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徽这人做什么都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字练了好几年,写的乍一看还不错,但根本没法细看,落在行加家眼里简直就该团成球扔去烧火。
赵晖有时候强迫症上来,会侧过身指导明徽一番,起先还是口头说上两句,后来干脆握住明徽右手,一点点纠正错误。
“为什么昨天说过这个问题,今日还要再犯。”赵晖整个人拢在明徽身后,继续实行手把手教学。
明徽腹诽赵晖不愧是严光龄教出来的学生,怎么脾气秉性这么像,连教训人的口吻都十成十的相似。想起严光龄,明徽心里便觉得发痒,轻声嘟囔道,“总要不停犯错,然后反复改正后才能成功嘛。”
对于明徽这种瓮声瓮气的讨饶语气,赵晖和严光龄也没什么不同——都特别吃这一套。
不过严光龄会蹙着眉冷脸继续一通教训,明徽这时候便会凑过去在对方脸颊上亲一口以示自己其实是个很听话的学生,严老师则依旧板着脸,却不会在厉声斥责。
但跟赵晖撒这种娇……实在不大合适。
明徽想了想,努力坐直了腰板,正经摆明自己知错能改的态度。
赵晖都快气笑了,他怎么发现从前和明徽关系平平时,明徽看见自己只有畏惧恭敬,跟只小猫崽似的特别听话。但两人关系越好,明徽反倒暴露出了本性,吊儿郎当,狡黠谄媚。
两人靠的极近,赵晖慢慢松开握在明徽手背处的指节,平静灯火下,自己麦色的皮肤和明徽冷白的肤色相互映衬,不知为何,无声的欲望像团热浪般突然席卷而来。
赵晖屏住呼吸,猝不及防的又握住明徽写字的手背。
“哎……”明徽被吓了一跳,笔没拿稳,在纸上戳出一团黑色的墨。
他疑惑的回头去望赵晖,一抬头对上那双复杂深沉的眸子。烛火被两人动作下开始摇晃,映在那双眼睛里变得冷而明亮,随着细碎的光亮的闪烁,太多浓烈的感情几乎要溢出来般,让人琢磨不透。
“二郎?”明徽声音恢复期,自带沙哑的颤动。
赵晖望着明徽,长时间的注视中,让他眼睛都觉得酸痛,呼吸紊乱,几乎要忘记周身一切。
他想不明白事情的走向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他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的只有杨姐姐吗?为什么又要对他人动心,而这人还是自己的血亲兄弟。
是因为一早得知杨姐姐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彼此间相互利用身份达成目的,还是在权力的慢慢重塑中对一切都大失所望,只有血缘这层关系不会伤害自己的防线。
明徽招人的性格他一早便知,是因为自己想要的更多了,开始对明徽产生了偏执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无法诉说的情欲,有时候自己都分不清到底何时而生。
他爱明徽,愿意将对方圈在自己羽翼下保护着,怜惜着,但这只该是亲情才对。
赵晖压抑住一切异常的情绪,松开力度后起身下塌,整理好衣物好才说道,“没事,我突然想起还有些公务没忙完,你也早些去歇着,不可累着了。”
明徽哦了一声,有些可惜的眨了眨眼睛,“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难得你陪我这会儿才能稍微动动脑子。”
赵晖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明日后连内阁也要连着休沐七天,我都陪着你解闷。”
其实明徽想说能不能放点人进府来陪他,比如段鸿亦!奈何赵晖打定主意认为这些“相好”们都没怀着好心,为了身体健康着想,还是要静修。
可是真的很无聊啊!明徽懊丧的接受现实。他现在就是赵晖养的一只金丝雀,主人家将笼门一关,除了自己谁也不许接触,实在……难说是否真的快活。
隔日醒来,继续过着吃药吃补品吃膳食的生活,明徽整个人蔫蔫的,一个人闭着眼睛坐在床榻上,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这时候便忍不住念起现代科技时代的好处来,至少给他一个不通网的手机,也能玩单机游戏不是。
赵晖过了饭点也没回来,明徽一个人对着满桌子的饭发愁,对付了两口后回到卧房继续躺着。王府管事从院外带来一人,明徽一脸惊讶,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明靖。
明靖穿着灰白相间的大氅,推门而入时一抬头,容貌依旧清俊风流,眼神中却没有从前那般的锋芒锐利,唯剩下深深的憔悴疲惫。
明徽想不到明靖竟然没被赵晖放在“不安定”因素名单上,有些好奇的让侍女将圆几摆在床前,让明靖坐下。
明靖只沉默着照做,浑身写满了不自在。明徽不明白对方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忍不住抬手戳对方脸颊。
“你,你还好吗?”明靖没躲,声音略带沙哑的问道。
明徽决定戏弄一下明靖,抬手指了指伤口,又指了指喉咙,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懊丧模样,意思是再也说不了话了。
“……”明靖大惊,几乎立马要从圆几上坐起。
明徽见状连忙压着声音轻声道,“伤彻底好前,都不能正常说话就是了,你放心吧,无妨无妨。”
“……”明靖顿时无奈的长松一口气,虽知道被明徽耍了,但也只觉得欣慰,至少人还是和从前那般活泼明朗,伤了身体没伤着心。
“你不热吗,把大氅外衣脱了,来陪我聊聊天”,明徽见明靖神色依旧凝重,自己往床榻里面挪了挪,给对方腾出一块位置,“你都不知道,怀王要求身边所有的宫人都不许跟我交谈过多,我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看书,躺着,简直快憋疯了……”
明靖听罢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满目的疲惫遮在长睫之下。屋里地龙烧的暖和,他其实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和明徽缩进被窝里时身上热的跟蒸笼似的。
丝丝墨香混着栀子花的味道钻进鼻子中,明徽觉得痒,忍不住去揉,又忍不住深嗅一口,怎么这么香!
