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是醒了,可他并未算好,整个人都虚弱极了,声音低得几乎是只剩个气音:“我没事……你怎么瞧着这么累?”
萧潋意脸上带着笑意,有气无力道:“你没走,我好高兴。”
徐忘云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处,将药端过来,“我不走,张嘴。”
萧潋意听话的张开了嘴。
徐忘云便这样一勺一勺将药喂进去。萧潋意什么也不问,想来是在徐忘云来之前便醒了,也已经见过了陈簪青。徐忘云问他:“你喝的药,一直是这样吗。”
“嗯?”萧潋意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唇边笑意添上一丝苦意,点了点头。
徐忘云蹙眉道:“并非长久之计。”
“是药三分毒。”萧潋意温柔看着他,缱绻道:“阿云,你喂我的,毒药我也喝得下去。”
桃蹊被这肉麻兮兮的话刺激的一激灵。
徐忘云喂完最后一口,将空碗递给桃蹊,“累么,再睡一会?”
萧潋意笑道:“睡够了。阿云,你陪我。”
桃蹊收了空碗,自觉退出寝殿。徐忘云问他:“她怎么说。”
萧潋意目光放空片刻,道:“陈医师说,我的病已深入根基,没得医了。想活得清醒些,就必须得以毒攻毒,别无他法。”
徐忘云沉默片刻,涩声道:“霜毒性烈,长久下来不是办法,只会将你的身子越拖越糟。”
“我知道。”萧潋意打断他:“我都知道的,阿云。”
“可我……不想。”
萧潋意半倚在床上,一头长发散乱,脸色又惨白,泛青的手指勾住徐忘云的手,触感冰凉一片。
他注视着徐忘云,“如若不然,我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个满口胡言的疯子,六亲不认,百理不识,或许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可那样我还是我吗?变成那样,我的神魂早就死了,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一具皮囊。我实在不想……不想变成那样……你能明白吗,阿云?”
“……”
徐忘云不语,垂眸看着萧潋意扯着自己的手。
“旁人都不明白,但我知道你一定明白的。”萧潋意无力地攥紧徐忘云的手,“你一定明白我的。”
“……”
须臾,徐忘云缓缓闭了下眼。
他将萧潋意苍白的手反握住,沉声道:“我明白。”
萧潋意一眨不眨看着他,对他笑了起来。
令和公主已醒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各宫都纷纷派人前来看望,人来人往络驿不绝,长敬宫真是从未有这么热闹过。
梁妃已死,萧载琮并未怪罪任何人。派一内官前来看望,留下些不痛不痒的安慰,送了些珍品补药,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小半月过去,各宫差不多来了一遍,人才慢慢少下去,萧潋意也终于能好好修养起身子。
“殿下,您是受寒引的心悸,要多吃些温补的东西,凉寒之物就少碰了。”
长敬宫内,萧潋意倚在美人榻上,身上围了个厚实的大氅,一旁芙儿跪在软垫上给他剥着龙眼,絮絮叨叨的嘱咐他。
他病虽好,根基却伤得严重,身子孱弱了许多,惊悸之症频发,又总是气喘胸闷,皇后便免了她进宫跪拜,嘱咐他安心修养。
“唔。”萧潋意午后犯困,眼皮半阖,心不在焉的听芙儿在他耳朵边唠叨。徐忘云这时走进屋子,手中抱了个刚灌满了热水的汤婆子,递给了萧潋意。
萧潋意一下起了精神,微微坐了起来,嗔笑他:“阿云是去御花园湖里灌得热水么,怎么一去便这么久?”
“殿中热水用完了.”徐忘云解释道:“要等烧开。”
萧潋意也不是真怪他,只是调侃,拉过一个软垫放在自己身侧,道:“坐。”
芙儿已经自觉起身,退到了一侧。徐忘云摇了摇头,没坐下,说:“刘太医来过,又送来几味药材。”
萧潋意道:“丢到库房去。”
徐忘云点了点头,一旁芙儿小声道:“刘太医近来往咱们这跑得太勤快了,听人说他一门心思攀附昶王,莫不是替昶王来监视我们的吧?”
萧潋意捻起一粒龙眼,眼也不抬道:“管他呢,横竖我一穷二白,随他看去。”
徐忘云道:“再来,打出去?”
萧潋意笑了一声:“打出去?打出去做什么?他愿白费心思便尽管费去,短命的又不是我——别搭理。”
徐忘云点点头,芙儿又说:“圣上这段时间似乎咳嗽的又重了些,整个太医院都忙得鸡飞狗跳的,也就只有他还有闲心来我们这乱晃了。”
萧潋意道:“父皇近来咳得又严重了么?”
