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要从谋臣儒将变作文官,齐昭昀接受的泰然,倒是顾寰万分不服气,领了旨送走宫里的人,扭头就往齐昭昀这里来堵门了:“怎么你不去?!”
他说不上还是孩子脾气,只是没有料到做好的打算都付诸东流,且齐昭昀还是不能出去透透气。
倘若齐昭昀明说自己不喜欢新都,住的不惯,可能顾寰也就不替他委屈了,偏偏齐昭昀这性子一声不吭,什么都是顾寰看出来的,于是伤怀都格外的真。顾寰嘴角紧绷着,把格外安静随和的齐昭昀堵在门里,一句话问出来之后又莫名委屈起来,紧抿住嘴唇端端正正的看着齐昭昀,等他说点什么。
齐昭昀一歪头,让开一条路示意他进来,同时居然笑了,轻轻松松的道:“也没有人说过我得去。北伐千里奔波,来回好几个月,却未必能拿得下什么功绩,你以为去了有什么好处吗?“
顾寰想让他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个,他只是觉得这不公平。齐昭昀排兵布阵的才智顾寰是真正见识过的人,他还想见识一次,不过这次他是齐昭昀麾下的将军。但偏偏领兵挂帅的是赵渊,顾寰跟着做个副帅,而齐昭昀恐怕命中注定和宣政殿缘定三生。
凭什么啊?
顾寰越想越难受,往里面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看齐昭昀:“那你想去吗?”
对这样一双眼睛多难顾左右而言他,齐昭昀也静默了一瞬,脸上笑容消失不见,好似什么情绪都没有,和小将军对视着,最后忍不住伸手拉着他坐下了,倒一杯凉茶给他:“将军这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军功肯定不是顾寰在意的,他早就不知道策勋几个十二转,威名赫赫,勇冠三军的冠军侯呢。
然而现在勇冠三军的小白狼只是泄愤似的一口喝干茶水,把白瓷盏往桌案上重重一顿,欲言又止:“这又……这又不是什么……”他毕竟不会真把已经成了陛下的赵朔当做父兄一样抱怨,一句话千回百转,最后说:“你又不会飞!”
他不是不懂赵朔的种种顾虑,可却觉得这防微杜渐太伤人心。齐昭昀倘若不愿意归降,有的是办法负隅顽抗,可能顾寰要和他缠斗一辈子,在澜江两岸互相攻伐,最后他不是在瘴气之中找到齐昭昀的骷髅,恐怕就得是成了齐昭昀的战俘。
比起你死我活,自然是当下好一些,至少他们都活的好好的。而齐昭昀既然没有绞尽脑汁的反抗,那赵朔为什么要这样防范他呢?
顾寰道理总是明白的,可他不懂人心,他不能懂。
齐昭昀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说真话,闻言居然笑得神采飞扬了些:“我会的可比飞多多了。”
顾寰顿时从蔫头耷脑到怒目而视。他想说我也是为了你难过,却说不出口。他早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打从巫烛从家里被带走的那一刻就不是了,当然知道倘若外人都为一个人难过的时候,这个人才是难过的源头,吼他就是不知好歹。
所以他怒目了一会,就怒不下去了,又蜷缩起来,低声失落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只是没有见识过,他想见一见其他模样的齐昭昀,更神采飞扬的,指挥若定也好,饶有兴致也好,他都想要见识,因为他错过了,而了解一个人首先就得把错过的都补回来。
但这想法才刚兴起,顾寰兴冲冲的,赵朔给了迎头一击,小将军简直要失望了。
他比齐昭昀自己还委屈,齐昭昀看着看着,心情居然逐渐明朗起来,伸手捏了捏小将军的脸:“那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嗯?想闹脾气了?”
明知自己是被当成小孩子哄了,齐昭昀根本不想解释,也不想对自己说真话,大概是真话都太沉重,他们眼下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顾寰一咬嘴唇,硬是认了自己就是个瞎闹脾气的稚子:“我能给你写信吗?”
军中要和京里互通消息,一路上快马加鞭送密奏,因此也是可以鱼雁往来的,只是恐怕会迟滞许多。顾寰还没怎么有过远行千里寄信传书的经历,忍不住就问出来了。
他其实想说,那你要好好等我回来,然而仔细想想齐昭昀一向都不太好,得要人好好照顾,且心绪从来就没有好过,说这种话是何必?于是就只问了一句能不能给你写信。
那当然是能的。
齐昭昀点点头,道:“将军挂念我,我很高兴。”
这话有几分真?顾寰忍不住掂量一番,觉得也不算假,齐昭昀分明也是挂念他的,于是暂且心满意足,与齐昭昀坐在一处,说起了得知的其他消息。
第三十七章 ,折杨柳
不过这话题也不怎么风花雪月就是了。
“听说有人弹劾你。”
顾寰消息灵通,是因为他和赵朔密不可分,在新贵之中又故旧遍地,因此齐昭昀闻言也一扬眉,十分新鲜:“弹劾我什么?”
他在京郊大营堪称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新都的时候也一样,别说是弹劾了,连能知道他在做些什么的人都不多,难道是弹劾他佐封侯定官制这两件事么?
