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赵晖轻声应下,待屋内一切闲杂人等全部离开后,他望着明徽湿漉漉的长睫依旧轻颤,未干的泪痕印在薄红的皮肤上,让人徒然生出一抹怜惜的错觉。
几乎是种雌雄莫辨的美感,半束的长发披散于床榻间,极白的肤色和艳色的绯红交织在一起,像个女人似的。
他像是要验真自己的这份意外繁乱的错觉,伸手轻轻抚在明徽被冷汗浸湿的额头,手指慢慢下移,借着那一抹细腻的潮湿,如作画般描摹于对方眉间,眼盼。滑过清秀挺拔的鼻梁,最后落于柔软的唇间。
赵晖不死心的用拇指揉在明徽唇间,也不知是自己用错了力道,还是久病之人本就脆弱。一滴血顺着唇珠涌下,晕开后顺着皮肤的纹路留于掌心。赵晖心头惊动,忽然想起那日在他的逼视下,明徽因为畏惧紧咬下唇时流下的那滴血。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慢慢变质,破茧成蝶。
赵晖猛然缩紧双拳,无法置信的后退一步,又极不甘心的将眉心皱紧,呼吸间心头仿佛也开始隐隐作痛,酸涩的滋味汹涌于方寸处,他几乎有些恼羞成怒的落败。
不该是这般的情愫,更不能是这般的欲念。
赵晖深呼吸一口,让自己足够冷静清醒,于是毫不犹豫的选择离开。
明徽隔日清醒时已到了午后,嘴里含着的参片几乎没了味道,他吐在痰盂中,隔了一间屋外又听到僧人念经和敲击木鱼的声音。
见屋内有了动静,屋外的宫人小心翼翼的叩门进来,说外面宋国公蓝将军一直侯着,但怀王殿下嘱咐,只给半柱香的时间,不可扰了您的静休。
好罢,明徽心想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还真不能费太多神,稍微多想点脑袋就发晕,但人不能当冤大头啊,把自己搞这么惨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明徽被搀扶着坐起,背后靠着金线密织的软垫,全然一副无力憔悴的可怜模样。
蓝玉倒是和上一次国公府再见时没有太多不同,俊逸温润的眉眼中依旧含着浅淡的愁意悲楚,但显然整个人的精气神变了,人如苍松般挺拔,一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正式掌权者该有的勃勃英姿。
尤其额头处蔓延指眼角的那道刀疤,好似洗尽铅华般将过往种种不如意全部化为泡影。他还是蓝玉,但他不会再是谁的玉哥儿。
明徽说不出话来,猜到蓝玉会被重用,也是因为赵晖的缘故。年轻的储君之路是场无声又惨烈的战场,消除老迈迂腐的旧臣,提拔年轻听令的下属。蓝玉有功绩有勋爵,有体面有名声,多么好用的一张牌。
可这张牌错在有一个过分强大的岳家。
蓝家没在边关出事,蓝玉不过是一个需要慢慢磨资历的小将。可既然父兄牺牲亡故,袭了爵位,掌了偌大的兵权,身为兵部尚书的岳父便成了拖累,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双方都明白对方不得不舍弃彼此,方得避忌文武两道间勾缠的后果,以此保住在圣上心中岌岌可危的位置。
所以蓝梁两家和离的闹剧,袭爵之争,不过是断尾求生,掩人耳目罢了。可其中真正被伤害的周夫人,梁其姝,却根本无从得知其中阴谋算计。前者伤心于丈夫离世后的无依无靠,孤苦可欺。后者和离后落得满心疲惫,被辜负了一场真心,何其无辜……
封建社会权利游戏下的吃人,明徽再一次深深的领会。
他望向蓝玉,两人四目相对,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过往种种如青苹果般酸涩清冽的美好回忆,在这一瞬间仿佛全部化为灰色缥缈的云烟,令人扼腕叹息。
其实蓝玉没有变,当初喜欢自己时,愿意为了家族体面,为了前程抱负选择和梁家结亲。现如今为了保住蓝家的军权地位,亦可以干净利落的选择和离,和梁家断个干净。
说实在的,明徽很欣赏这种正常豪门贵胄清醒理智,当断即断的处事风格,所以他从未恨过蓝玉,也没怨过蓝玉,甚至希望他能过得更好。只不过,他们从此之后,不该再有任何交集。
作者有话说:
骨科真香...要不是精力有限恨不得开一篇骨科文啊啊啊
第151章 生气了,但不多
明徽的容貌虽比五年前多了些成熟英气,却依旧难掩那股让人生怜的通透狡黠。
只是如今大伤初愈,让本就瘦弱的身子骨更添几分苍白憔悴。蓝玉望向明徽的眼睛,那瞳孔中掺杂的复杂深邃,倒是和从前无一分相似,四目相对间彼此已经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明徽只觉得疲惫不堪,渐渐闭上眼睛,用极轻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有话直说就好。”
蓝玉沉默良久,内心被一道道名为愧疚的束缚紧紧缠绕,悔恨交加。他叹息一声,沉着嗓音低声道,“如今我也不想骗你瞒你,是怀王身边贴身的护卫,也是你曾经的仆从,叫燕斐青的来寻我。”
明徽顷刻间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名字。
燕大哥?这又关他什么事?
