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跃从另一边下车,看着眼前街道门市人来人往繁华不息。药店,牙医,点心,跌打损伤,理发......印象里的店铺仍开着,当然,有些店在游跃和谢浪出生以前就开着了。那些狭窄的店面和街上曾经有他们一同走过的身影,那时候......那个时候的日子不太好过,总吃不饱肚子,被同龄人欺负,被大人驱赶。但是只要回到谢浪身边,游跃就是感到安全的。
两人经过一家糖水铺,谢浪转头问游跃:“给你买份炸鱼丸?”
游跃看也不看谢浪,只往前走:“不吃。”
谢浪一个人留在原地,笑笑:“嗯,现在你应该也不吃这些东西了。”
兄弟俩一前一后上台阶,福利院在台阶上的高处,要走很多阶,还要拐过迷宫般的小路。游跃一个人在前面走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站住脚回头看。
谢浪落在后面有点远的地方,等他慢慢走进来,游跃才发现他面色微白,有点喘。
谢浪倒不以为然,见他停下来等自己,依旧笑着:“走吧,马上就到了。”
游跃不再走在前面,他落后谢浪一小步,有些僵硬地跟着谢浪的步伐走,眼眶不知何时红了。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小小的少年谢浪,牵着更小的游跃,走在这阳光都难照见的石砖路上。头顶挂满了电线和衣服,从墙另一边传来垃圾泔水的味道,洗衣粉的味道,糖水铺的味道。
游跟在谢浪身后,谢浪却停下脚步,朝他转过身伸出手。
“跃跃,牵着手走吗?”
游跃擦擦眼角,勉强平静道:“不了,没什么好牵的。”
“跃跃。”谢浪轻声唤游跃。两人站在墙下,影子落在脚下,有小孩从他们身边跑过,掠起风和笑闹。
“我只要这一天就好。”谢浪说,“今天这一天,我们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想牵手就牵手,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今天一过去,你再恨我、讨厌我、不理我,好不好?”
“我不......”
一句“我不恨你”卡在喉咙,游跃僵硬垂在身侧的手被谢浪轻轻一碰,没等他回答,谢浪已经牵住他的手。
潮湿的地砖台阶,只有两人沉默的脚步声。拐过小坡,两人抵达曾经的福利院地址,抬头时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年的福利院只有一栋青灰水泥的平房,一片坑坑洼洼的平地,现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却是一栋崭新的白色洋楼,平地被铺上塑胶跑道,成为一个小运动场,外加一个小篮球场。周围砌起新的围墙,要不是门口仍挂着福利院的名称门牌,两人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院长已经在大门口等待他们,见到他们来便亲切迎上前:“小谢,小游,都长这么大了!李先生说你们今天会来,我一早就在这儿盼着你们。哎呀,两个孩子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快进来。”
院长仍是从前那位,只是如今已两鬓霜白。游跃疑惑没有应答,在他的印象里,院长从没对他们这么热情过。
谢浪客气与院长一握手:“多年不见,这里是全部翻新过一次了吗?”
院长说:“你们还不知道吗?去年李先生投资把我们这里整个翻新,住宿、教室都配上新设备,增加了一批师资和后勤保障,后面还建了个小食堂,还有从各地送来的干净旧衣,稍微改改就能给孩子们穿了,来,你们来看。”
运动场上有不少小孩在玩,游跃看到他们都是干干净净的,穿着款式还算新颖的旧衣和鞋,没有特别消瘦的小孩,有人在打球,有人在运动设施旁玩闹,看起来这里不像一个都是孤儿的福利院,而是一个小学校。
谢浪对游跃说:“比我们当年住的条件好多了。”
院长殷勤地想为他们做向导,游跃却觉得对方聒噪,谢浪看出游跃的想法,对院长说:“不麻烦您陪在身边了,我和跃跃随便逛逛就走,谢谢。”
被下了逐客令,院长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两人走过运动场跑道,谢浪笑道,“风水轮流转,如今都轮到院长对我们点头哈腰了。”
游跃说:“想借我们讨好哥哥罢了。”
“没想到李先生竟然投资改造了这座福利院,真是有心了。这些原本无家可归的孩子至少能拥有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
和风徐徐,两人在树荫下的长椅坐下。
谢浪:“跃跃,李先生这么做是为了你。”
游跃看着远处玩耍的小孩,“这只是他慈善事业的一部分。”
谢浪笑起来。
游跃 :“有什么好笑的?”
