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清泪从盛不住许多悲伤的眼眶落下。
“自由是比空气还要珍贵的东西,可是没有人能得到,他也没有。纪同学,你能吗?”
一双朦胧泪眼望向他,纤细的女人身体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纪纶放下手里的蓝色风信子,献给他曾经憧憬的一个梦。
“他是自由的。”他起身轻声却坚定道,“在他那做出选择那一刻,谁都不能左右他的灵魂,他比任何人都自由。”
常瑛深深朝他弯腰。
十八年前的那一场政治博弈,也许不是一次骗局,何夕洛风是真心想改变晋王城,可还是改变不了一个血淋淋的结局。
说好的温良改革呢,雨花台为什么坐视不理?
杜家敢背刺常家篡权,是否背后有更大的推手?
那只手,说不定就是来自首都。
只要保证各王城的资源最终还能供应上层社会,牺牲一个常家又如何。
纪纶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两个图案,“常瑛姐,你认得它们的意义吗?”
上面的人不在乎,有人在乎。
如果连他也忘记了宫璟临死前的遗言,宫璟就真的在所有人心里死去了。
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不知道。”常瑛摇摇头。
无论是斯科珀的蝎子,还是那个脸谱小丑的简易双子图案,她都没见过。
纪纶也不意外,提醒她以后要小心有这种图案的人。
他有种预感,那个斯科珀没有在图书馆爆炸中死去。
他还苟活于世,他死也不能瞑目。
……
乱云飞渡,山势料峭。
如果说晴川首府还有黎王城那般蒸汽工业文明改造的痕迹。
眼前的鲤鱼乡就是彻头彻尾的荒山野岭,突出一个纯天然无污染。
“这……比湘水镇还、还……”罗锣想不出词形容了。
他和纪纶现在打道回府还来得及吗。
昨天他们还在旅馆住海景房,喂食海鸥呢,就被薛采青带她老家的山沟沟里头了。
他们加江泠都做好了面对恶劣条件的心里准备,还是被这土屋泥路的原始野蛮环境震撼到了。
薛采青看着也不好意思,“拜托拜托没办法,要麻烦你们将就一下了,我在家里的耳目说雪秋被带走了,带上你们人多势众才能救回她!”
纪纶扫视眼前村落还未说话,江泠率直说道,“薛小姐,你不是很厉害的尖兵吗。”
他颇有熟络后的打趣意味,这样一个封闭小山村,人均平凡普通人,采青一个职业尖兵有什么值得她畏惧的。
一直以来采青展露的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莽人形象,堪称女中虎嘉,还是头一次见她这副小心翼翼模样。
尤其离家越近,她越紧张反常。
纪纶干脆也看过来,等候她一个说法。
他们此刻都跟做贼一样蹲守在村口,实属恐.怖分子。
“我……也不是怕吧……”薛采青难为情又尴尬。
蹲在最路边的江泠体贴转移话题,“这里竟然有一个石碑。”
在这样一个封闭落后的小山村,这块刻满俊秀字迹的石碑是如此扎眼。
可惜它已长满青苔,被野草覆盖,只剩下小半块,看起来还是人为损毁的。
纪纶依稀辨认出字迹,给罗锣他们读出。
“我相信,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不会再有欺凌与压迫,人人都能平等地屹立,衣食无忧,有书可读,有学可上,懂得道理,学会探索,理性思考……”
“愿,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低头前行时,不忘抬头仰望星空,知晓宇宙美丽,世界灿烂……”
这是一个祈愿,一个美好的期冀和祝福。
纪纶念完,几人纷纷有此感。
短短几行字,他们却仿佛透过这字里行间仰望到一个伟大的人,一个高尚的人。
其中流露的心胸与气概,激得所有看见这石碑的人心潮彭拜,不能自已。
问起是谁留下的,薛采青一扫颓丧,与有荣焉地昂头挺胸道,“是雪秋姑姑刻下的!”
收到纪纶他们感慨钦佩的眼神,更激起她的骄傲,“我跟你们说,雪秋姑姑她可厉害了……”
“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女人。”路边经过的女人背着竹筐走向石碑,一脚踹向石碑。
本就残存难续的石碑几乎粉身碎骨,只留下一点可怜的基石。
薛采青急得上去推搡:“你干什么啊!”
看着阴沉倔强的女人嗤笑一声,毫不犹豫推回去,“薛采青,你以为你谁啊,带一群外乡人在这耀武扬威鬼鬼祟祟!”
