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方才还一直对我口诛笔伐的若敖氏两位家主突然盯住了莫衡。
“他说的可是真的?你竟然是和熊营一道的?”
“你不是说莫汐那小子软弱无能,任由王室欺压,所以才想出此计,要为若敖氏谋一个新出路吗,怎么难道,你一开始就是和熊营计划好的?”
“难怪我说王军怎么也没去增援,原来是这么回事,莫衡啊莫衡,你这个奸诈小人,你一开始说只是给莫汐那小子一点教训,若他死了,若敖氏便选一个新族长,若他活着,也让他知道若敖氏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我们被你害死了,哎~”
“哼……”莫衡轻讽一笑,回盯他们,“怎么,两位这段时间都不问我王军为何没回援,这时候却突然问起来了。你们谁不想莫汐死,个个都想做若敖氏的族长,就别在这里装出一副无辜受骗的模样,我若没有靠山,敢杀我哥吗?我若没有靠山,敢撺掇你们抗令吗?光靠我们若敖氏,能让莫汐从这场仗中彻底消失吗?都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谁也不要装天真了,我杀莫汐是为私仇,你们杀他也是为了私欲,都是为了自己,就别想在此时脱身了,黄泉路上正好有伴,谁让我们运气不好,遇到了这么个疯子做令尹。”
该交代的话交代完了,该有的证人也有了,我不想看他们狗咬狗,便转身离开,对孟阳道:“都杀了吧,割下他们的头放在乾溪边祭祀亡魂。”
兵器碰撞声刚起,嗖嗖几十声箭响,背后接二连三的倒地闷响声,我看着杳杳九天回旋的风,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万般情绪在这一刻都空了,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君臣之情,什么责任与背负,在乾溪江边,在九天之下,都仿佛变成了一种空荡荡的笑话。
冥冥之中,好像有无数的鬼魂站在了远处江水岸,他们身着铠甲,浑身是伤,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但他们的目光却在暗夜中亮得锋芒毕露,堪比世上最锋利的剑。
一万多鬼魂齐齐看着我,朝我行了个最庄重的军礼。
我眼眶发红,喉咙发紧,也回了他们一个最大的天地礼。
旋风一起,众魂归天,浩浩江水岸空荡荡一片,孟阳和屈云庸走过来将我扶起。
“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眼眸一沉,对孟阳道:“将山上的那些兵都放回去,去和若敖氏的人说,是熊营和莫衡杀了传令兵,他们已亲口承认,畏罪自尽,但两人没有招供背后主使是谁,就说这么多。”
屈云庸一惊:“若敖氏早就不满王室,如此一来,若敖氏必乱。”
“那就乱了吧,不乱我怎么回郢都兴师问罪。”我对屈云庸道,“你带着屈氏的兵先回距离郢都最近的屈氏练兵场,等我调令。”
屈云庸似乎猜到了我要干什么,手上一紧,但他的眼神只乱了一瞬,眨眼间便沉静下来:“好,一切按你说的办。”
“给我留两千人,我还要继续找莫汐。”
“大人,几万人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子玉大哥的踪迹,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乾溪了,是不是被那些吴军……”
孟阳看见我的表情,不敢继续说下去。
“若他真的被吴军带回去当战利品了,吴国一定会派人来跟我们交涉,但至今都没有半点消息。”我拍拍他的肩,“别自己吓自己,先去办事,做完继续找。”
孟阳点点头,和屈云庸转身走了,我听着那涛涛江水声,心里好像被人掏空了,无依无着。
这种比死还恐怖的感觉,一生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
就在我和孟阳快把乾溪翻来覆去找寻十几遍后,某一天清晨,我收到了何伯的信。
一开始我并不想看,何伯的信里无非就是宅院里那点东西,我找子玉找的都快想跳江了,根本不想考虑别的事。
孟阳见我如此,帮我打开了信,他看见信上内容后,沮丧的双眼一下就亮了,几乎快溢出泪来,他抓着我激动道:“大、大、大人……子玉大哥……找到了……他在林地……在林地……”
我一把扯过信,一眼望到底,信上只有简单两行字——
莫汐族长已在林地家中,伤势较重,大人速归。
我赶紧带上孟阳,风驰电掣往林地赶,所幸乾溪靠近屈氏封地,离林地不算远,我们跑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到了林地。
我推门而入,何伯和一圈下人都在院中守着,见我回来,何伯立马迎了上来:“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我大踏步走入屋中,秋荑站在床边,一脸悲伤,不停叹息,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趴在那里,面朝下背朝上,整个后背几十道剑伤交错纵横,刺得我眼花。
秋荑看见我进来,对我示意小声说话。
我蹲在床边,看着子玉昏睡过去的脸颊,他头发散乱,满头是汗,就连昏睡着也眉头紧蹙,我忍不住小心探过手去,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脸。
“师父,子玉的伤?”
