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毓笑道:“倒难为他了。若不是他做竹筒八宝甜饭最是好吃,本王也不会非要带着他来。”
“殿下可是饿了?王师傅身体不适,末将可以命炊房的弟兄给您烤点儿肉干送来。”
容毓打了个呵欠,将手里的书信整了整:“本王不饿。你且去罢,明日可又有一场恶战呢!”说着,不知为何他狡黠地笑了一下,面上竟闪烁着几分雀跃。
岑青道声是,在心里摇了摇头。都说昭王容毓好战,果然没错!可别被他这阴柔秀美的外表给骗了。有仗打便这么高兴,岑青这辈子都没见过第二个。
百里开外的昭岚军大营都灭了灯火了,聚集在庆叶城城关之下的军将们却了无睡意。
姜辞银铠披挂坐在城墙上,盯着远方那处大营发呆。
夜里凉,晚风刮在皮肉上生疼。几点疏星挂天际,玉斗垂天,在广袤的地势上更显得城关与守将低微渺无。那里重重错错的营帐,一个个小山包儿似的,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容毓在那些山包儿里面吗?姜辞怔怔看着,眼睛都睁的有些酸胀。却依然觉得如梦中般不真实。
而他身后,密密麻麻歇在墙根守在楼头的姜家军却肉眼能数得过来。
五千。他们用来守城,抵御那十七万钢铁雄师的,仅仅五千兵马。
姜辞愈加迷惘。当日高丞相听闻容毓接连夺城径直杀往九蓉都,越发连姚关都被击破了,竟半点不见惊惶,捻须想了片刻,反倒微微一笑。尧王忍不住问,如今敌军已然兵临城下,在攻破一个庆叶城那么铁蹄便直接碾到帝京九蓉城关,如此危如累卵,丞相何故发笑?
高相在桌上轻扣了扣,道:“危如累卵倒也未必。臣有一计,无需多费兵卒,只消遣一人前往,敌军自然退去。”
尧王忙问是谁,高弈一捋须,随手往姜辞面门上指来:“他。”
尧王越发不解,高相却并不再多言,转而问姜辞:“少将军,如今西尧危急,你可愿为国披甲,去征讨那贼人容毓?”
姜辞喉咙上下动了动,心底似压了几层磐石,堪堪便要窒息。停了一停,他闭上眼,涩声道:“臣……臣愿前往。”
高相道:“好!那昭王狡猾奸诈,恐少将军一人应付不来。姜陌老将军宝刀未老,使得那一手平海环铃刀攻无不克,必能一刀将那容毓首级斩落来。”
听这话,姜辞浑身一个激灵,忙上前猛地拜倒道:“臣一人足以应付,丞相实在……实在无需劳动父亲。”
“当真?”高弈循循善诱。
姜辞道:“当真。”
“如此甚好。”他愿领兵,高弈果然欢喜,连夸他忠勇,特许他带一彪人马前去迎敌。高弈道:“记得前些日子姜家军新来了五千个新兵小将。少将军带上他们即可。”
五前姜家军新兵对上七万身经百战的昭岚军将士,怎么看他们都是前来送死的。将士们想不通,姜辞也不明白,高丞相何以作如此安排。
随着天际一丝丝泛红,透过云纱染在天边,血似的。姜家军将士们的心肺也渐渐滚涌起来。就好似慢火煮茶,燃烧在内里的火炙烤着,将强压心底的血一点一点,煮得沸腾开。
庆叶城城门重重地开启,尖锐的门轴声刺在每个人的心口。姜辞一回头,姜家军稚嫩的脸颊上都是壮士赴死的悲烈,他们与他目光相触,举起手割破了两指,将两道鲜血横贯着抹到脸上。
挥师出门,姜家军毫无惧色,黑压压立在吊桥前,将庆叶城牢牢护在自己铠甲下的赤胆忠心之后。
听得一声马嘶,姜辞束了白驹横枪立于阵前。他们区区五千人,对面如汪洋一般的昭岚军,阵前停了一辆垂纱小车,烟笼着车内光景,只辨出隐隐约约纤瘦玲珑的身段。
忽然车中人稍稍示意,便有人挑起门前帘子来。
虽早有准备,姜辞在远远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心脏一阵狂跳。
容毓安然坐在轿厢,如玉松挂雪,修竹拢梅,看向姜辞,眉眼间一霎交织了炽热的欢喜和爱怜。二人不约而同地对望,沉默许久。
忽而容毓微闭了闭眼,启唇嗤笑道:“小狼崽子,别来无恙。”
这一声陌生又亲近的称谓教姜辞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强压心绪,他打马进了几步:“容毓,你来做什么?”
容毓莞尔:“你猜。”
“你能不能不要闹了!”姜辞手攥得紧紧的,缰绳深深地勒进了他虎口,心像在被丢地上磨似的:“你无缘无故夺我城池、占我疆土,逼得咱们不得不在这里相见你很乐意么?”
少年为难又无措的样子,容毓看着心里又疼又想笑,戏谑道:“怎么,能见到我,难道你不乐意?”
