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昀头回听说曹禤曾经是个暴躁的人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又回头看了看须发皆白,腰背微弓,瘦小和善的老人,默默转了回来。他不是没有见过老而弥坚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逐渐圆滑的人,但曹禤的跨度实在太大,年轻人无法想象。
他认识的曹禤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温和到几近糊涂,说话非常慢,也经常耳背,叫人永远不知道是反应迟缓,还是老狐狸又在心里算计人,堪称良师益友,因自己所剩时日无多而对年轻人充满善意,偶尔风趣幽默的老头子。
他头一次在赵朔这里见到曹禤的时候,老人正在窗边坐着翻阅他的手稿,那书现在已经定名,叫《安民政要》,正是曹禤定的。
齐昭昀起先并没有料到老人会对自己有多少善意,毕竟他不是为了善意站在这里,更不是为了善意要博得信任。然而在赵朔简短的介绍之后,曹禤笑了笑,赵朔伸手把他扶起来。
曹禤毕竟年纪大了,当年是赵朔的客卿,现在赵朔待他如同自家老人,君臣之间相处早不再生分。齐昭昀其实不是没有经历过,他懂,于是搭了把手,扶着曹禤站稳了,随后才退回去,一副安稳内敛的模样,乖巧得不像个坎坷多劫难的睿智人物,反而好似赵朔文静的子侄辈——在曹禤眼里就等于是孙子辈了。
老人哼笑了一声,以齐昭昀意料之外的锋锐与温缓对赵朔道:“天下英豪,终究是都到陛下的手中来了,我这把老骨头何年能够乞骸骨回乡呢?”
曹禤大概也不是第一回说这话,赵朔哈哈大笑,对他要隐退的想法不置一词,避而不谈,只问:“卿观重明如何?”
自从幼帝逊位,赵朔平日也难免收敛起来,不光咬文嚼字,甚至走路都慢了下来,风度为之一变,问曹禤的语气和措辞都比平常文雅,甚至还称字。
然而老人并没有配合的意愿,闻言以鹰隼一般清明且锐利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君主,摇头:“陛下自然知道。”
转头背过赵朔就对齐昭昀耳提面命:“你好是好,就是太乖巧了,陛下主意大,须得有人拦得住他,我看你就不错。”
齐昭昀一脸“下官做不到”,真诚的看着老前辈。曹禤吹了吹胡子,对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甚至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老头子看人不会出错,年轻人的前途远大,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想起这位老前辈过往的辉煌战绩,齐昭昀觉得自己很难不把这句自己掂量着办看做威胁。他不知道曹禤究竟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从此之后对自己多番照顾,温和亲切的恍如自家长辈,甚至还负责通风报信。
齐昭昀知道眼下还不是自己诉委屈的时候,干脆一言不发,从宣政殿出来往尚书台送了个信,随后就回房去了。他眼下做的都是修书的事,其实比起其他人而言还是轻松不少,最难的反而是御前奏对。曹禤对赵朔的评价并没有错,赵朔是个精力无限,且十分自信的人,要说服他不容易,齐昭昀也还在摸索之中。
修书给齐昭昀带来的最大好处是让他有更多的渠道了解从前的事,以赵朔这一方的视角。齐慕在江东总共做了十年的大都督,齐昭昀作为他的儿子继承的东西也绝不仅仅只是权势地位。
齐昭昀的行李之中没有太多书,但随后赵朔派去接管江东都城的太守王陵就把都督府中的典籍整理了好几车,全都给齐昭昀送来了。此举十分体贴,且万分尊重齐昭昀,很显然也是在赵朔的授意之下做的,对齐昭昀这算是意外之喜。
傅明一直很可惜父亲收藏的典籍散佚,自己所能记住的不过十之**,其中还有不少错漏,而这些书可以和她的记忆互为参照,因此对这些书爱惜非常。不过她并没有责怪过当初齐昭昀为何舍弃了它们。
理由是显而易见的,齐昭昀存的是向死之心,身外之物就一点都不重要了。何况江东本是他的伤心地,这谁也无法反驳。
王陵送书来大概也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而赵朔对这些典籍的看法就是交给他认为最适合保管的人:原来的主人。
齐昭昀领他的情。
第三十九章 ,今安
在宫里住着其实感觉不赖,尤其齐昭昀成日接触的人也不过是修史书的老学究,而他自己做的除了江东那部分的史书之外,就是审稿。案头工作总比冲锋陷阵舒服一点,何况眼下那个在冲锋陷阵的人写信回来,说是长路无聊,并没有什么收获。
顾寰早不是会因为出征而激动雀跃的人了,他是个老辣的猎手,只是在许多人眼里年纪还不太大而已。齐昭昀收到他的信的时候已经到了五月,信也是随着战报回来的,正因如此信里的言辞中规中矩,没什么能让齐昭昀吃一惊的东西。
送进宫里的东西哪怕是一张白纸也会被翻来覆去的检查,何况是书信。顾寰和齐昭昀私下保持联络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但也绝对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齐昭昀把小将军的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提笔写回信。