见明徽猛然坐直了身子,神色变得焦急不安。蓝玉想搀扶,伸手接近时却又放下,心里百般滋味交杂,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变得难言启齿起来,“他先道明你母亲儿时的救命之恩,又讲了你和他这几年的兄弟情谊。他说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之后的生活不再有任何曲折。最后,他拿着怀王府的腰牌,和一张已故老怀王的亲笔书信。”
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明徽慢慢捂住胸口受伤的位置,只觉得又开始异常剧烈的疼痛。蓝玉不敢停顿,继续道,“上面道明你虽是……王府庶出,将来却不许入宗庙玉牒,如今的怀王即使荣登大宝也不许违抗父令。”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早已熟悉的话,明徽还是觉得天旋地转,尤其伤口处仿佛有道火焰在燃烧穿透,让他觉得窒息难过。
“所以呢?”明徽强忍着不适,用所剩不多的气力问道,“你便轻易信了?”
“起先我还不肯相信这种荒谬的事,燕斐青便让我去寻明靖证实。”蓝玉眉心轻蹙,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而将视线转移至它处,道,“我知明靖曾跟随阁老去过蜀地怀王府邸,这种隐蔽的私事,他定知晓内情。我亲去问了,明靖也证实这件事确凿不移……”
明徽眼皮跳了跳,快要涣散而开的瞳孔里凝成一股无法置信的伤感,几乎是瞬间的,嗓音里涌起微哑的哭腔,“明靖也知道你们合谋着要伤我这件事?他……他也参与了?”
“明靖当然不知原委,他一直面冷心热,是极在乎你这个兄长的安危……又怎会同意让你受这等委屈……”
蓝玉默默垂头,实在不忍见明徽眼圈泛红,却不得不将话说下来,“可我和燕斐青也只是想帮你!既然血缘的身份被隐没,至少给你一个光明正大,救命恩人的身份。之后怀王如何不给你体面的身份,荣耀的前程地位。只是我没想到……”
蓝玉愧疚的握紧拳心,让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再也无法压抑心中深深的愧疚自责,“明徽,对不住,是我心急了,竟然选择轻信于人,我……我不知燕斐青竟会失手伤你要害。”
明徽心想如果现在他能大声说话,一定要骂的很难听,让蓝玉团成球滚出去。可既然已经开不了口,明徽索性也不内耗,只用尽全力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为什么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却做这种自我感动的蠢事?”
不是富丽堂皇的楼阁亭台才称得上圆满,不是荣耀加身被人锦衣玉食的伺候才算得上生活。他所求的人生,被相熟至亲算计一场,现下看来倒是全毁了……
明徽脸上浮现愤怒的血色,和苍白的肤色相互渗透,呈现出一副极怪诞扭曲的模样。
他几乎要掀开被子,如上战场般拼杀一场。可一点力气都不剩了,他的愤怒呐喊只压抑成最后一丝无力的嘶吼,任由剧痛袭身,“可我连生气的权利好像都不该有,对吗。因为你们合伙做了这么荒唐的事,竟然是出自好心,真叫人匪夷所思。”
蓝玉不再说话,他的沉默仿佛已经为这场闹剧画上结尾的句号。胸口的伤口尚有一天能完全愈合,可被人真切伤害的内心呢。郁结于喉管处的腥膻向上流窜,明徽蹙紧眉心,浑身颤抖不止。
“唔……”他捂住伤口的位置,猝不及防的吐出一口血来,鲜红的液体染透白牙,顺着嘴角往下一滴滴的撒在床榻间,当然这次纯粹是被气的。
眼前骤然一黑,明徽再也顾不得世间千般万般的无奈和痛苦挣扎,咣当一声,精疲力竭的仰到在床上,任鲜血继续从口腔中涌出,渐渐染透衣料,渗入被褥中。
他心想,自己经历这一场算计,怕也是活不久了吧。
用自己的健康和寿命去换短暂极致的荣华富贵,真的值得吗?问题是这也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啊,真死了也不过是条可怜的冤死鬼。
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有少许的意识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隔阂,他不是明徽啊,可他又真真切切的是明徽这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存在。因为已经认定自己是明徽,所以便试图以个体的身份去选择信任和依靠的对象……可就算承认自己信错了人又怎么办,他从来没有第二道选项。
或许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不信燕斐青会做出这么偏激荒谬的事,他至少该面对面问对方一声为什么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明徽也想问自己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从来不敢细想姨母对燕斐青的抵触刻薄,生父对其的嫌恶厌烦。见微知著,这背后其实是场东坡先生与狼的故事,只是狼存了知悔之心,伪装成了犬留在自己身上伺机而动。
不,不是这样的。