“你……”姜辞气结,手掌心里都是汗,“容毓,你能不能别玩了,我一点都不想在这里碰见你。丞相命我来挡你,你若执意攻城那我们之间必有一战。我拜托你,看在曾经的颜面上,你回去行不行?”
容毓哂笑一声:“我一路从长乾都打到这里来,历经数百里,交战数十遭。曾经的颜面,曾经什么颜面你说清楚,我倒要看看你能给出多大的颜面,让我分毫不取便班师回朝?”
姜辞一时哽住,霎时间昭王府里二人温柔缱绻耳鬓厮磨的情景纷纷灌回他脑中,他耳朵烧得飞红。
容毓看着他,话锋一转,调笑道:“不过,想我回朝也不难。你随我一起走,我保证将夺的城池尽皆奉还,还特给尧王备一份大礼相谢。如何?”
姜辞道:“你!还说不是胡闹!我是九蓉都人,大尧的平西将军,怎能再随你回到那个什么长乾都去!”
这一席话,容毓面色却忽然冷了下来。
半晌,他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听姜将军这意思,是城也不愿给,人也不愿走,凭你这区区数千人马就打算将我挡回去。怎么,你当我七万昭岚军是纸糊的么!”
姜辞死死盯着他,眼里悲凉痛惜交织,如鲠在喉,手里却依旧握紧了流星银鞍枪,稍抬了抬,作势将城关护在身后。
容毓看在眼里,静默了片刻,嗤笑道:“啧,急什么!本王有的是时间给你慢慢考虑。”
他端坐轿厢里,直起腰来展了展肩背,慵懒妩媚:“你若是一日不答应,我便围你们一日。考虑十日我便围你们十日。这期间任他百姓商贾,谁也不许出城采买。拖久了,这里人的屯粮灯枯油竭,到时便慢慢等死。”
他说起这些来,仿若闲聊一般,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若万一某日我耐心不好。不想玩儿了,兴许便先将你背后这群小青瓜儿蛋子杀干净了,将你绑回长乾都也未可知。姜辞,你好好掂量清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姜辞急怒攻心,喝道:“容毓,你欺人太甚!”打马便持枪冲了上来。
岑青见状,亦拍马上前迎敌。
两少年将军兵刃相接,铿锵铮铎,眨眼间过了数十招。姜辞枪法刁钻迅猛,如出水蛟龙;岑青方天画戟似惊雷雨落,威势撼天,二人厮杀一阵,竟未分出胜负。姜辞枪尖假意横挑,骗得岑青架挡,却半途折向他下路刺去。岑青喝了声彩:“好小子!”将马一拨,他良驹灵敏,嘶鸣一声带他避开。
两军擂鼓声山响,尽是喧闹喝彩。
主将未发话,将士也尚未开始冲锋,整个场上便是姜辞岑青的交战声,越战越猛,铁刃相触溅起一丛火星。
看了一阵,他们在那里厮杀正酣,容毓却叫将帘子完完全全拉开,托着腮饶有兴致看着姜辞起手落势。这少年生得俊美,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俊。眼下棋逢对手,酣战起来,枪如虹、人如玉,胯下白驹、身披银铠,耀眼得如那天边烈阳。
容毓忽然笑盈盈道:“姜辞,挣扎什么!随我回去有何不好么?”
“啧,狼崽子,我是当真想你呢!你可有想我呀?”
他的语音虽轻,却一字一句叫姜辞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心弦被拨得乱跳,边狠狠地架挡开一记重击,边胡乱喝道:“你别再说了!你闭嘴!”
容毓忍不住笑,却将语调放得更是水一般软,央央地嗔道:“岳疏,你不在的时日,可知我都是怎么过的么?”
姜辞最听不得容毓腻着嗓子喊他的字。就仿佛当日贴在他耳边,一面用下面蹭他一面搂着他脖子撒娇一般。
姜辞蓦地手底下一慢,险些挨了一记刺,他尽了全力狠狠将岑青的画戟拦开,一提缰绳头也不回地仓皇而逃,飞马跃入队伍中,掩着红得要滴血的脸大喊:“鸣金收兵!”