“你、你管我带谁来!”薛采青的反驳有种掩饰没认出人,还不记得名字的尴尬,气势先削弱几分。
纪纶连忙拦下她,不要跟对方冲突升级。
尤其他们不清楚这个村子里会冲出什么人,将他们几个外乡人带走,然后跟相雪秋一样神秘断联的情况下,息事宁人是最好的应对。
“我现在要跟你理论的是石碑柳芽!”对方有同伴也在阻拦,劝阻中薛采青记起了她的名字。
“姑姑以前没教过你读书写字,给你资助教育对你有恩吗!你为什么要踹掉石碑!”
薛采青难掩气愤,被纪纶挡着还想冲过去。
叫柳芽的女人也不甘示弱,而且看着比薛采青更会气人多了,各种尖言锐语,语气神态气死人不偿命。
纪纶夹在中间,被迫忍受了一波高分贝冲击,默默捂耳朵。
直到薛采青忍无可忍骂出“你忘恩负义”,柳芽环顾一圈他们四人,冷冷一笑,音量降下来。
“我忘恩负义?呵,薛采青,施舍给你一点恩惠就让你摇头摆尾感激涕零的人是你吧,我凭什么感恩那个女人!”
她眼里淬了毒似的冷意,看得纪纶毛骨悚然。
“我只会恨她。”女人平静无比的声音说,“恨她为什么要唤醒我,却又不能将我从这个痛苦的世界拯救出来。恨她为什么要教导我那些真理,教我读书写字,让我知道鲤鱼乡外还有首府首都?如果不是她,我会像鲤鱼乡的所有女人那样相夫教子,平凡地度过一生!”
“我……”声声控诉含泣血,不是刻骨铭心,绝对说不出这一番话。
薛采青久久未语,不能反驳。
纪纶知晓她的犹豫,设身处地想,如果她没被乌师偃带去首都,她也会是柳芽她们这群女孩中的一员。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永远麻木,永远重复。
彼时彼刻,她的表现不会比柳芽好到哪里去。
“柳芽!”和柳芽一起的同伴想追上去,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给他们道歉,“别怪她,采青,她父母逼她嫁给一个族长家的,她反抗过,还是……”
“珠茉儿……”薛采青愣怔无言望着不远处两个孩子扑向柳芽。
眼前跟她同龄的女孩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
想起儿时他们一起读书上学,一起摘花编辫子的点滴,薛采青红了脸,无助地望向纪纶,怎么办。
纪纶沉吟片刻:“可以带我去见你朋友一面吗?”
叫珠茉儿的女孩脸色为难,最后还是挨不过他们的请求,趁村里的妇女们到村外的河边洗衣服,私下将柳芽约出来。
河边树林,赶在柳芽开口刺人前,纪纶先道出来意。
“你觉得我会帮你们?”柳芽讥笑一声,“就为了你口中那点报酬,冒着得罪全村人的风险,帮的还是那个所有人都想让她去死的相雪秋?”
“因为你不想当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纪纶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说相雪秋,明明相雪秋在首都很受欢迎。
“我能看出来,你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女人忡怔一瞬,冷笑:“你以为你很懂吗,可笑!”
“我是还有很多不懂,但至少我有基本的同理心。”纪纶实话实说,并不想激怒她,“很多女人和Omega嫁为人妻后都会变成另一种生物,但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嫁人后,所有人都不再将他们视作独立的个体,他们不仅是身份的转换,连所有权好像都给了别人。他们是附庸,是依附,唯独不是他们自己。”
可惜他这套说辞并不能打动一个真正被环境迫害的受难者。
柳芽沉默许久,呵道,“滚出去。”
她没有任何和他沟通的意思,纪纶早有预料,却还是不甘心。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的处境越不利,相雪秋那边踪迹不明的未知更加悬着他和薛采青他们。
他们必须尽快打听到相雪秋被村里人带走到哪里去了。
在这个极度排外的村子,也许柳芽就是他们唯一的突破口。
“你觉得教给你的知识是有罪的吗?!”眼看柳芽要走,纪纶扬起一点音量,成功让对方背影止步。
纪纶似是解围,又似劝慰,“也许错的是这个环境,而不是那个教你真理的人呢?”
“你觉得你很懂是吗。”回转身的柳芽一步步朝他走来。
“哪怕麻木,愚昧无知?”
