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向华容,对其他人道:“本尹今日有些事想向华容大夫请教,各位大夫就先撤了吧,以免殃及无辜。”
一道道明晃晃的剑光架在了脖子上,华容那些同修终于露出了惧色,华容哼笑一声,对他们道:“今日的辩论甚是有趣,改日鄙人再扫席以待,邀请各位同修再论。”
所有人都离开后,我让人关上厅门,只留我和华容。
华容还是保持着方才跪坐于席的姿势,一脸无惧且不屑地看着前方,并不看我。
“令尹大人大军围城,要杀要剐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亲自来问我什么,你不是一向很厌恶我么,趁此机会杀了我岂不快哉?”
“怎么我在你眼里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吗?”
“哼——”华容冷笑一声,“令尹大人敢围堵乾溪,杀掉数十个身居高位的氏族将领,像我这般无根无依的外臣,在令尹大人眼中只怕跟地下的蚂蚁差不多,你要杀便杀,从我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我看着他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一下便钳住了他的下颌。
“你倒还装起英雄来了。”我狠狠说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那些为国赴死的儿郎全死在你和熊玦的算计里,你怎么还能如此坦然。”
“谁……谁告诉你……是我……算……算计的。”华容面色红紫,双眼充血,却依然用凌厉的目光看着我。
我手下一松,心里却径直沉入了百丈深渊。
“其实你清楚是谁,你只是不敢面对。”华容咳了几声,似笑非笑看着我,“我一个外臣,大王会让我插手军中事务吗,啊?”
“不错,我曾有过建言,要在若敖氏里扶持一个偏向王室且能力平庸的人做族长,这样三代之后,若敖氏自然势弱,可以和平演化氏族矛盾,就像你们屈氏,当年屈瑕何等英雄,屈氏何等风光,但你爹掌握屈氏不过二十年,屈氏就堕落成二流氏族,若不是有你这个中兴族长,屈氏就彻底完了,所以运气好的话,连三代都不用,一代就够了。”
我看着他那张算计别人也算计的毫不掩饰的脸,心道这些稷下学宫的人到底都是些什么品种,一个两个都这般让人想打,又让人不得不细细揣摩他们的话。
“我从内心里是真的欣赏莫汐族长的,他是天生的将领,子湘给若敖氏选了一个最好的将领,却给楚国选了个最差的将领。莫汐做族长只会让若敖氏更加壮大,楚国已经渡过了肆意开拓的阶段,已经不需要这么能征善战的氏族了,飞鸟尽了,良弓就应该藏起来做个祭祀时众人崇拜的神,而不是在这个国家与公室争辉!”
“中原国家合众连横,不会那么轻易屈服于某个氏族的武力,楚国的氏族只有舍弃小我,才能成就大我。楚国唯有集权之后才有能和中原诸侯联军一战之力,可你们谁也不愿意放权,我且问你,若这么继续下去,王室权力下移,氏族斗争加剧,楚国只会更乱,这就是被全楚视为第二个君主的、令尹大人想要的吗!”
我听着他的话,竟然有些听愣了。
不是,这哥们儿怎么这么会说。
“我若要害莫汐族长,只会用阳谋,不会用阴谋,乾溪的事我知道后也是心里一凉,可这就是君王,君王有几个是心慈手软的,我借他之手实现我心中大道,却也是宛如置身悬崖,身不由己。”
“大人,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现在还要杀吗。”华容直勾勾看着我,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我长叹一口气,沉默良久,最后只能对他道:“你那套改制,在楚国实行不了,你该去别的国家,比如秦国。”
“事在人为!还没做如何能知,楚国可是当世第一大国。”
我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了,转身便走。
*
离开华容府,我刚站在门口,王宫的内侍和马车便来了。
“令尹大人,大王知你必在此处,派小的来请大人入王宫一叙。”
这个内侍是熊玦的贴身内侍,还在做公子时便跟着他,对屈云笙和公子玦的年少往事一清二楚。
“大人,不能去!”孟阳拦住我,“要去也是我们护着你去。”
我看了看他,摇摇头:“放心,屈氏的兵都在城里,他既然放我进来,就不会杀我,你们在宫外等着便可。”
我跳上马车,马车缓缓而行,这里离楚王宫不远,我一路上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有记忆。
我和熊玦从认识至今的记忆,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相互算计相互对峙的局面的,好像百濮一役就在昨日,眨眼之间便已物是人非。
马车进了王宫,在大殿前停下。
熊玦很少用这个大殿,如今却选在这个大殿见我,着实可笑。
我刚下车,便有几滴雨打在了脸上,内侍躬身道:“令尹大人,大王一个人在里面,周围所有甲士都被提前撤走了,小的人微言轻,不便说什么,但小的看着两位一起长大,如今想问大人一句话,不知可否?”