两人似乎终于能回到像从前那样对话、相处,就像谢浪所说,假装忘记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假装他们回到了过去。
谢浪放松地倚靠在长椅上,说:“那天我看到你和李先生相处的时候,你不怎么搭理李先生,但是李先生总是哄着你,不敢让你生气。”
“我没有发现有这种事。”
“你是个固执的小孩,想做的事情,你会全力以赴去做;不想面对的事情,你就全当从没发生。”
“你想说什么话,就不能直说?”
谢浪耐心道:“跃跃,你既然愿意为李先生生下这个孩子,为什么不尝试着接受他呢?你们已经建立了深刻的联系,这一点你没法回避。”
游跃:“我没有‘愿意’为他生下这个孩子!我只是......我只是为了我的目标满足他的需求,我们做交换而已。”
“你已经几乎拥有一切了,跃跃。你已经什么都不再需要和他交换了。”
游跃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今天把我约出来,就是想催促我和他在一起?谢浪,你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他爱的不是我,而且,你杀了他的弟弟!今天就是李梦真的生日,你......现在你跟我说,让我和他在一起?”
再这样聊下去,这趟出行就该提前结束了。谢浪及时道:“不,我没有想要你做任何事,只是想和你聊聊天,对不起跃跃,别生我的气,我们再去草坪那边走走吧?”
游跃转身就走,谢浪忙追上。游跃直接离开福利院,他心烦意乱极了,离开福利院走过小巷,很快就可以到他曾经念过的中学,不知为何,游跃想起曾经他带着李云济来到这里,走过同样的路。曾经的学校于他而言像一场噩梦,可那天李云济陪着他,他们一同走进校园,游跃却不再有那种强烈不安的感觉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少再从旧日的噩梦中醒来了。
游跃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谢浪从后面跟上来,抬头看看:“走到这里了,饿了吧?走,进去吃面。”
游跃这才注意到自己走到了一家面馆前,这家面馆从他和谢浪还很小的时候就开着,到现在店面也不曾变过,仍是很小的几平方米地,小桌摆在狭窄的小巷上。
谢浪点了两碗面,两人坐在店外小桌前,直到一碗盛着满满鱼丸的面放到游跃面前,游跃才开口说话。
“就算......我想。”游跃低声说,“也不可能了。”
他说这话没头没脑,谢浪却明白他在说什么,温声说:“有什么不可能呢?”
“太多。”游跃认真道:“谢浪,你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一点我承认。但是你只以自己的想法行事,你的思维方式太奇怪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谢浪闷闷笑起来,把自己碗里的鱼丸又给游跃夹了几个。游跃气道:“又笑什么?你总是笑我。别夹了!我吃不了那么多。”
“我只是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才笑的。”谢浪说,“跃跃,你就是个很可爱、很招人喜欢的小孩,你总以为没什么人爱你,事实上只是你没有察觉。”
游跃不说话了。 两人吃完面,谢浪又说:“跃跃,以后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隔一段时间,会吧。”
“嗯,我们也可以写信。我给你写,你每个月给我回一封就好了。”
游跃真不明白谢浪竟然是真的很轻松的模样,似乎还为他们这共度的一天倍感愉快。谢浪总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他却很难明白谢浪,谢浪于他而言,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亲近的、却时而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亲人。
仔细一想,他也常常不懂李云济眼中的情绪。或许不怪李云济或是谢浪,而是他自己太笨,什么都看不懂,看不透。
“我会的。”游跃答应谢浪。
太阳落下地平线后,两人回到夏园。游跃注意到李云济还没回来,满园的花冷冷清清地盛放,夏园的高墙如同一道分割的界线,当他们跨过界线,漫步于旧街小巷的平静白天就结束了,他们重新回到冰冷的夜,面对满地狼藉的现实。
阿梅抱着游照清在花园里散步,两人隔窗远远看着这一幕,谢浪说:“都忘记问了,小孩应该已经取名字了吧?”
游跃答:“照清。”
“真是个好名字。有你和李先生陪伴着长大,这孩子一定很幸福。”
游跃说:“你又在用自己的想法去定义别人的幸福。”
谢浪顿了顿,想说些什么:“跃跃......”
游跃打断他: “谢浪,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这段时间总在想,为什么你会做出这些事,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谢浪一时没有说话。游跃出神道:“算了......反正,明天你就去疗养院了。如果没有意外,以后......你就在那里了。”
谢浪对自己未来的处境丝毫不在意,只温和笑笑:“李先生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他恨我,却不想让你伤心,这是他能做出的最折衷的选择。”
“那你呢?”
