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捞过安鱼信的成绩条一看。
一串个位数的排名显得成绩条空荡荡了许多,末尾又明晃晃地挂着“1”——黑体的1就是一根没有分支的棍子,杵在总排名这一栏的正中间,整张条子更显空旷渺茫。
惨烈的对比令自己看起来可怜百倍,周寻只想撒手人寰。
安鱼信先是幸灾乐祸地给江晋月报了成绩,后来看周寻已然自闭,还是没狠下心,于是好声好气安慰了几句——虽然以她的安慰水平而言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甚至因为自带“第一”光环给人整得更自闭了。
——
自从在“如何面对林老师”这件事上想开了之后,安鱼信感觉生活倏然轻松了许多。
九色鹿在田野里自由飞驰,她也不用发愁如何给它寻饲料,一次次和林溪桥的不经意间的目光相碰或是肢体接触都化作养分充入九色鹿的血液里,令它一直活蹦乱跳,浑身散发着撒欢的愉悦情愫。
有时候碰上写不完的作业,或是实在想念家里柔软的床,她就蹭林溪桥的车回去,然后名正言顺地霸着林溪桥的桌子学习,第二天又写首词做个书签当谢礼。
这天数学讲到了解析几何,课后习题有些难,不少同学直接放弃了,等着李付第二天课上讲评。又有许多人欲借来安鱼信的答案参考参考,不料安鱼信递出去后也摇摇头:“只写了一部分呢,还有一些实在写不出来。”
宋迟的眼神可怜巴巴又带着崇拜惊叹:“没关系安美女,我们一道都做不出来,你好歹已经写了大半了。”
卷子第二天上课会讲评,大家也就没有去办公室多此一举地问老师,安鱼信也是如此。
只是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卷子,她的倔脾气上来了,直接和它干了一天。
晚自习结束时还有几道题没写完,安鱼信收拾书包先走一步,溜到林溪桥的车旁等着。
林溪桥从路灯下顺着人群走来时,便看见一个高挑女孩在自己车旁直直杵着,借着路灯微黄的光低头凝神看着手里的卷子,直到自己走到她身前站定,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她才茫然抬起头,而后脸上挂上了心虚又讨好的笑。
林溪桥虎着脸:“眼睛不要啦?”
女孩讪笑两声,抱着她的手臂撒娇:“知道错了嘛。”又一下下捣着她的手臂催她解锁。
汽车奔驰而去,车外路灯轻轻摇晃,在车里投下不规律变幻的影子。
到了家楼下,林溪桥先去停车,安鱼信三步并两步蹦上楼,在林溪桥家门口乖乖等着开门。
先时还装模作样地先回一下自己家,现在发现回家还浪费时间,干脆抱着书包,等着被领进去。
令她想起小时候放学回家发现没带钥匙,于是乖乖站在楼道里,等着下班回家的爸妈。
她很早就自己一个人放学回家了。
那个时候家里条件并不是太好,没有请阿姨或者司机叔叔,爸妈又忙着工作。
忘带钥匙被关在门外的时候,她会向邻居借个电话。假如爸妈下班早,她就乖乖坐在门口等。假如爸妈说要加班很抱歉不能及时赶回来,她就先去外面随便吃点,然后在楼道里借着路灯写作业。
她当然可以再次敲开邻居家里的门,或者跑到朋友家里去,一时半会的,不会有人不愿收留她。
但那样太麻烦人家了,她不乐意。
两层楼之间有个台,台边的墙体只封了一半,她就可以站在墙边,把书本放在那半面墙的顶上。
顶很平,字也可以写得很好看。
学到课文”凿壁偷光”的时候,她感同身受深有体会。不过匡衡需要把墙敲出一个洞来偷邻居家里的光,她不需要那么麻烦,直接问路灯借光就好了。
不过还好,忘带钥匙的日子一年也就那么三四回。后来随着她逐渐长大,一年连一回也不会有了。
南方老小区的房屋构造都大差不差。这栋房子和自己曾经的第一个家很像,两层楼之间也有那么一个台,也有半面墙。
林溪桥走上来的时候,安鱼信正半个身子挂在半面墙的墙顶上朝外望,见她来了便回头笑笑,身子还是挂在上面。
风很轻,发丝微动,被路灯的余光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栗色。
“我以前在这里写过作业。”安鱼信说。
“这里”是一个宽泛而模糊的概念,但林溪桥愣是听懂了,摸了摸她的头,问:“写得舒服吗?”