“没事,他很顽强,小命算是保住了,但遭了大罪,胸口那一剑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秋荑好像哭过,眼眶红红的:“幸好我这两日在铜花肆寻北方药材,何伯找到了我,让我赶紧过来救子玉。”
我转头去看何伯:“子玉怎么会来林地,谁送他来的?”
“没有人,是一匹马驮着他来的,只有他和那匹马,那匹马十分野蛮,林地看守的人想拦它都拦不住,它把人驮到这院门口,才愿意让我们把人给搬下来,那时候莫汐族长已经是半昏迷状态,浑身血肉模糊,嘴里还喃喃低语,把我们吓得魂都飞了。”
“威风它在哪儿,就是那匹马。”
“已经在马厩好吃好喝供着了,畜牲有灵,诚不我欺啊,莫汐族长真是捡回来的一条命。”
我看着何伯,对他道:“谢谢。”他一直都是反对我和子玉的,没想到却第一时间救子玉的命。
“哎,公子,他是你看中的人,老夫就算再无奈,这辈子除了老家主也就你这么一个主子了,我还能见死不救不成,那公子以后得伤成什么样~哎,公子,你好好陪着莫汐族长,老奴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点点头,秋荑对我说:“他没事的,你别担心,最要命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现在就让他在此处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哎,所有弟子里,其实我最疼爱的就是他,最心疼的也是他,可偏偏他就被子湘那个老头骗了去,我只能干看着干着急,天和啊,以前我还觉得他怎么那么倒霉,会遇上你,要是遇上一个姑娘过点正常日子该多好,可现在我想明白了,他何其有幸遇见了你,就这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一根筋,还得你这种人去管才有用。”
他拍拍我的肩,走出了房门,还顺带关紧了房门。
我看着面前被疼痛折磨着双眉紧蹙的人,只能静静坐在床头,用手轻轻覆盖上他的手,企图这样的动作能分担一点他的疼痛。
现在的他不是什么族长,也不是什么主帅,只是一个我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护着的人。
那一道道伤口何止落到他身上,也落到了我心里。
天地茫茫,哪里才有我二人的容身之所,没有战乱,没有背负,没有牵挂,只有我和他在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安安静静过点小日子。
我的将军再也不用带兵出征,身上再没有新的伤疤,不用让我悬着心日日夜夜等战报,可这混乱到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破烂天地,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存在吗?
就算有那样的地方存在,我眼前这个祭奠上这条命也要守故人诺的一根筋,又会跟我走吗?
我在床边坐了一夜,看了一夜,想了一夜,想到最后,只有屈云笙那句话留在了脑海中——这个没有遮挡的世界,每个人都拿出赤/裸/裸的人性相互搏杀,每个人都有自己宁死不改的道,我要如何面对这个血淋淋的战场?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选择了逃走。
如今却轮到我了……
我看这眼前睡着的人,自嘲似的苦笑一声——逃走?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既然已堕入深渊,就在深渊里溺死好了。
第128章 你要王位我给你,你要……
我守在床边一整夜,秋荑中途又进来灌了一回药,一直到第二天日中,子玉都还没清醒,只从呓语状态进入了熟睡状态。
我看见他逐渐舒展的眉眼,心里松了口气,轻轻摩梭着他的手指,在他旁边说着些无聊的话。
“子玉,你知不知道在我们那边,生病了会住院,医院有医生,有护士,有病友,我有次打篮球摔骨折住院,我那群队友买了一堆好吃的到我病房里,让我看着他们吃,他们吃完了,探病也探完了,最后是被我用枕头砸走的。”
“我住院时遇到一个熊孩子,他天天抽风一样开门关门,力气还挺大,逮谁骂谁,连父母也骂,最后我忍无可忍了,拄着拐杖把他叫到厕所恐吓了一顿,他才收敛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吓得叫我老大的模样,特别逗。”
“我读大学那会儿,手里没钱,我跟我爸关系不好,就没用家里的钱,我就每天上完课去做家教,做完家教就坐最晚那班地铁回学校,地铁上只有疲惫的归人,大家都很安静,年纪轻轻就有不少人有少年白,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科技这么发达了,但大家都过得这么辛苦,要是回到原始社会,每个人摘野果喝泉水住山洞打打猎,死了也就死了,不看病不抢救不用担心医疗费,是不是会轻松点,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就在我絮絮叨叨个没完的时候,子玉突然半张开眼,看着我挤出一抹笑:“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梦里全是、你的……聒噪。”
我心里一喜,握紧他的手:“你感觉怎么样,还痛吗?”
