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别人的。”果然相雪秋言简意赅否定了他的想法。
她没有继续解释那个人身份的意思,纪纶尊重她的隐私,也没有细问。
不过还是觉得奇怪。
相雪秋一直是被全村人变相软禁的状态下,是谁受伤了被她收留,最后这人还能不被村里人发现,安然无恙从这个村子离开。
一瞬间脑洞大开,纪纶想到刚在湘水镇遇到的妖孽,背后一阵恶寒。
应该……不可能吧。
虽然两个小镇离得不远,在他们逗留湘水镇期间,身受重伤的欺诈师会选择鲤鱼乡作为庇护所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想来,相雪秋是被他胁迫的也很有可能。
可看相雪秋神色没当回事,似乎她只是随手帮助了一个朋友,纪纶又觉得她不可能是被胁迫的。
啧。
他怎么也不能想象相雪秋会帮助那个男人,两个人的画风放在一起就很割裂啊。
纪纶不好深究,既然相雪秋如今安然无恙,干脆另起话题,跟相雪秋请教起学习来。
长夜漫漫,反正他们都没有睡意。
“我是懂一点这种古文字。”相雪秋进屋找了本书给他当教科书,言外之意她不算精通,他要深入学习这种文字就得看书。
纪纶之前就将十字架上的符号拓下来问过她,知道她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却也没想到,她居然还有专门的书籍。
看这屋子到处满满当当的书架,某种意义上说,相雪秋家很富有。
“相…素节……”纪纶收起艳羡的小眼神,念出书籍扉页的名字。
字迹龙飞凤舞,十分大气,简直不像个女人写的。
这就是薛采青口中那个很厉害的雪秋姑姑?
相雪秋专注书上文字,眼皮也没掀一下否认,那就是了。
纪纶见状不再多言,专心听她讲解文字规律。
按相雪秋的说法,她对这种古文字也只是懂一点皮毛,纪纶跟着她学起来也能发现,相雪秋有一个从浅入深的学习过程。
可为什么,半小时过去了,相雪秋已经从菜鸟变成专家,彻底掌握这种文字,他还是迷迷瞪瞪,一知半解?
“我去做夜宵,你饿不饿?”看着时间不早了,他们应该洗洗睡觉,而不是大半夜还在这学习,熬夜伤脑。
不知道他会不会用这里的土灶。
纪纶琢磨着,相雪秋思考了一下,回他,“村里人不愿我在外面走动,他们会送饭过来。”
意思他饿了可以叫外面看守的人送饭过来?
纪纶懵了下,思考这其中的逻辑关系。
就是……有没有可能,不想让她在村里走动的人做的饭,可能也不能吃?
“那我们继续?”
相雪秋给他个眼神,自行体会。
纪纶莫名懂了意思。
他个愚人智商不够,她不会嘲笑,但若还不笨鸟先飞,勤学苦读,就是他的不是了。
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做饭上更是罪恶。
“我没有这个意思。”相雪秋翻了页书,头也不抬,却似知悉他所有想法。
“姑姑说,不能嘲笑别人的无知,以前她也是个愚昧无知的人。”
“……”
纪纶姑且算她这是变相的宽慰。
“你姑姑……她是个怎么样的人?”能留下那块震撼人心石碑的人,他一直都很好奇,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相雪秋怔忪了一瞬,似是没料到他会好奇。
“以前,她也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孩……”相雪秋语言断断续续,慢慢才连贯起来。
“八岁前,她像村里所有人的童年一样,漫山遍野爬树捉鸟,跳进小河游泳,生活无忧无虑,却也像青蛙坐井观天……”
“直到某一天,躺在田野之上,望着村子上空那一方浩瀚星空,展开无边幻想,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却摸不着看不透,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神奇的感觉。”
“她想学习,她跟着村里最有学识的老人学到第一个词,崇明,心里第一次萌发对知识的渴望,她缠着老师拼命学习,花了一周才学会常用的三千字……”
“这……”纪纶吃惊,“无论怎么说,这个学习能力也……”太变态了。
什么叫一周才学会!
相雪秋平淡瞥来一眼:“因为姑姑说我学会只要自学三天。”
纪纶没意见了:“您继续,请。”
人类难不成躲着他偷偷进化了,要不然怎么就他一个学渣?