“还好。”安鱼信转过头去回忆了半天,最后轻轻说,“顶挺平的,手不累,就是腿有点酸。”
“我有点记不清了。”
“走吧。” 林溪桥笑了笑。三楼顶上的楼道灯被她的笑声惊醒,闪烁几下亮起了暖光。
安鱼信回过头,看着林溪桥揽过自己的肩,又往下牵住了自己的手臂:
“回家。”
安鱼信回过神,恍然意识到这里是洛城,爸妈不在。假如忘带钥匙的话,还有一个地方能收留自己,自己也不用趴在墙顶上写作业了。
进了老师家,换了鞋,安鱼信也不用招呼,直奔林溪桥房间而去。
把书包扔上桌,她翻开了卷子,想把自己不会的题目指给老师看,结果发现这次卷子实在有些难,题目有些多,一只手指不过来。
于是她放弃了,直接把卷子举到老师面前:“空着的,不会。”
数学物理不分家,这段时间林溪桥为了辅导安鱼信又拣起了一些高中内容,于高中数学上可以说是颇有造诣。她面带轻松地抽了张草稿纸出来,开始演算。
然后她算了半小时才算完一道题。网上还愣是查不到。
林溪桥急了,直接一个电话飞到李付手机上:“你出的什么狗屁卷子???”
李付在那边嘻嘻笑:“是一些竞赛卷上面的题目,网上查不到的话就是最新的。我看大家这次月考有些浮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谢谢您,颜色有点太多,可以开颜料铺了。”林溪桥一口气差点没背上来,转念一想又叹了口气,“这卷子你明天可得讲,你好好想想怎么讲大家能听懂吧。”
挂了电话,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不肯轻易求教李付,于是把安鱼信赶回家洗澡,自己拿起笔慢慢演算。
作者有话说:
小鱼信不怕麻烦林老师啦
第23章 睡觉
浴室里水雾缭绕,安鱼信出来的时候没踩稳,险些滑了一跤。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恍惚。
大概是,洗完澡再继续学习,实在太像在自己家里。
而她却要敲开另一扇门,麻烦那个人到深夜。
安鱼信想,不知从何时开始,因麻烦别人而感到惶恐的条件反射在林溪桥身上失灵了。
这座小城的点点夜火中,终于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她可以坦然呆在那人的臂弯里,做个偶尔任性、不需要那么独立的小姑娘。
她再次敲开了邻居家的门,这次不用借电话,也不用不好意思问能不能让我呆一小会。
而是可以不打招呼便长驱直入,霸占那人的桌椅,听那人娓娓道来的声音。
真的很像在自己家。
安鱼信低下头笑了笑,再抬起头来时已是面色如常,直接推着林溪桥小碎步迈进房间,问她写的怎么样。
却见林溪桥罕见地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安鱼信看得惊奇,连忙反身翻起了案上的卷子和稿纸。但林溪桥没把过程写到卷子上,草稿纸上又是一片凌乱的演算,她看不太明白。
“咳咳。”林溪桥轻咳了两声,按住了安鱼信胡乱拨弄的手,“别翻了,五道我只写完了三道,还有两道。你要不……再看看别的作业,等我解决完剩下这些,再教你。”
安鱼信点头如捣蒜。
身上换了干净的睡衣,她干脆坐上了床沿,翻起了错题集,把书桌让给了林溪桥。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余笔尖在纸上滑动摩擦声和偶尔传来的呲然翻书声。
安鱼信看完了一本错题集,见林溪桥还伏案写着,又默默向书包里换了本英语杂志。
英语杂志是别的班的英语老师塞给她的,年级组副组长郑老师。
那会子她去办公室交物理作业,刚好郑老师长也在,见她来了便握着她的手开玩笑直呼“学霸”,又递上了一本英语杂志,说是自己儿子国外寄回来的。她看着很好,本打算给安鱼信的英语老师看看,现在干脆给安鱼信了。
安鱼信千推万推没推掉,便只得道了声谢收了起来,回班又放进了书包,刚好背了回来。
脑中浮现出副组长那张憨笑的脸,过于饱满的苹果肌堆在双颊,笑起来脸上沟沟壑壑走向不甚明朗。
她握住自己的手拼命摇晃的样子显得异常热情——似乎她本身就是一个很热情的老师,王鹭宁是她的学生,和安鱼信提起过郑老师,话里话外都是敬爱。
但安鱼信是一个个人空间感很强的人,同龄女性还可以忍受,年长陌生女性举动过于亲密,总能让她浮起一层不适的鸡皮疙瘩。
出于尊重,她没有立即抽开手,只是跟着郑老师的节奏一起上下摇了摇,然后又暗暗使力想不动声色地抽离而出——
没成功。
郑老师箍得紧,又抓了好段时候,直到耳旁传来林溪桥清冷的咳嗽声。
林老师带笑的时候,声音是圆润的;不带任何感情时,就似深山清晨的泠泠白露,有些凉薄。
郑老师顿了顿,手上松了劲,安鱼信得以抽手。
她似乎看见郑老师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快到让她怀疑那一瞬的停滞是错觉而已。
思绪回笼,她低头看起了腿上摊开的英文杂志。
夜已深,外头的窗户一间间黯淡。不知谁家的狗受了惊吠了声,惹得小区深处的狗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径直飘向了不远处连绵的黛色小山。
叫声又慢慢平息。
最后一声消失的时候,林溪桥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做完啦。”
安鱼信合拢了英文杂志,从床上下来。她一心扑到了数学卷子上,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女人看着她手里的英文杂志,轻轻蹙了蹙眉。
——
讲完题已是半夜两点,安鱼信困得睁不开眼,脑细胞已然全军覆没。
林溪桥:“懂了吗?”