“痛啊,这么多年……就没这么……痛过。”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眼眸黯淡,“我以为我会……死在乾溪。”
“你别说话了,养养精神,我守着你睡一觉。”我捏捏他的手,“睡一觉就精神了,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子玉看着我,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点点头,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我一直坐在床头塌下,拉着他的手靠着床沿闭上了眼,他的呼吸声离我很近,这让我莫名安心。
到了夜里,子玉终于彻底清醒了,秋荑、孟阳和何伯都跑了进来,秋荑又把子玉的伤口检查了一遍,换了药,把子玉裹成一个粽子,子玉行动不便,只好坐在床上对我们简单描述他的逃生经过。
“那日在葫芦口,我杀了吴军主帅后以为自己回不来了,便抱着最后一战的觉悟和吴军进行殊死搏斗,是我那些水师兄弟救了我……他们用自己做人墙,一个接一个掩护我逃走,我本不想走,却被商戎推下了水,落水的位置又恰好有急流,我被急流冲到了一个岩石滩,可全身都动不了,又看见江上有吴军的船回撤,船上有人发现了我,我想着被吴军抓住也是死,还可能被用来做谈判的战利品,便想着一死了之,就在我想着该怎么自尽的时候,便看见威风来了,我也不知它是如何找到我的,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马背,它带着我在密林里穿行,甩开了吴军,还为我寻野果充饥,最后穿过密林上了驰道,它便一路沿着驰道走,走到林地的范围后它似乎认出了路,便一路飞奔将我带到了这里……事情就是这样。”
他缓了一口气,看向我:“后来怎么样了?”
“楚国胜了,歼灭五万吴军,徐国国君称愿意永远归楚。”
子玉默默看着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若敖氏和王军延误回援的事我不可能不查,查出什么没有?
但我装作不知道,什么也没说,他便什么也不问了。
一行人退出屋外后,我叫来何伯:“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莫汐族长,不要对任何人说他在此处,也不要跟他说任何外面的事,只说一切如旧便可。”
何伯似有隐忧:“公子,这林地四通八达的,如何瞒得过,老奴可听说若敖氏似乎有变动。”
连他都听说的事,想必林地早就讨论的沸沸扬扬了,商贸发达的地方就爱坐论天下事。
若敖氏以伯叔为首,直接撕破了浣县的口子,若敖氏连常规军同临时农人军在内的十二万众一起朝景氏封地进发,一天之内便占领了景地的八个县府,熊玦几乎调动了所有王军赶往景氏封地,和若敖氏于景地九鹿山对峙。
“别让他出门就好,我要去郢都几天,他这几日行动不便,也出不了这宅院,就让他在这院中好好养着。”
“是,公子。”何伯领命去了,孟阳走到我身边:“大人,我们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即刻就走。”
“那要不要和子玉大哥说一声?”
“说什么,越说得多越容易露馅,我都不敢去,你敢?”
孟阳想了一想,脸色一僵,说道:“不敢。”
我轻笑一声:“不怕我,倒怕他,这个家也不知谁说了算?”
孟阳木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垂下眼皮,就差把“明知故问”写在脸上了。
*
我并未与子玉辞行,只是让秋荑代为传话说我要去郢都处理点杂事,耽搁几日,便领着孟阳走了。
若敖氏和王军对峙的正火热,全楚陷入了风声鹤唳的紧张状态,自古外战不可怕,内战最可怕,若敖氏和王军谁也不敢贸然动手,就隔着九鹿山互相僵持试探,派人来往谈判。
我这个令尹再次行使出了楚国令尹的战时特权,不用通过熊玦,便调动屈氏全军赶往郢都城,宣称要誓死守卫郢都。
屈氏五万大军将郢都城围得水泄不通,熊玦先是下令关闭城门,但一夜之间他便改变了主意,打开城门让屈氏全军入城。
但我第一个找的人,却不是他。
我带着一支队伍迅速包围了华容府,府邸守卫自然抗不过训练有素的军队,府门被轰然破开,我径直走去了华容的会客偏厅。
偏厅内,华容与他那些同修坐在席上,正在议政,见我进来也丝毫不惧,继续旁若无人地讨论着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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