能再无百越人,惟有楚人。”
“大祭师不妨往好的地方想,几代和一代,当选哪一个?”子玉笑笑,“况且百越有百越的好,也许时移世异,下一代往百越跑也说不定。”
*
第二日夜晚,百越王率众投降。
紧接着,大祭师做了一番思想工作,便开始主持起了热火朝天的篝火晚会。
外面吵吵嚷嚷,子玉独坐帐中,他疲惫了几个月,终于把最后一点烂摊子收拾干净,好不容易才松口气。
可刚一松气,疲惫感便接踵而至。
长期的日夜颠簸,他哪怕此刻困极,也难以入睡,因此头痛欲裂,只好躺在座椅上闭目休息,眉头紧蹙。
莫离端着一碗酒进来,子玉睁开眼看见是她,便问道:“外面进行的怎么样?”
“还不错。”莫离看着他憔悴的神色,说道,“前两天还互有芥蒂,这两日已经有越来越多人结亲成功了。”
子玉“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他当真乏的厉害,整个人都好像脱力一般。
莫离把酒放在他面前:“喝吧,安神的药酒,喝完好好睡一觉,我们替你守着。”
子玉端起酒一饮而尽,莫离看着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子玉。”
“何事?”
“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莫离看着他一板正经的表情,突然有些来气:“我不美吗?”
“……”子玉颇为诧异,但随即点头道,“美。”
莫离又问道:“我不强吗?”
“强。”子玉由衷道。
莫离一脸不平:“那你为何不娶我?”
子玉在王宫大殿公然拒婚的事传到她这里后,她本来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子玉此前便在莫地拒绝过一次了,但当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看她时,她才慢慢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堵在心里的疑问,她今日必须要问清楚。
子玉看着她一脸认真的神情,想了片刻,决定揭开自己想藏匿一辈子的伤疤。
“莫离,我实话对你说,我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我想把他挪走,但暂时还挪不走,等我想好怎么解决后,再言其他……”他目光沉沉道,“不过我这个人,不轻易拿起,也不轻易放下,你别执着在错的人身上,浪费大好年华。”
外面的欢歌笑语宛如浪涛,一层层叠荡而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画了条楚河汉界。
莫离沉默片刻,突然说道:“也是。”
她昂起头,目光骄傲:“我可是莫氏小巫祝,没了你,我也能找其他好的男子。”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子玉应道。
莫离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子玉,其实我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子玉抬眸看着他,眼神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是那只扑棱棱的花蛾子吧。”莫离轻笑道,“你这个人,就像雪里化出来的一样,唯有看他时,眼里才有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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