哦不对,还有罗锣垫底。
想起罗锣,才让他能稍稍弥补一下被智商优越感无形鄙视一把的痛心。
“她现在人呢?”
“她八年前就失踪了。”
相雪秋神色平淡地道出一个残酷的现实,好像那个失踪的人与她无关,不是整个相家唯一关心爱着她的人。
只是她也没有按纪纶所说的继续,反而怔怔望着夜空,第一次让纪纶感受到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女孩。
“要不我还是去做饭吧。”
再这样学下去,他们的同学友谊真的会崩裂的。
然而他不想再探听下去,相雪秋反而有了倾诉的欲望。
“八年前姑姑消失,我在这个村子无依无靠,有亲人和没有一样,采青想保护我,执意要跟我住一起,但是……没有成人的保护那非常艰难,我们总需要在夜晚防范那些溜进来的人,采青的阴影就是源于……”
“够了,”纪纶遽然肃色,“不要再说了。”
他能想到薛采青对自己家乡如此忌惮,一定是有沉重的过往经历,却还是不敢置信。
两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对不起,我……”发觉自己失态,纪纶连忙道歉。
相雪秋不仅不介意,还口吻轻松调侃:“班长明明很有勇气,有时候却又微妙的胆小。”
纪纶苦笑一下。
相雪秋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看来两人遭遇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
“班长,带她离开这里。”惨白的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出相雪秋眼底无比坚毅的神采。
“那你呢?”
他反问,相雪秋沉默不语。
纪纶就知道她抱了怎样的打算,说不定决定回家乡前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很多女孩从一出生就要走上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
看似天之骄子的相雪秋正印证了这句话。
出生便被亲生母亲不喜,被相家一众亲人厌弃。
因为天生不哭不笑,生有白发,更被迷信的村里人嫌恶,认定她是传说中会带来灾殃的诅咒之子。
要不是她姑姑相素节那阵子刚好回乡救下她,她已经被淹死在河里。
这场审判只不过延迟到现在。
“我和采青已经很幸运,我们有姑姑,她教我们道理,带出大山,她走后,我们还有偃叔。”看他神色沉重,相雪秋出言宽慰。
“为了这场祭祀,他们已经准备了数年,原本为了采青他们,我也应该放弃。可是你来了,班长,我相信你一定会创造奇迹。”
“你也太高看我了。”纪纶苦笑着,心里无不心酸。
是怎样残忍的现实,需要一个女孩赌上性命牺牲。
相雪秋是这样,宫璟也是这样。
宫璟明明可以抛弃陈年旧事,做宫家的大少爷。
相雪秋也可以选择继续做她的侦探,在首都风光度过一生。
可他们都选择了一条纪纶无法理解的路。
“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我要去找回她。”相雪秋回道,“十八年前姑姑阻止了那次祭祀,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调查为什么会有那种传说。”
“哪怕只是她留下的一点痕迹?”纪纶知道相雪秋入学新阳前,一直走南闯北做侦探就是为了寻找她姑姑的线索。
那似乎是一个闲不住,而且总是和各种麻烦挂钩的女人。
但那已经八年了。
相素节消失的这八年至今毫无音讯。
相雪秋只有一句话回答他,“一丝线索也不能放过。”
纪纶无法再劝阻,漫漫长夜,两人一夜无话。
他寻了张板凳靠墙挨了一夜,第二天晨光未熹,门外传来嘈杂动静。
是村里人苦思一夜,终于想到该怎么处置他了。
几个健壮的汉子五花大绑将他押出去,他奋力回身,在推推搡搡中冲相雪秋说道,“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我们谁都不能牺牲,谁都不能。”
“等我回来。”
羸弱的少年背影在曦光中渐行渐远,涩哑的嗓音和眼底深青的黑眼圈彰示着他昨夜怎样的夜不能眠。
相雪秋做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他也一样。
“把他送过去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村里想了一夜的结果就是决定将他送到乡里去。
他这个外乡人的身份很尴尬,他们不能像处置相雪秋命运一样随意决定他的去留,但乡里那些宗族乡绅长老可以。
小地方很容易抱团严重,权力不下乡。
在鲤鱼乡,这些士绅大户,地主豪强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们不仅掌握基层行政人员的任命权,无声无息处决一个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要他们牵头,所有人都会配合。
四周的村民看他仿佛是死物的眼神。
纪纶想起来这里之前,薛采青曾经戚哀问他的一句话。
“如果所有人都要害你,怎么办?”