他迎上去,收到对方一个轻蔑的眼神。
纪纶知道了,她宁可麻木,也不要清醒的痛苦。
教给她知识的人让她知道的太多,思考的太多,才让她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痛苦。
她将这一切归咎于那个人,相雪秋的姑姑。
纪纶眺望远处袅袅炊烟的村落,忽然不寒而栗。
到底是怎样的环境,能逼的一个女孩只能选择憎恨自己的启蒙老师。
“你想做一个拯救者是吗?”不待他多想,柳芽看道貌岸然伪君子的讥诮目光,幽幽一笑,指向一侧清河,“行啊,我告诉你她在哪。看到那条河了吗,那里住了一个神,神谕中只要把女孩子嫁给他,神就会送无数金银珠宝给送亲者……”
“没有这种荒唐的事!”
他突然的爆发吓了柳芽一跳,随后无比讥诮笑道,“你不信就不信呗,你不信,自然有人信,外面所有人都信,整个鲤鱼乡的人信,你一个人不信又有什么用?”
难道你一个人还敢对抗所有人吗?
她的眼神似是如此说。
“怎么样?”江泠他们还等在村外跟他汇合,原本肤白貌美的江泠被蚊虫叮咬了一身包也没有怨言。
察觉他心情不佳,江泠和薛采青都不敢多问,唯独罗锣一脸兴奋。
纪纶不解瞥去:“你在高兴什么?”
罗锣:“……”
“一般……”他小心翼翼,“一般电视剧里的主角高深莫测劝说两句,那个人最后不就会帮助主角阵营一方了吗?”
“……”
江泠采青无语半晌,纪纶也沉默了,“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纪纶叹息道:“做好准备吧。”
他们毕竟不是柳芽,体会不到她的处境艰难。
就算柳芽最后还是不愿相助他们,他们也没资格责怪她。
很多女性潜意识里都有一种牺牲献身精神,但其实……
像柳芽一样自私自利也挺好。
第71章 宁可痛苦
月色朦胧,整个村庄似乎都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在这个雨水极多的晋王城,江河是所有晋王城人都习惯打交道的东西。
相雪秋听着潺潺河水流声,借着天窗漏下的几缕月光辨认书卷字迹,忽而墙外一丝不易察觉的动静,她异于常人的敏锐五官迅速发觉抬头。
少年清秀的面容费劲卡在天窗两道木栏间,轻声唤她:“雪秋,是我。”
“你……”相雪秋仰头似是欲言又止,不及开口,一阵更嘈杂急促的脚步声匆匆传入。
“靠。”她听到纪纶骂了声脏话,随即是翻身落地,无数人操着家伙追逐打斗在一起的声音。
相雪秋低头垂眸,膝上书卷合拢,半晌门口脚步声渐近,才见过一面的人被五花大绑压着推进来。
纪纶踉跄一下,抬眸对上相雪秋视线,诡异沉默一瞬,“嗨,又见面了。”
相雪秋还未说什么,纪纶先默默移开目光,自己气势汹汹跑来救人,结果支撑不到半刻反把自己赔进来了。
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不过那也不能全怪他吧。
纪纶心虚找理由安慰自己。
一个个手持木棍农具围攻他的汉子,他们单独每个人上来,他都自信能击败他们所有人。
但他们不是一个。
他们也不会傻到一个个轮流动手。
他们就算是愚民,再无能的愚民,只要凑到一起就是无敌的。
他又怕伤到他们,处处受限,左支右拙,最后只能被人多势众的村民抓住。
还好罗锣他们在外面望风接应,没有跟他一起进来,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不幸中的万幸。
罗锣此刻估计揪紧了头发,一个脑袋十个大。
不是说救人吗,怎么还添了一个人进去!
“你受伤了?”那些人把他扔进来就不管他了,仿佛料定他有通天本领也逃脱不了。
按这个村子全员恶人,团结一致,连一只狗都跟他们狼狈为奸通风报信的情况来看,还真是。
相雪秋给他解了绳子,他查看发现这个关押地其实就是相雪秋的家,一栋两层半的木制老宅。
相雪秋留下的生活痕迹随处可见,角落还有染血的绷带。
他瞬间想到,是不是村里人对相雪秋动手伤了她,转念自己先否定。
白天他们打探的消息很清楚,这些村民对相雪秋怀有莫名恶意,但同时对她又有极大的忌惮。
而且献给神的祭品是不能有损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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