容毓笑得够呛,扶着轿厢的横栏好容易坐直了身体,亦挥手道:“收兵回营。”
三军将士尽皆面面相觑,可主帅都先撤得没影了,便也只好跟着回去。
原本都已然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的姜家军更是一头雾水,却又纷纷有种莫名其妙的劫后余生之感。
以五千兵马敌七万大军,这城竟给守住了。
人言传得最快,也最容易传得离谱。许久之后,庆叶城都流传着这个神秘的传说,姜家二少将军乃天界战神下凡,仅凭区区五千人便在七万虎狼之师下护得庆叶城安稳周全,实乃天降紫微星。
姜辞回城,狠狠喝了好几碗水。觉得三伏天果然越来越热,刚打了些井水将自己从头到脚好好冲了个凉,外面便有使者送了昭岚军主帅的手书来。
短短几行书笺,容毓把话说得很漂亮。两国之交本不应互起干戈,愿意在自己主营设宴,邀请姜辞晚上到他营帐去赴约,两方主帅细商和谈事宜。
笺上清瘦隽雅的字迹,姜辞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没来由地咽了咽,刚洗完澡的身上忽然更加燥热起来。
-本章完-
第39章 贪狼·39 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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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狼·39 异香
庆叶城外,昭岚军的主帐内已然点起了灯。外面挂了两只明晃晃的灯笼,除却容毓帐前站岗的,大营中的军士们正歇在一处纳凉闲聊。岑青端了些吃食掀开凉布进到账内,却见容毓倚在案旁出神,手里又捏着那把近日从长乾都飞鸽传来的竹筒。身边放着已经凉了的午饭,分毫未动。
岑青将餐食放了,走上前几步:“殿下……”
容毓没看他,只是道:“本王不饿,你端下去让将士们分了吃罢。”
岑青嘴唇动了动,本想劝他珍重身体,目光落在他手中竹筒上却不禁改口道:“这些是玉夭先生传来的消息么?”
容毓嗯了一声,将几枚竹筒里的纸条抽出来,依着收到的时日先后逐一展开在桌面上。所载的,都是容毓离开长乾都后所生的事宜。几乎是他前脚一离开,后脚那些人便有了动作。最迟的一枚,是他们在兵攻姚关之前寄来的。
“已经整整五日了。”容毓低声道:“自从他告知我,金羽卫已经和戍守宫城的昭岚军对峙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不知他进行到了哪一步,更不知……是否出现了什么变故。”
岑青略看几眼,道:“殿下宽心,至少目前局势都尚未脱离您的计划不是么!”
“行走在刀锋之上,一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留神着些吧。”
岑青道:“手书上说,拂雪山庄派的人已经到了京城暗中盯紧了仪醉轩,还瓦解掉了他们几次行动。”
容毓这才难得微笑了一下:“嗯。玉夭也算是谋划得宜,拂雪山庄是江湖门派,仪醉轩也算是一股江湖势力。江湖事江湖了,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岑青顺着手书看下来:“眼下虽压住了一个仪醉轩,可金羽卫已经有了异动。并且潜伏在朝臣府上的那些仪醉轩乐伎也纷纷蛊惑朝臣倒向‘他们’那边。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趁您出征之际将所有事情都了结。”
容毓哼笑道:“我若在国中,他们如何施展抱负!如此费心筹谋,总要叫人家得偿所愿才好。”
岑青盛了一碗豆汤,热乎乎地搁到容毓手边:“殿下这招‘引蛇出洞’,可谓是一步险棋啊。”
容毓看了一眼,顺手接了:“这世间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两方博弈,说到底不过是争夺时间罢了。”说着他将豆汤吹了吹,抿了一口:“如今金羽卫同昭岚军交了火,说明他们已经开始试探宫城防卫了。好快!”
想要攻破一扇国门,光以金甲铁蹄从外部强攻,一时之间是难以攻破的。必然要先拿捏住这个国家的王权命脉,再与他国里应外合,方能将其一口吞下。
上个月昭王与楚王在御书房撕破了脸,再加上年初容毓在玉带诏一事中拔尽楚王的羽翼,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二人,又怎会看不出原本已经被架空的楚王现已彻底失势。
随后容毓又声势浩大地调离昭岚军征讨西尧,徒留楚王独守王位之上。
这份香饵着实太过诱人了。这个机会,那些人整整等了十三年。
容毓道:“他们想如法炮制北胥魏丞相的做法,挟天子而令天下,属实是痴人说梦。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的目标倒是一致,慕容漓为君昏懦,仁德有失,确然不配做我大楚帝王,此时让贤是最适宜不过的。想要扳倒便由着他们扳倒就是,也省得脏了本王的手。然而他们终究会明白,最后不论王位也好,狄儿也好,都不可能会落到他们手里。”
岑青点头道:“可殿下依旧让拂雪山庄拦下了仪醉轩的刺客。”
容毓垂下眼眸想了想:“慕容漓虽罪该万死,但若伤了他性命狄儿难免伤心。便罢了。”
沉默了一阵,岑青忽然咦了一声,道:“都已经亥时了,那姜小将军还没有来,该不会是不来了吧?”
容毓一怔,今日光想着玉夭在城内的情形,都险些没记起来此事,顿时嗤笑一声,骂道:“胆小鬼!”
暖暖一盏豆汤喝得他很舒服,人便开始犯懒。容毓将床榻理了理便歪倒下去,翻身朝向里侧,闷声道:“也罢,也没指望他当真会赴约。眼下我已经逼到此处,尧王与高相必然会来。而我此行目的也是重启和谈,废除十三年前那份灞州契约。”
“玉夭那里情势瞬息万变,我必要在逼宫之前赶回。这里的事不能再拖了。”
挨上枕头,容毓一瞬间困得天旋地转。几天前在行军途中来了月信,思虑过度加上舟车劳顿,他血流如注,此时尚未彻底养回来。身体已然渐渐失去知觉,但他心思兀自跃动不休,总是睡不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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