“什么话?”
“令尹大人和国君,难道不该站在一处吗?大人如今这么做,为的到底是楚国,还是自己。”
他把身子躬得更低,我沉默一下,没有回答,提袍上阶。
我一入内,殿门缓缓合上。
熊玦坐在王座上,静静凝视着我,殿外小雨转急,隐有闷雷之声,我站在大殿中央看着他,这个位置,景云死前也站过。
“你想说什么便一次说完。”熊玦沉声道,“好一个兴师问罪,好一个令尹特权,好一个守卫郢都……好一个,屈云笙!”
“你既然都用兴师问罪这四个字了,我想问的,你难道不清楚?”
“是,很清楚。”熊玦双目中似乎燃起了火,“是我让熊营借机除掉子玉,也是我让莫衡撺掇若敖氏家主坑害子玉,你现在知道了,要怎么做,杀我吗,来啊,动手啊!”
“哐啷”一声,一把剑被他扔到了我面前。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我,我气血一涌,立刻捡起那把剑,对准了他。
“你以为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熊营和莫衡都能说杀就杀,你还有什么不敢!”熊玦握住了剑尖,鲜血渗出,滴滴落下,“杀吧,禅让诏书我都写好了,就在王座下的暗盒中,我要效仿尧舜禹,将楚国的王座让给你屈云笙!”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冤,人人都骂我是疯子,但比起眼前这位,我病情其实很轻。
“好啊,给我啊,我来替你坐江山,你下去给那些冤魂磕头谢罪!”
我把剑送过去一寸,熊玦手上的血流的更猛了。
“屈云笙,今日就我和你,我倒是要问问你,我有什么错!”
熊玦指着背后的王座愤然道:“楚国江山传了十几代传到我手里,难道我要将他拱手让人?难道我眼睁睁看着氏族坐大瓜分楚国无动于衷?是,华容建议过三代弱化之策,可我问你,子玉一天坐在族长的位置上,若敖氏就一天比一天坐大,要如何弱化?他不敢提杀计,就由我这个心狠手辣的王来做,这有什么错?!”
“那个位置,我让给你坐,你去试试看坐在上面有多艰难,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和那些强大的氏族斗!”
我看着他,哑然无声,就连握剑的手也卸了几分力。
“屈云笙,你是楚国令尹,你原本应该和我站在一处,子湘大夫当年可是为了我父王设计杀害我王叔,这才得到了王位,这才得到了楚国!几十年间,他们为了楚国不知使过多少阴谋诡计铲除异己,可结果如何,是他们让楚国扩土千里,是他们让楚国成为这南方霸主,是他们将万千子民庇佑其中,你如今为了公道朝我兴师问罪,我倒要问问你,公道在哪里,天理在哪里,那些阴谋诡计如果是为了更宽敞的大道载更多的人,到底孰是孰非?!”
闷雷炸开,电光一闪,晃得我眼前一花,我手上的剑已经完全没有了劲力,可熊玦还是死死握住,任由血如泉涌。
“屈云笙,你要王位我给你,你要天下我也给你,可你管我要公道,我也想知道这世间的公道到底在哪儿?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你自己坐上这个王位去寻公道,否则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要灭氏族,我就一定会杀子玉,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宿命,也是子湘大夫对我的遗命。”
“子湘?”
“对,若敖氏前族长子湘,楚国前令尹子湘,那个被楚人视作神明的子湘大夫!我是他教出来的弟子,你以为必须灭氏族的想法是谁刻进我骨子里的,华容?他不过是我的一把剑,剑怎么挥是由我这个持剑人决定的。”
熊玦朝我走进一步:“现在,你还杀吗?”
就在此时,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倒在地上,大声喊道:“令尹大人,别……别……啊——”
我和熊玦都懵了,只见嬴琅倒在地上痛苦扶肚,周围侍女慌乱地扶着她。
稳婆慌忙说道:“不好,夫人动了胎气,快生了,快快,扶夫人走。”
“不,我就要在此处生。”嬴琅看着我们满头大汗,痛苦说道,“我要让我的孩儿看看……楚国君臣的情义。”
手上劲力全松,那把沾血的剑瞬间落地,我和熊玦都慌忙地去扶嬴琅,稳婆大声道:“见血了,快,找个遮挡,别动夫人,请医官!”