如果真是弹劾这两件事,怕不是失心疯了。赵朔才是那个真正点头的人,现在提出对齐昭昀的质疑真的不是在举国欢庆的好日子里给陛下添堵?
果然,顾寰说出的理由虽然也令人难以置信,但毕竟不是这两个。
“说是你写的那本书全都是江东的风土人情,是心念故国。”顾寰显然也不明白这里面的具体思路。
齐昭昀写的全是江东,理由很简单,他自己就是江东人,且赵朔要用他就是图他人头和风土都熟,否则还能是因为觊觎齐昭昀美色吗?这本书的本意谁看不出来是齐昭昀投诚之作,而赵朔百忙之中命令刊行,分发给群臣观摩,可不是让他们广泛谈论,勇敢弹劾的意思。
顾寰说得不大确定,因为这书是给他送来了,但他还没有功夫看,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是哪种风土人情,只知道绝不会是该弹劾的那种而已。他一解释齐昭昀也不说话了,二人沉默了一会,齐昭昀沉吟道:“你说此事最恼羞成怒的人是谁?”
“是陛下吗?”顾寰好似一头耳聪目明得意洋洋的小白狼,高高兴兴的答道。
齐昭昀点头,没把说陛下恼羞成怒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是摆了摆手,又把话题扯了回去:“这事并不要紧,你别放在心上。何时拔营?”
他说不提了顾寰也就不问了,齐昭昀的嗅觉之灵敏,预测之准确顾寰几乎没有怀疑过。倘若要追溯出源头,大概是当年他带兵埋伏齐昭昀的先锋军,却被人家埋伏了个猝不及防之后,他就知道这人之奸狡自己是敌不过了的。小将军反应敏捷,当时也没有吃上什么亏,甚至过了两天还小胜了一次,又因为齐昭昀麾下已经军心大乱而趁胜追击,但他心里还是服气的。
更不要说之后齐昭昀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猜测陌生君主的心事居然也一猜一个准,顾寰见惯了师夜光怪力乱神的事,连这也一并很好的接受了,并没有怎么怀疑。
他天性就善于相信。
不过何时拔营这个不大好说,顾寰摇头:“这得看宁王。”
不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寰有没有猜测齐昭昀会怎么回答,他都不会想到齐昭昀紧接着点头,说出口的是:“我明日就回宫了,看来再会得等到将军旗开得胜,班师回朝。”
大概齐昭昀总是如此,语气平和,态度温缓,但语义是不可质疑,无法反驳的。顾寰一愣,睁大眼睛望着他,似乎并没有料到不是齐昭昀送走自己,而是自己送走齐昭昀。
宣政殿那里的事情确实够让赵朔焦头烂额的,但顾寰不是文官,知道的不深,自然也料不到这么急。他默默的握着双手,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长久的踟蹰之后叹了一口气,微微挺直了腰背:“好,那你走的时候我送你。”
似乎没人想问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送来送去。齐昭昀只是点头同意了,往小将军纠结的双手上看去,顾寰顺着他的视线一低头,差点就把手背到身后去,欲盖弥彰的随便说了一句话:“野牡丹要开了。”
大营建在郊野,虽然地势平坦,但林子还是不少,野牡丹有很多,这时节到处都是,也没人会修整。顾寰过来的时候见到好几丛,随随便便的开在路旁。宫里的牡丹名贵,因此也娇气许多,有数不清的园丁照料,但路边的野花其实也开的很动人。
虽然这话来得意外,且与眼下根本无关,然而齐昭昀还是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并不像是虚假,顾寰也莫名平定了心绪,接着说下去了:“本想折一枝给都督看,却没看到白色的。”
野牡丹还是黄色的多,但在顾寰心里齐昭昀既然是一朵高岭之花,那就必得白色的来配,可惜并没有找到,他进门的时候都快忘了,现在倒是在齐昭昀的专注之下急中生智的想起来了。
齐昭昀似乎并不在意什么花,只是对小将军的美学感兴趣:“怎么将军以为白花更衬我么?”
顾寰不知不觉就说了实话:“只是觉得很相宜。”
以鲜花香草比文人雅士倒也不是不常见,然而齐昭昀闻言只是挑眉,既没有露出荣幸的表情,也不像是觉得被冒犯。毕竟他生得太好看,连顾寰也难免沦陷,然而这种人本该是最讨厌旁人只盯着自己的脸看的。
“好,那就白色的吧,将来将军见到了,烦劳也带给我看看。到时候大概也可以将我与花比一比?”
这就定下了一个诺言。
顾寰呆呆愣愣的看着他,似乎觉得自己调戏齐昭昀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明明没有这个意图?