想起明靖平日里洁癖又心思多,不会是专门为了见自己,特地将里衣提前用香熏过的吧。明徽越想越乐,整个人往明靖身上一靠,开口道,“你有话就直说吧,来寻我到底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很难说明徽真的得到他的快乐了吗
第153章 权力的小小任性【中】
明靖垂眸,脸色好似更苍白了几分,动了动嘴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徽自打和明靖熟络了,就没见过对方这幅挫败落寞的模样。结合前几次相见时的异样,明徽笃定了对方一定受了不小的打击,这份打击甚至与自己被亲近之人重伤无异,皆摧枯拉朽般冲击内心防线。
一股深深的无力化为感同身受的怜悯,明徽不在逼问,和明靖一同安静的挣扎。
半晌,明靖动了动身体,转过方向对上明徽的眼睛,声音沙哑的说道,“你说的没错,我爹没缘分,更没能力娶你生母。如今我也是这般没用,到了危急关头才发觉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改变。”
“我想留你在我身边,简直是痴心妄想,对不对……”明靖自嘲的轻叹一声,眼眶逐渐发红,“我之前自诩清高,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到头来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明徽沉默良久,他不知怎么安慰明靖,只将人往自己身侧拉了拉,脑袋窝在对方肩膀处轻轻道,“是棋子说明还算有点价值能被利用,知道自己是棋子说明醒悟及时,都不算什么坏事。”
明靖苦笑,默默将人抱在怀里。
许久后,明徽脖颈处忽落下一抹潮湿,咸涩的味道和胸腔间隐约的颤动无一不写明痛苦二字。
“明靖,你总问我为什么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去轻松的享受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可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是有价格的,等到迫不得已左右为难的那一天,方知简单的活着有多可贵。”明徽靠在明靖怀中慢慢抬手,轻轻抚摸对方脸颊上滚落的温热,泪水沾湿了指缝,滑进掌心时落下的痕迹好似血的触感。
不知为何,他突然问道,“明靖,你想看看我胸前的伤口吗?”
不等对方开口,明徽缓慢松解外衫的系带,一把扯开对襟里衣,露出胸口处触目惊心的红褐色结痂伤疤。还未长好的血肉扭曲狰狞的凸起,像无数条相叠在一起的蠕虫,它们透明中含着血肉,即难看,又恶心。
“贯穿伤,听说止血时是用烧红的铁钳烙在伤口处,后背大概也会有这么一个骇人的疤痕吧。”明徽抓起明靖的一只手放在胸口的伤口处,字字如刀,“用性命,亦或者良心道义换来的荣华地位,当真能松下心来享受吗?”
“你倒是一直活的明白。”明靖胡乱抹了把眼泪,偏过头不肯再去看明徽。
明徽自嘲的笑道,“鬼门关外走一趟,我希望自己糊涂些,更糊涂些。”
明靖深深喘息一声,终于肯一步步说出心里话来,“我在当阁老门生前,一直深受东阁大学士周大人照顾。他为人守旧迂腐,却难得待小辈亲和有人情味……”
他起先还能将话说的利落,渐渐喉管处一阵哽咽,泪水一滴滴顺着清冷面孔落下,“那日攻进东华门的叛军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便是受了周大人的指挥。圣上有意从藩亲中挑选承嗣,可膝下还有舒王这个嫡出皇子健在。”
明徽微蹙起眉心,几乎是下意识的回道,“舒王不是因为行事荒唐,被圣上过继给福王承嗣!”