芙儿点点头,“奴婢也是去领宫中月列时听管事房的宫人说的,奴婢还听说……珵王殿下前几日下令杖杀了几个内侍。”
徐忘云微微一讶。
珵王萧文壁,一向以宽厚待人,为人温和,又有些经年不愈的旧疾缠身,不说下令杖杀宫人,就连对谁生气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萧潋意眉尖细微的一挑,心下百念流转,道:“怎么回事?”
芙儿道:“这事奴婢也听得囫囵,只是瞧见管事房的公公在嘱咐下人不要多嚼口舌。管事房的人奴婢是说不上话的,便记着此事,回来时偷偷向御膳房的宫人打听了两耳朵。”
“这一打听才知道,前段时间宫中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又是要立珵王殿下为储的声音大一些。这话不知道怎么的就传进了珵王殿下的耳朵里,珵王殿下那日在宫门前好巧不巧正遇上几个谈论此事的内侍,便当场大发雷霆,下令将人处死了。”
萧潋意与徐忘云对视一眼。
杀鸡儆猴啊。萧潋意心想。“珵王殿下后来还说什么没有?”
第22章 小神仙
芙儿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了,但到底是死了好几个人,宫人们都觉得可怕,没人敢再谈论此事了。”
萧潋意缓缓道:“皇长兄这招有的放矢用得好,既平了流言蜚语,将自己从风口浪尖上推下来,又消了父皇的疑虑之心,实在是两全其美。”
徐忘云不说话,萧潋意扫他一眼,明白他是不赞同萧文壁杖杀几个内侍的做法,但也并未对此事再评价些什么,兀自结束了这个话题,“荷花酥还有么?阿云,你替我去小膳房里看看吧。“
徐忘云点了头,萧潋意病后食欲减退,饭点时吃不下多少,下午时又总觉得饿,徐忘云便吩咐膳房坐了许多糕点存着,他要了便取。
正是下午,膳房里没什么人。徐忘云熟门熟路的开了食柜,找到了糕点盒,思索了一下,干脆整个拿了出去。
取了糕点盒他便要回去,出了门,徐忘云却看到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老嬷嬷,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提着一只水桶背对着他,吃力的要将水倒进鱼缸中。
徐忘云想都不想,快步走过去,一手拿着糕点盒子,单手将那桶接过来,替她倒进了鱼缸里。
老嬷嬷约莫是没想到这还有别人,吓了一跳,下意识连连道:“多谢,多谢。”
她比徐忘云要矮上太多了,徐忘云又是背光,转过身时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多谢,多谢小大人搭手……”
她的话头诡异的哽在了喉咙里,眼珠瞪了起来,几乎是惊讶的盯着徐忘云的脸——徐忘云放下水桶,面庞全然露出来,他看着老嬷嬷古怪的脸色,疑惑道:“您还好吗。”
“……”老嬷嬷一下回神,一瞬将脸上异色尽数敛收起来,不敢再看他:“好好好,老婆子是一时被日光晃了眼睛,让小大人看笑话了。”
“没事。”徐忘云没见过这人,怕出什么乱,顺口问了一句:“嬷嬷是新来的?”
“是,老奴是新从慈明宫拨过来的,今日才刚来。”
慈明宫,皇后的居所。
“哦。”徐忘云对皇后没什么好印象,便不再多问,“且先告辞了。”他放下水桶,绕过她便要出院子,老嬷嬷却出声叫住了他。
“——诶!小大人且留步!”
徐忘云闻声转身,只见老嬷嬷满面堆笑,脸上褶子尽数叠了起来,“老奴今日头来,实在有些不熟悉,人也未曾认全,不知小大人您是……?”