谢浪一怔。
游跃看向他,双眸清澈微明,月光落进他的眼睛,照出一片空落和悲伤。
“你没有想过我会不会伤心,谢浪,我把你视作世上唯一的亲人,但你却认为我失去了你也无所谓,是这样吗?”
谢浪的呼吸窒了几秒,他想握住游跃的手:“跃跃,不是这样......”
游跃却避开他的手,收回目光,只望着眼前地板上昏暗的光发呆。
他们的“一天”结束了。从假装的温馨中脱离,残酷像海啸扑面而来。
谢浪静下来,低声道:“是我做错了,跃跃。我也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游跃还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你为什么自作主张,要把我送到陌生人的家里;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受委屈,为什么瞒着我去杀人,还要付出自己的性命;为什么不想想以后,无论是他们两个的,还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
但当游跃渐渐意识到谢浪或许是个疯子的时候,他就不想再多问一句话了。他身心俱疲,无论质问还是大哭都没有了意义,世界不是他想象的模样,不是他认为谁该爱自己,谁该理解自己就可以。他最不该做的,就是一厢情愿。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从明天开始,我就当你坐了牢,终身服刑。”游跃的声音隐含一丝颤抖,“我不会去看你。”
谢浪目不转睛看他,“嗯”一声。
他似是想靠近游跃,哪怕一点也好。但方才游跃刚避开了他的触碰,他只好定在原地。
“今晚可以陪在我身边吗?”谢浪轻声问。
“不。”游跃站起身,“我走了。明天也不会来送你,反正你去了疗养院,有人会照顾你的病,就这样吧。”
他转身要往外走,下一刻却被握住手腕,猛地捉紧了。
“跃跃,没关系。”谢浪在游跃身后温柔开口,“我怎么样都好,只要你别伤心,我都没关系。”
游跃一下红了眼眶,转身就要发怒:“你现在还——”
“这世上我只在乎你一个人。”
谢浪抬头望着游跃,银白的月光落在游跃的身上,照得他皮肤雪白,柔软的黑发如同染上夜的深蓝,一身轻柔的白色睡衣罩在他仍在成长的清瘦身体上,从眉眼到唇,到他握住的温热手腕,白色睡衣袖口的褶皱里藏进深深浅浅朦胧的光晕。
在他的面前好像站着一个小小的月仙,纤尘不染。到如今这种境况,竟还对他这种人怀抱怜悯与不舍。月色笼罩他的纱,如同他身体里发出的光,从始至终、无时无刻不照耀着他,从他们相遇后的每分每秒,都蒸腾他世界里的黑暗。
他已与死神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那场车祸,第二次是季若亭将他推下楼梯,心脏病更是将他悬在死亡的悬崖高空之上,却没有一次让他坠落粉身碎骨。这晴朗的一天他还与游跃漫步街头,这一刻他还竟然能与游跃平静地共处一室,触碰游跃温暖的肌肤,体会他身上清淡的香。
这是命运给他最后的一点眷顾吗?
“跃跃,你是我唯一.......”
他话音未落,房门被打开了。两人同时抬头望去,李叔站在门口,黑暗之中,李叔神情复杂,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收回视线。
“夫人想见二位一面。”李叔沉声道,“请。”
第68章
游跃和谢浪没有被征求意见,几人上来将他们强硬地拖上了车。车门关上,他们被迅速绑上了手腕。
“李叔?”游跃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李叔是整个夏园里除了李云济和梅他最相信的人,因而李叔进来房间的时候,他没有丝毫他想。
但李叔在车外背对着他们,没有转过身来。
车里的一人手里拿着开免提的声音,里面传来白萱平淡的声音:“找找他身上有没有芯片。”
游跃被拽过去,睡衣被粗鲁扯下,有人拿着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扫。谢浪被另一人制在后座,低声开口:“夫人,您有什么话要说,找我一个人就可以......”
“要是有,直接挖出来扔掉。”白萱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仪器在游跃的背后嘀嘀嘀地响起来,他听到背包被拉开的声音,接着刀具碰响,冰冷的利器感抵在了他的背上。
游跃的呼吸停了。他的瞳孔微微紧缩,一只手用力捂住他的嘴,身后谢浪忽而怒吼:“别碰他!”
53/78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