寒意立时从脚底渗透全身,日光曈昽时刻,他被押到一座祠堂似的阴森建筑中接受审判。
光线阴暗,数个阴鸷之色的皱纹面孔端坐高位,用着瘆人的目光审视他的全身,他的一切。
他是何来历?来鲤鱼乡有什么目的?最重要的是,跟相雪秋有什么关系?
终于,在一片死寂中位居中央的老人率先开口,“年轻人,你不该多管闲事,插手别人的家事。”
“我不觉得那是多管闲事,那是我的同学和朋友,她有人身自由,不应该被你们像罪人一样看押。”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鲤鱼乡有鲤鱼乡的规矩。”
“从来没有害人的规矩!”
“放肆!!”他掷地有声一句反驳,惹来一阵呵斥。
似是被揭破颜面,对方恼羞成怒。
纪纶紧咬的牙齿咯咯作响,他原本试图给双方留点颜面,不至于撕破脸皮,这些人的不要脸却太容易激起愤慨。
他们明明知道村里人都在做什么。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迹,他们要集体谋杀一个无辜的女孩!
真是疯了!
纪纶再次被送进小黑屋关押起来。
看得出他的冥顽不灵让整个乡绅团体都感到无比厌恶。
他们给他安排了一个最差的房间,没有光没有风,地板长满青苔,墙皮脱落,角落小动物筑巢,外面还能看到无数刑具。
此外还特意嘱咐底下的人不准给他送食物和水,务必要让他吃到苦头,他才会明白这块地方是谁做主。
纪纶明知他们的意图,心里还是不愿意屈服。
本就一夜未眠的疲惫身体经过一天的断食,嘴唇干裂起皮,脸色泛白。
“你还没放弃吗。”日落时分,他们还是没给他送食物,带着讥讽神色的柳芽出现在门外。
“你不要以为你可以改变谁,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她在提醒他,或者说更像是个警告,再不认怂,他真的会死在鲤鱼乡。
这些人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纪纶抬眸从一阵眩晕的眼黑中锁定她的方向,绽开清浅的笑意,“不是还有你吗。”像你一样没有从众的人。
他不信所有人都迷信那种谎言,冷血无情。
他看着柳芽,澄澈的黑眸似是望到了她心里去,“你缺少的从来不是直面现实的勇气,你只是找不到方向,对吗?”
柳芽想也不想,慌乱转身跑走。
她是来给纪纶送水的,免得把他这个外乡人渴死,给鲤鱼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族里安排的不是她来做这种事。
她为什么要主动揽过这个活,她也不明白。
也许是来看他笑话的吧,纪纶疲倦闭上眼睛,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揣测她的想法。
喝掉小半壶水,暂且缓解一丝干渴,他再被带出去,那群老人张口又是一堆大道理,听得人烦不胜烦。
一句话概括就是问他是否愿意老实。
只要他不再联合他的朋友妄加干涉鲤鱼乡的事,他们可以保证祭祀前他好吃好喝的待遇。
当然为了彼此的信任,祭祀结束前他需要留在这再住几天。
“我不会袖手旁观。”
“何其顽固的小子!”闻之他同样的答复,他们眼里有了更深的恶意。
鲤鱼乡的行动,绝不能让他挑破给外界。
不过他们担心的不是其他人会来阻止——纪纶得出一个几乎绝望的结论。
他们担心的,仅仅是会有人来跟他们分一杯羹。
不到一刻钟,筋疲力尽的他再次被丢回那个小黑屋。
夜深人静,只有他来回踱步的身影在这个黑幽幽的祠堂散发一丝人气。
傍晚在柳芽面前他看似表现轻松,其实心里不无烦忧。
不过担心的不是自己的人身安全,罗锣他们肯定已经在着手来救他的事。
再不济,亮出特侦处名号也能让他们对他有几分忌惮。
他还不至于这么轻易死在鲤鱼乡。
对他来说,更棘手的事是在于到底要怎么样解开相雪秋的死局。
整个乡里都在跟宗族勾结的情况下,他要面对的不是一家几户的敌人。
74/170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