徐忘云简短道:“侍卫。”
说完这句,他头也不回,径自朝寝殿去了。
萧潋意自病后不知为何便变得十分畏寒,寝殿里已经点上了炭火。徐忘云推开门,见萧潋意紧裹着那件兔绒大氅躺在榻上,已经睡着了。
徐忘云见状脚步放轻了些,几无声息的将糕点盒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可惜这点动静也还是被他听见了,萧潋意身子动了一下,大氅中便传来一声微小的声响,他醒了过来。
“阿云?”萧潋意睡眼朦胧的声音传过来,徐忘云应了一声,把糕点盒子拿过来,“荷花酥。”
拿来了,他眼却都没睁开,没睡醒似的,含糊道:“唔,先放在那吧。”
他近来瘦了许多,脸上拢着一层浅浅的病容,萧潋意将大氅扯了扯,雪白的兔绒将他小半张脸都埋了起来,他却尤嫌不够似的,埋怨道:“还是冷。”
徐忘云便起身去把炭火炉挪得更近了些。
已近夕阳,桃蹊还没来得及点灯,窗外火红暮色隔着窗纸照进来,将屋内映得金黄一片。
萧潋意懒洋洋的不愿起来,就着这个姿势仔细的端详起徐忘云,见他背对光影,俊秀的眉眼低垂,夕色映过来,为他轮廓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萧潋意出神似的看他一阵,忽然低声呢喃了一句:“……小神仙。”
“什么?”这一声实在太低,徐忘云没听清,萧潋意却笑着摇摇头,不肯再说一遍,又道:“我做了个梦。”
徐忘云:“什么梦。”
萧潋意一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看他,“梦见你了。”
徐忘云拨着炭火的手没停,闻声问他:“梦见我什么。”
“我梦见天下大乱,贼人围住了长敬宫,好多人要杀我,无数把刀向我刺过来,我差一点就死了。”
“然后呢?”
“然后……”萧潋意笑起来:“然后你就出现了,拿着你那把剑,神兵天降一样,几剑就把他们杀了个干净,把我救出去了。”
徐忘云想了一想,“不对。”
“哪里不对?”
“无数把刀的话,我没有办法几剑就全杀光。”他语气认真道。
萧潋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也想不到徐忘云会在这种事上较真。真可爱,他心想,是不是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冷面的小木头其实有这么可爱?
“而且。”徐忘云继续说:“我不会不在。”
——真有这么多贼人逼宫,我不会不在你身边。
萧潋意不笑了,他看着徐忘云,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
天色渐渐暗下去,炭火却将徐忘云认真的神色映得更亮了。
“阿云……”许久,萧潋意忽然叹一口气,垂下眼不再看他:“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你对我这么好,我会不忍心再继续骗你的。
他小指古怪地抽动一下,为了掩饰,状似无意转了转手上的戒指,他没办法再去看徐忘云了,他竟有一瞬敛不住眼中的异色。
“殿下,您还睡着么?安神汤送过来了。”
桃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萧潋意竟瞬间有些如释重负,答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速:“进来。”
桃蹊应了一声,开门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低垂着头站在后面,手中捧着个药罐。
桃蹊道:“殿下,这是今日新来的朱嬷嬷,便是前几日皇后娘娘说的很通医理的那位,奴婢带上来给您看一看。”
朱嬷嬷跪道:“老奴朱向吉,给殿下请安。”
徐忘云扫了一眼妇人,发现竟是方才在膳房里的那个。萧潋意客气道:“朱嬷嬷不必多礼,请起吧。”
“谢殿下。”
朱嬷嬷起了身,这才终于抬起头来,瞧见站在萧潋意身侧的徐忘云,微微愣了一瞬。
“朱嬷嬷原先是母后身边的人,跟了我算是委屈嬷嬷了。”萧潋意带些调笑意思道:“还得多谢母后慈爱,总是惦记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倒算给她惹麻烦了。”
朱嬷嬷被她这一番话吓得连忙跪下,萧潋意道:“又跪什么?何必如此多礼?阿云,去扶一把嬷嬷。”
这一声“阿云”出来,朱嬷嬷整个人却都僵住了,她便就这么跪在地上,紧盯住了徐忘云,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阿云?”
这可实在有些放肆了。桃蹊面色一变,便要将朱嬷嬷拉开,萧潋意却挥手阻止了她,奇道:“怎么,嬷嬷认识我家阿云?”
“老、老奴……”朱嬷嬷嘴唇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向徐忘云问道:“老奴斗胆,敢问小大人姓……?”
徐忘云:“姓徐,徐忘云。”
——咚。
一声巨响,是朱嬷嬷将手中药罐掉在地上。桃蹊跳了起来,惊叫道:“朱嬷嬷!”
不想活命了么?!她快速看了一眼萧潋意的脸色,生怕他怪罪,连忙去拉朱嬷嬷:“嬷嬷今日是不是不太舒服?快些向殿下赔罪,咱们先出去——”
朱嬷嬷半边身子都被她拉了起来,她却不起,面色苍白,仍死死盯着徐忘云,一双苍老青黄的眼,竟缓缓流下两行浊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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