明靖摇了摇头,“可他到底是当今圣上的亲骨血,周大人秉承祖宗不足不法,必须循规蹈矩,既然有血亲皇子可选,为何要大动干戈去挑选宗室。”
“高阁老和圣上一心,善变则存,舒王无品行无才干,即糊涂自私又容易被撺掇,又怎能将天下托付。如今之际,必须要从藩亲中选出一位能让天下之人安身立命的新君。”
明徽大概明了,“所以你们一早便有计划,故意露出马脚破绽让舒王一党趁机行事。”
“从那日圣上于文渊阁晕厥开始,到最后舒王被圈禁宗人府,都是一场棋局罢了。”明靖脸色愈发苍白,近乎悲哀的说道,“圣上不会真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出气,但以周大人为首的官员们全部关入诏狱深牢……开春后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明徽心里没来由的难受起来,试探性的问道,“那日你喝醉了来寻我,是因为明知待自己好的人结局凄凉,却无能无力?”
明靖目光阴恻恻的发冷,脱口而出,“更甚。”
“那日周大人过六十寿辰,我得了高阁老的命令,要假借喝醉了酒向他透露内阁琐事,之后的每一次情报误导,让周大人不得不年前就要出手。”
明徽诧异的蹙紧眉心,怎么也没想到高阁老这般老辣的权臣会这样利用磋磨明靖。
明靖哭红的双眼似要沁出血一样,字字发颤,“开春后刑场上,周大人第一个,凌迟处死。他被活剐下来的每一片血肉,是不是都有我一份手笔。我是藏在身后的刽子手,可他曾经待我那么好,我在翰林院被同僚排挤时,是他站出来为我主持公道,会认真指导我写的文书,力排众议让我有出头的机会,当才被高阁老赏识。”
“他不是和我无关紧要的人,凌迟之刑啊,周大人已经六十岁了……”明靖双手捂住面容,仍由眼泪宣泄而下,“明徽,如果入仕的代价是泯灭人性,恩将仇报,那还有什么意义。来寻你前我已经上门求过所有人了,如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明徽恍然,似乎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明靖泪流满面,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猛然推开明徽,踉跄着走到床下,咣当一声的跪下。
轰隆一声,伴随着膝盖撞击木板的声响,耳畔燃起阵阵惊鸣,有什么东西从心中裂开一道缝隙。
燕斐青射在自己胸口处的那一箭,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也将他推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
明徽瞪大了眼睛,看着一向骄傲清高的明靖跪在自己跟前。碎发被冷汗濡湿,根根分明的贴在额头两侧,豆大的泪水从对方充血发红的眼眶中滚落,名为自尊的东西此时此刻被良心二字踩在脚下。
或者说,明靖自从一心要为周大人求情开始,他已经舍弃了所有的尊严。尊严在良心一次次日夜难寐的拷打,崩溃重建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徽现在终于是上位者了,即使他权力的来源不过是依附于更强大的赵晖。可接受曾亲密无间之人放低姿态的恳求,为什么鼻腔发酸,他只觉得想哭。
无法压抑的痛苦像盆冷水狠狠浇在头顶,彻骨的寒凉。
权力是熔炉,需要以人性和良心献祭。
明靖还是太年轻了,熟读四书五经,孔孟之道让他顺利走上人生的巅峰,又快而狠的被迫看清权力游戏中的丑陋残忍的一面。那些他所有引以为傲的清流名声之下,是对良心和道德的吞噬毁灭。
或许再过个十年八载,他也会和严光龄一般心硬如铁,面对波诡云谲的人心算计时可以只为自保而牺牲他人利益。可现在的明靖还做不到,他是块未打磨完全的玉,还有一份天真操守。
“现如今诏狱和大理寺皆由怀王代管,明徽,我求你为周大人说句话,给个痛快的死法,不要凌迟……”明靖垂下头,近乎失神般不断反复念叨着,“周大人他固然该死,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肯留他最后一份体面。”
明徽听的眼眶发红,忙起身将明靖搀扶到床边坐下,顺便从屋里抽屉处翻出一盒治外伤的膏药。
松开对方袜间的束带,将裤腿撩至大腿处,明靖膝盖两处被纱布缠住的伤口早已崩裂,血珠密密麻麻的从里面透出,显是前不久刚跪出的。
“看你跪的这么熟练,来寻我之前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了,你跪下他们就会心软为你违背圣意吗?何苦丢了脸面,又伤了自己。”明徽长叹一口气,用剪刀将纱布剪开,重新敷上新药。
明靖阖住双眼,沉重的痛苦让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明徽,对不住,对不住……我知道我不该来求你,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让周大人免受凌迟之刑……对不住……”
明徽轻轻抱住明靖,双手触碰到对方越发热到不正常的皮肤,放才知晓那份憔悴中还带着病因。
即是发着高烧来求自己,怕是抱着从此以后不再来往的决心。可想到明靖为了良知舍下尊严来求自己,明徽脑海里只浮现出两人曾经不断的吵闹退让。那是因为他们还深深的在乎彼此,放不下留恋,想保存那份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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