明徽彻底昏迷前不断的否定一切负面情绪,他真的相信燕斐青这些年对自己的好不是假的,不管这份好里掺杂了什么,好就是好啊。
“太医……快来人传太医……”
蓝玉嘴唇僵硬的蠕动,瞪大了眼睛望着明徽昏沉中几乎没了生机的模样,鲜血染红胸前素色的衣衫,紧闭的双眼合住后仿佛再难睁开。
他踉跄着起身,脑海里发出阵阵嗡声,天旋地转的错觉好像一盆冰凉的水从头浇到底,心里拴着的石头终于松了劲沉了下去。
他记得那日燕斐青拋下最重的筹码——你和明徽本没了缘分,按照他的性子,这一生都不会和你再有羁绊。你若是不冒险,重新和他产生关联,那怎会还有其他可能。
其他可能……蓝玉楞在原地,眼眶发红的望着倒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明徽,心里也跟着痉挛般抽搐的疼痛。
不会了,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明徽这次干脆直愣愣昏迷三天,期间无梦无忧,清醒后宛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过着吃药,养伤的生活。只是经过蓝玉这么一折腾,赵晖再也没放任何外人靠近他的卧房半步。
说实在的,明徽有时候也佩服自己的心理状态。
当时都气成什么样了,醒来后竟然还没黑化抑郁,或者变得暴躁敏感。他是莫名觉得心态又沉稳了很多,这一月来,血流了不少,也吐了不少,但没关系,人活着便还会生出新的血肉。听到屋外僧人敲打木鱼的声音,他也能心平气和的跟着念出几句佛经来。
好罢,其实他是觉得人生被无妄挫折打击后,颓废亦或者性情大变,焦虑不安,暴躁抑郁,这些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做不到恨对自己好的人,也深信一句话——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所以既然自己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那么还是要保持健康快乐的心态去面对将来。
一连半月,这次是一个能让他情绪起伏的人都没出现,段鸿亦自从被划为“不安定”因素后,赵晖便暗示院判不准私带外人进入。等明徽伤口愈合到渐渐可以下床走路的地步,他一身骨头都开始不住发痒。趁着没人注意时往外走了几步,发现宫人正在布置喜庆的红色灯笼。
一问才知道,原来五日后就是年关。
明徽有些好奇的问向宫人:“我也要在宫里过年吗?”
那宫人欠了欠身子行礼,垂眸低声道,“大乱一场,陛下只想和宫中女眷小聚一场,不留宗亲。怀王殿下会在一日后接您回京城的怀王府邸。”
作者有话说:
二郎:接哥哥回家啦!!开心!
昨天废文卡bug了一直显示更新异常,结果莫名其妙更新两章一模一样的!!气鼠!!!
第152章 权力的小小任性【上】
明徽点了点头,想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也该到了出宫的时候。
两日后他在宫人一番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下,连外面冰凉的空气都没吸上两口,便被送进一辆铺满柔软狐绒的华贵马车内,一路无碍的进了离皇城并不算太远的新怀王府。
只可惜赵晖实在太忙了,每日里只剩下晚饭的时候两人才能聚在一起。明徽偶尔想找王府内负责扫洒的侍女聊聊天,了解一下现在的时局变化。奈何这些人都跟被训练过一样,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干脆河蚌一般憋着不说一个字。
明徽心想大概赵晖是不想自己知道太多,又劳神费心,不易于养伤。
可这实在太无聊了,明徽懊丧的躺在床上,突然有种自己是笼中鸟雀的错觉。
夜里等赵晖回府,按照院判的叮嘱,明徽劲量吃些容易消化的面食汤点。赵晖见他总是长不出二两肉来的瘦弱模样,也跟着急起来,竟让鸿胪寺的掌事寻来几个宫中御厨,最大限度的做出能让明徽喜爱的药膳。
明徽享受着特权阶级带来的好处,又时刻觉得惶恐心虚,小心翼翼的不安着。
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问向一脸无所谓对错的赵晖,“外人不会说你以权谋私?”
“以权谋私?”赵晖在桌上其实并不怎么动筷子,更多是盯着明徽像只松鼠般往自己嘴里塞各种食物,然后一股脑咽下去。他用手撑着下巴,平日里凌厉锋芒的眸子里难得柔和放松,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上位者漫不经心的傲意,哄道,“如果拥有了权力,不用在至亲上,那我还要这权力做什么。”
明徽腹诽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这人竟然还有做昏君的潜质。
好罢,滥用职权固然可恨,但因为自己现在是既得利益者,反到不好说些什么了。
赵晖用过饭后,会腾出一个时辰来陪明徽。
他将书房里的地龙烧的极暖,让明徽在这寒冬腊月里穿件单衣也不会觉得有冷意。
同在暖塌上,赵晖让明徽坐于自己一侧。他一页页翻着古籍,偶尔盯着明徽在灯下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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