糟糕的是他已经把这件事当了真,甚至想找到花之后往齐昭昀的头上插。他愿意把一切的好东西都拿到齐昭昀的面前给他的手里塞,因为他知道齐昭昀失去了那么多,什么都成了一种偿还。
可他这样想的时候真是没有私心的呀。
次日朝霞布满天空,天边露出一线金红,旭日冉冉升起,顾寰亲自来送齐昭昀回京。
路途其实不远,齐昭昀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回到荣昌里,可这一别后山长水阔,齐昭昀再见他就是数月之后了。
顾寰在温煦晨光里站住脚,与齐昭昀道别。
齐昭昀折下一支柳送给他:“我愿将军早日得胜归来。”
顾寰嘴唇动了动,也道:“我愿都督此行顺遂,安然无恙等我回来。”
倒成了齐昭昀送别小将军。
第三十八章 ,峥嵘
顾寰走的那天并不孤单,以祭宫神官的说法而言国家大事唯戎与祀,眼下还不到六月年中最盛大的降神祭,出师北伐自然就是最要紧的国家大事,主帅还是宗室惠王殿下——赵渊到底也换了个头衔。
赵朔亲自送他们走。
齐昭昀自然也在文武百官之中,但要和顾寰说上几句话是不能够的。
祭宫的存在使神明和祖先也同样存在,因此殉阵之后衅鼓,这个习惯南北都有,从未改变。
用来祭祀祖先和社稷的牛羊宰杀之后还要绕阵一周,牲血淋在旗号,战鼓,金铎,兵器上,风一吹就都是热乎乎的血腥味。齐昭昀站在班次之中,看着小将军和惠王站在一处,正肃穆跪叩。
一般来说其实不必百官相送,更不必皇帝亲自主持祭礼,然而这毕竟是赵朔登基之后第一次出征,无论怎么郑重其事都不算过分。
天气太好,站了没有一会人就被太阳照透了,齐昭昀的心思不在眼前,倒还觉得好受些。他从京郊大营出来,马上就进了宣政殿,这些天来都和一群老学究斗智斗勇,就算这时候出来了其实还想着那些事,只是偶尔碰上小将军的眼神才明白,这大概是在找自己。
小将军真可爱啊。
齐昭昀忍不住想笑。到处都是人影幢幢,他们之间还隔着不知道多少人,齐昭昀又穿着朝服,这模样小将军并没有见过,恐怕是认不出来的。即便认出来了,远远瞧见一个人影又有什么用?
但他还是会看的。
顾寰一去千里,齐昭昀固守宣政殿。他虽然没有明确的职权,但赵朔把他留在宫里不让回去,做的事情就多了。君臣二人差不多天天见面,大丞相曹禤对这年轻人也十分欣赏,没费什么功夫就熟悉起来了。
他毕竟老了,虽然备受赵朔信重,但在这个位置上做不了多久,而赵朔把齐昭昀留在大都督的名位上,显然是有打算的。曹禤不会觉得自己能定下续任者,他的美德一向是与人为善,因此在丞相府看到弹劾齐昭昀的奏章,忍不住嘴角抽搐。
起先这不算什么,连曹禤都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大概是看曹禤和赵朔都没有什么反应,而齐昭昀更不可能就此为自己辩解,反而声势浩大起来了。
那本书算是赵朔盯着的事情之一,因此很快就刊印了,朝中官员还没有人手一本,只有常出入宣政殿的才看过,但至少是上下人等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之前一冬齐昭昀都没有在朝中露面也算是有了个最好的解释。
闭门谢客就是闭门谢客,确实不是赵朔对他不感兴趣。
也因此齐昭昀就在自己无意之中树敌不少,恐怕也难以改善。这和他是什么人无关,只和他备受信重有关。所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有些人自以为自己劳苦功高,也有从龙之实,但偏偏没得到足够的报酬,不敢直白的怨恨赵朔,自然就得怨恨个别人。
齐昭昀是降臣,且来得迟,却偏偏占着江东广袤之地的便宜,谁也不能小觑他,赵朔也不能不信重他,初封的十八个开国列侯里他就占一个,虽无实职但傻子都知道这就意味着只要赵朔愿意齐昭昀什么都能管。怎么不叫人嫉恨?
既然曹禤暂时尚未出声,这场攻扦就愈演愈烈,多数人并非打着要把齐昭昀拉下马的主意,只是趁机试探一下赵朔的心思而已。毕竟世间罪名莫须有最难说,只要陛下心里信了,积毁销骨也无需很多年。
曹禤成天出入宣政殿御前奏对,自然有机会和齐昭昀通通气,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微笑着对前辈温声软语:“清者自清,丞相知道,陛下心里自然也知道。”
并没有丝毫要表忠心的意思。
啧啧啧,曹禤在心里赞叹一番风骨,又惋惜于自己年华已逝,早忘了风姿绝代是什么感觉。他还不至于真的不明白齐昭昀一声不吭的意图,只是思维转的慢了之后就不大爱绕弯子了,也平白生出许多惜才之心,没有考验来考验去的兴致,干脆直接摊牌了。
这兴许就是老了。能活到七十岁是曹禤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他自然也料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早二十年曹禤不等给齐昭昀通个气,恐怕自己就先暴跳如雷,挽起袖子收拾了这群跳梁小丑。他没有打过仗,只度支粮草,统筹后方,但脾气是无数人领教过的,多少在前方冲锋陷阵的将军被他骂的狗血淋头,连赵朔也经历过。这样的人才自然是绝顶的傲慢,从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人,现在赵朔手下多数人都被他骂过。
22/83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