顾寰的文字如齐昭昀所料,坦荡平实,平铺直叙,很少言及景物与情绪,大概说了说走到了什么地方,遇上了什么事情,说自己挂念都督,望都督保重自己,然后请他代为照顾自己的夫人,之后就没了。随信附上沿途特产,里面甚至还包括一瓮燕川郡的好酒,说是名叫南府春。
齐昭昀的回信却洋洋洒洒,从新都的夏季开始写,顺便交代了顾夫人的近况——恐怕云霁给顾寰写信更难,齐昭昀干脆自己代劳了,顺便从宫里派人去问云霁有没有东西要送。
倒是很少说到自己。
齐昭昀不是多愁的人,他只是善感。他敏锐的感觉到物换星移,感觉到盛夏的可爱,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该想些什么。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朝气蓬勃,而他自己却绝难被感染,因此只好避而不谈,更不可能对小将军说,我也想念你。
倒不是避讳言及想念,而是觉得这话十分庄重,只能当面交付,不可以纸笔代言。又或者他只是拖延时间罢了,实际上还是害怕言及自己的心境。
对比小将军的坦诚,齐昭昀简直就是语言乏味,只是辞藻绮丽,这大多得归功于他那学富五车且因材施教的父亲。齐昭昀面对信纸轻轻叹了一口气,笔尖就已经干涸了。
长于辞令最大的好处不过是蒙蔽他人,其实对于令自己内心安定来说并无作用,恐怕只有小将军回来他才会觉得安稳一些。只是这话无法告诉小将军罢了。
隔日赵朔在望日开了九间殿面见群臣,算是一个大朝,同时大发雷霆,把弹劾齐昭昀最厉害的两个人拖出去庭杖了。都是为官做宰的体面人,当众剥光裤子打屁股简直是奇耻大辱。而齐昭昀就该扬眉吐气,因为赵朔又重申了一遍大都督才学无双,品德盖世,是天下人的表率,是朕十分敬重的青年才俊,你们污蔑他是何居心?
齐昭昀自然要十分感动的叩谢陛下的信任与看重,发誓自己并没有把小人的污蔑放在心上,对陛下仍然忠心耿耿,并且对这种毫不犹豫的维护十分感动,愿意肝脑涂地的报答。
于是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齐昭昀谢恩之后对上赵朔又不耐烦又恼怒的表情,隐约觉得陛下恐怕比自己还讨厌处理这种破事。
本来嘛,他们二人已经摸索出一种完美的君臣相得相处法则,正互相试探不亦乐乎,却被人捕风捉影的传闲话,这之中最不悦的恐怕就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礼贤下士的赵朔了。
他千里之外陈师百万迎回来的人才,正卯足劲表现自己的好学不倦善于用人不拘一格,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简直是往兴冲冲的龙脸上甩巴掌,丢的是赵朔的脸,自然是赵朔最恼火。
齐昭昀毕竟不好还没有站稳脚跟结下朋友就气势汹汹与政敌唇枪舌剑,就好似新媳妇在婆家都得夹紧尾巴过上几年才敢说话,能做主的除了曹禤就是赵朔了。而曹禤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当然知道机会还是留给赵朔的好。
他要齐昭昀的感激有何用?齐昭昀又不是他招揽来的人才。
三人心知肚明,你推我让,局面终于回到了理想状态,于是就都松了一口气。
对赵朔来说,这事还不算完。弹劾齐昭昀的人里头就有皇后的侄子,下了朝他就回后宫去了,打算与皇后说一说这件事。
却不料一进长秋宫,便见皇后穿着朝服跪下陈情:“臣妾兄长难当大任,请陛下收回成命,让他们回乡做个富家翁,安享天年吧。”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皇后,好一招以退为进。赵朔心里其实颇为欣慰,但却并没有同意,而是亲自扶起皇后,和她对坐,温和的宽恕了姻亲:“都是一家人,怎能朕安享荣华富贵,却对他们过河拆桥?皇后贤明,都是为朕着想,朕也要给皇后应有的体面。”
于是皇后对他感动的笑笑,谢过恩后从此不提。毕竟是多年夫妻,都知道推让并没有什么用,解决事情不在说不说客气话。于是用膳之后皇后主动再次提出过继惠王的事。
这么急也是有原因的。
“大嫂在宫中住了也有几个月了,近几日还和我提起,说等到阿渊班师回朝,就要和阿渊回封地去。她一向是刚强的人,也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这你是知道的。何况眼下局面确实得要阿渊奔忙,他们母子二人在新都确实留不了多久,我就想,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该先和大嫂通个气,看看她的意思,迁延下去总不是好事。”
皇后的理由非常充分,赵朔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然而他还是叹了一口气:“好,朕有空会和大嫂提,只是你也知道……还是不甘心。你我的儿子也不差什么。”
皇后苦笑:“是他们的谁也夺不走,不是他们的……也不必强求。”
赵渊默然良久。
皇后是一片慈母心肠,她知道孩子们都好是最要紧的,而眼下威胁她和孩子们的恰巧就是自己的丈夫,赵朔的心意决定了他们的未来,因此对许多事根本问都不问,只凭本能做答。
将来或许注定有许多变数,赵朔甚至怀疑等到自己真的越过亲生子立赵渊为皇储,是否在位的时候就能看见兄弟阋墙,夺嫡之争,甚至还有逼宫和弑父。当年诅咒他的人恐怕意图最恶毒也就是如此了。