第129章 因为他的未来里,从来……
惊雷滚滚,暴雨骤来,电光闪过间,整个大殿宛如白昼。
我和熊玦席地而坐,默不作声,相互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嬴琅被几块虎皮屏风遮住,宫女医官来往匆匆,嬴琅痛苦的呻/吟惨叫声充斥了整个大殿。
自古女子生产就是跨一次鬼门关,这是我第一次置身于生产环境中,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感受,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这一夜过得前所未有的缓慢,整个人都被莫名的恐惧和希冀笼罩着。
我这个外人都如此紧张,更别提熊玦这个亲爹了。
我们一直坐在原地,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从虎皮屏风后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嬴琅的哭喊声也戛然而止。
我和熊玦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屏风处看,片刻之后,宫女将婴儿包裹好,笑盈盈跑了出来。
“恭喜大王,夫人生了个小公子。”
宫女将婴儿抱给熊玦,熊玦激动的都不知该哭好还是该笑好,我探出脖子往他怀里看,又不愿走过去靠近他。
哪怕他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解,但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我和他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鸿沟,这辈子都无法跨越。
宫女看了看我,低声对熊玦道:“大王,夫人说了,她想让这个孩子管令尹大人叫亚父,所以希望令尹大人为他取个小名。”
亚父,在楚语中是阿父的意思,比义父还近一层,相当于第二个亲爹。
熊玦神色一滞,他将婴儿交给宫女,朝我这里抬了抬下巴,宫女会意抱过来给我。
我抱着婴儿,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一个不慎摔了他,一个几斤重的小东西硬是将我抱出了一身汗。
小东西一脸茫然地伸着小手,就在我把手指探过去想勾勾他的小脸蛋时,他一把握紧了我的手指,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劲儿还挺大。
然后便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向我,又好像看不清我是谁,又好奇又懵懂。
这个新生命,就被我们几个人迎到了这个世界上,迎到了这个被大人搞得破破烂烂的世界上。
“叫临儿吧,君临天下的临,他是我楚国的世子,理应配这个字。”
熊玦听后,看了看我,眼里好像凝出了深渊。
宫女又抱着婴儿走向他:“请大王给小世子取个大名。”
熊玦看着婴儿,沉默片刻后说:“就叫熊临,君临天下的临。”
宫女依言去了。
内侍看着我们笑了笑,熊玦去看了嬴琅一会儿,那些宫人便照顾嬴琅离开了。
大殿又只剩下我和他,此时暴雨停歇,天如洗练,晨光透过门窗射入殿中,就像把昨晚的冲突也尽皆洗去一般。
熊玦对我沉声道:“若敖氏此次动乱,不知结局如何,我会亲自带兵出征,若我败了,临儿就交给你了,那封禅位诏书我也不会撤走,你自行定夺。”
我对他说:“你知道我会怎么选,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也知道我不会坐这个王位。熊玦,嬴琅临盆在即理应安心养胎,她怎么会知道我和你在大殿中争执,哼,一切都在你的计划当中,此刻也不用继续和我演,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说什么禅位诏书,恐怕那里面只有将我腰斩的诏书。
熊玦眸色动了动,看着我嘴唇紧抿,最后说道:“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今日就会带兵出征,你既然把屈氏的兵带来了,就好好守着郢都城。”
熊玦朝殿门外走,可一个身影却从殿门外走了进来,是薳东杨。
薳东杨神色淡漠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对熊玦见礼:“大王,不用了,若敖氏退了。”
“什么?”熊玦和我都不约而同惊讶道。
“若敖氏族长莫汐……”薳东杨看着我道,“他没有死,昨夜已赶去九鹿山阻止了若敖氏,若敖氏已经全军撤退。”
熊玦当即转身看我,双眼迸出尖锐的利光:“他没死?你知道吗?”
我已不想和这些人继续装,点头道:“知道。”
熊玦快步走过来扯住我的衣襟,厉声道:“你知道,却还要兵围郢都城,为什么,故意向我示威吗……我倒是宁愿你是为报仇来的。”
“对,就是示威,如果还有下次,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和熊玦互不相让地对峙着,薳东杨叹了一声,对熊玦拱手道:“大王,王军已经回撤,薳氏兵马也已驻扎郢都城外,屈云笙私扩军队乃是重罪,该如何处置,请大王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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