安鱼信呆愣愣点点头:“嗯。”
林溪桥:“要回去吗?”
安鱼信呆愣愣点点头:“嗯。”
林溪桥:“那么困,不如在我这睡吧。”
安鱼信呆愣愣点点头:“嗯。”
林溪桥:“嗯?”
安鱼信:“嗯。”
林溪桥算是看出来了,线下的小朋友迷迷瞪瞪,不管问什么都只会说嗯。
她想把小朋友从椅子上扶起来,却见手里的人嘤咛了声,转头寻找着什么,然后目光定在了身后那张一米八的大床上。
起身,转身,爬上床,一头栽进床铺,动作一气呵成。
大概是把这当成自己家了。
短促地笑了笑,林溪桥思考了片刻,放弃了帮安鱼信下床、背上书包、穿好鞋、开门、开隔壁的门、脱鞋、领上床等等这一系列复杂的动作,直接上前把被子团吧团吧给小朋友盖好。
曾经的小鱼信,连自己请她吃早餐都会不好意思。现在的小鱼信,已经能够自然而然地霸占自己的桌子,又招呼也不打地霸住自己的床。
开心吗?
很开心,开心得想做些什么,比如趁着夜色上前摸摸眼前酣睡着的人的头发,再俯下身抱抱她。
但她终是什么也没做。
“晚安。”林溪桥定定看了眼于自己床上安然阖眸的安鱼信,拉了灯。
而后向柜子里捞出睡衣和浴巾,走向浴室。
——
安鱼信是被一阵轻盈的闹铃唤醒的。
平常闹铃响起,她总翻来覆去好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但这回只浅浅翻了个身,却是蓦然清醒了——
“早安。”耳畔滚落了圆润的玉珠,“现在不是很晚,你还可以再赖会床。”
???嗯?身边怎么有人??
哦,是林老师,那没事了。
等等,是林老师???
安鱼信侧头看着起身收拾东西的女人,瞳孔瞬间放大,意识回笼,昨晚的回忆涌上心头。
说是回忆,其实已经断片得差不多了。她困的时候就不记事也不太会思考,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直愣愣冲上了老师的床。
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热气从心头冒了出来,一鼓作气冲上了耳尖和脸颊,她只想做只鸵鸟把自己的头埋进被子里装作无事发生。偏生身旁的人似乎不想让她就这么安生,笑着逗她:
“怎么,现在胆子那么大,敢爬老师的床了?”
安鱼信无言片刻,直直地躺了回去,任凭身边人言笑晏晏她自岿然不动,只求成为一具没有感情的尸体。
林溪桥笑着起身,丢下句“等会记得起床”,缓缓走出了房间。
身旁盈溢的果香散了些去,九色鹿闹腾了一阵子安静了下来。
安鱼信又在床上坐了半晌,最后抓了把手腕上的头绳,匆匆绑了个马尾,起身下榻。
她开玩笑地想,半年多前还只是睡一个屋子,现在就睡上一张床了。
谁又曾想,曾经还是抬头仰望的背影,现在已经站到了她身旁,牵着她蹒跚前行。
作者有话说:
抱歉宝贝们这章有点短qwq。下一章会肥。
第24章 英语
出来时林老师已经在厨房忙碌了。
刚烧开的水从热水壶中升腾出白气,林溪桥于白雾中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十月的太阳起得晚,外头仍不见光,路灯未灭,远山含黛罩昏黄。
厨房里的灯不甚明亮,林老师就半倚在案台上,眯着眼,目光直直地撞了过来。
她好像在缓缓想着什么,又好像只是纯粹的发呆。
又或者是,在这个昏暗的清晨里蓦地穿梭回了童年,冷眼看着在那个在沼泽里艰难沉浮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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