但以他开头的这一系血脉又被彻底否决了继承权:三易而亡,只换三个皇帝就会灭亡的朝代,短暂如同昙花一现,绝非赵朔想要的。相较之下,恐怕最好的办法是赵朔苟延残喘到儿子们都没了争斗的能力,培养好侄儿让他准备继位,最后自己传位给他。
后事如何,只能看赵渊了。
赵朔的不甘心比皇后更甚,这可是他的江山。
然而他最终还是秘密的去见了惠国王太后。她是个精神矍铄的女人,年纪比皇后大,相貌却更坚毅,年轻的时候她有栗色的长发和栗色的大眼睛,深邃又温柔,和赵朔的兄长伉俪情深,这些年来又历经风雨,即使赵朔这样的人物也在面对她的时候肃然起敬。
王太后身边有个小姑娘,是赵渊的长女惠昌翁主,故去的王妃所出,才十二岁,是个粉团子一般娇小可爱的女孩。惠昌县是她的封国,占了赵渊长嗣的名头,因此封的格外隆重。然而在外颇受关注的翁主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格外荏弱可爱的小女孩罢了。
赵朔不是头一次见她,不过眼下却没有什么心情做慈爱的叔祖父,王太后反应敏捷的在女孩背上拍了一下:“去读书吧。”
将她打发走了。
只留下两个老谋深算的成年人沉默打量。王太后猜得到赵朔必然是有事要说,只是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关乎储位。羌人信奉的不是汉人的巫女和祭宫,但萨满和巫女所说的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王太后多年来仍旧保留一些羌人的生活习俗,信仰也从来没有变过,但她一样也尊重巫女的占卜。
赵朔开口的时候千难万难,一旦说出来了也就顺畅许多,甚至不用说到想过继赵渊,王太后就截口道:“阿渊不行。”
“大嫂……”赵朔知道对方看透了自己的意图,也料到她不会答应,仍然以受挫的语气叹息。
王太后向前倾身,斩钉截铁的再次重复:“陛下所忧虑的是国家大事,我原本不该多嘴,更不该反对,然而事涉阿渊,又如此重大,非说不可,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一向将阿渊与诸位皇子一视同仁,当年我抚养阿渊长大何其不易,多亏陛下帮助,倘若要他肝脑涂地以报大恩,我是绝无怨言的。然而此事并非过继就能解决,只能带来更多的乱子,将来兄弟们之间,诸皇子与阿渊如何相处,又如何自处?阿渊和我都不会同意。”
见赵朔似乎还想说什么,王太后干脆用了杀手锏:“你大哥也只这一个儿子,以阿渊入储,你大哥身后无人,我又该如何对他交代?”
赵朔无言以对。p
第四十章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当一个人成了帝王的时候,难免有许多凡人的感情都得割舍。赵朔未必不知道王太后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实实在在的顾虑,但储位空悬……总归是不好的。
倘若王太后的反对只到恐惧将来兄弟阋墙,诸子夺嫡,赵朔也未必会萌生退意。一提到他的大哥身后无嗣,他就真的不能反驳了。
王太后对赵朔有大恩,且多年来羌人在她的压制之下从来没有添过什么麻烦,赵渊又是他最得力的部下,赵朔并不愿意强求。说是你大哥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其实王太后亲自抚养赵渊长大,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愿意就此放弃,为皇位不要母子名分?
嗣子好立,宗族里总有合适的孩子,但事情只会越来越复杂。其实赵朔大概也知道这是不成的,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一旦提出赵渊母子都欣然接受这回事,眼下也不坚持,而是叹息一声,点头道:“是我思虑不够周全,此事对阿渊……还请长嫂代为隐瞒。”
看他是有收回成命的意思,王太后也只是微微点头:“阿渊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她是历经风雨的聪明人,当然知道这事赵渊不知道最好。知道的人越多,未来越不可控。而赵朔就这样坐在她的对面,在一声叹息之后露出一点失意。王太后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开口,但终究没有忍住:“其实……也未尝一定要过继才可破解。”
赵朔猛然抬头。
王太后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主意皇后想到没有,假使她也想到了,那么不说出来必然是有自己的私心,自己多管闲事还是不好的。她在心里摇摇头,终究还是说了:“去向祭宫求个人入宫……兴许能再生个孩子。巫女命格特异,或者也是一条路。依我说你年纪还不大,不必这么早就考虑这么多,试试,这条路走不通再说也不迟的。”
这话其实谁说都不合适,未免僭越,可王太后或许已经是最合适的人了。赵朔从前确实没有想过还有这个办法,因此闻言精神一振,没有立刻答应,但对王太后一点头:“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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