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像是传奇故事里的书生夜宿野寺,有狐精花魅前来自荐枕席,哪个书生问过为什么?狐精也不过搪塞一句“仰慕郎君”就够了。有些事不必问为什么。
师夜光终究是要走的,就如同赵渊也必须回去。
赵朔为他定了一门亲事,王妃是高氏女儿,正是那个和赵朔缠斗不休的高进之女。这是一桩虚情假意的合盟,婚姻却是切实的。高氏是旧门阀,规矩不小,女郎教养的不错,王妃美貌贤淑,嫁在旁人家里举案齐眉不是难事,何况她父亲权势不低。
可惜赵渊并非她的良人,上头还有一个贺氏王太后做婆婆。王妃性子外柔内刚,但毕竟是深闺妇人,比起婆婆来就有些不够看。赵渊和她相敬如宾,彼此之间其实没有什么话说。新婚没有多久,两家结盟就已然破裂,王妃处境艰难,高进俄而被围追堵截,由她的丈夫斩杀马下。
彼时王妃怀着长嗣,正是后来获封惠康翁主的赵今安。
她为了这个女儿挣得一线生机,给她取名今安,未尝没有苦痛之意。
此后夫妻之义成了虚言,赵渊也不记得王妃展眉,两人又育有一儿一女,随后王妃就郁郁而终。临死那几年,她心事越来越多,只担忧丈夫用不上自己,又急着与旁人联姻再娶,怕的是不得善终。一病不起之后反而轻松些许,多次恳求赵渊待自己将来身后,将儿女都给婆婆照顾,即便另娶再生,也不要令继妃为难。
她为的是什么赵渊很清楚,只是想不到死对她居然也成了一种解脱。二人虽然没有多少情分在,但这个漂亮又荏弱的女人为何香消玉殒,是不必多说的。不能怪她心性不够刚强,也不能怪她未曾真正有一天放下父亲之死,更不能怪她为何不将出嫁从夫贯彻到底。
她毕竟是个人。
为此,赵渊也不准备另娶了。他已有子嗣,对死去的父亲,对自己这一脉交代得过了,劝服母亲是难一些,但她毕竟是通情达理的人。王妃之死令她也颇为沉重,先前打算从娘家挑选一个侄女为婚,到底也放下了。毕竟还有三个孩子在,赵渊不愿意续弦,也就不逼逼他。
很长一段日子,因为这些事,赵渊都没有再想起过师夜光。这事说来就像高烧,当时云里雾里,全然察觉不到别的,后来好了也就是那样,因不告而别恨过,又因怀疑他是索然无味而无地自容过,之后竟然也慢慢淡了,并不常想起,就连梦里也很少再梦见佛衣。
只是赵渊因此更加的不信鬼神,尤其不信僧道。缁衣在他眼中总是带有一些隐晦却鲜明的旖旎意味,就没有尊重了。
王妃身故后又几年,赵渊突然有一日想起从前,顿时明白自己开始苍老了。他才年过而立,还没到该感觉到苍老的时候,但往事忽然这样历历在目,就是腔子内里的心在衰老。
这时候他倒是不再怨恨,只是对当年的自己暗自摇头,一纸调令就能让他赶赴新都,羁留下来,原本以为的此生不复相见,到底只是一时气话。
师夜光几乎没有变。他的神态或许熟成不少,然而眉梢眼角,都没有老态,甚至连肤色也如同覆着一层白霜那样剔透莹润,和当年一样。重拾旧时意乱情迷,也不过是一瞬间。赵渊一向在情事上不够游刃有余,即使到了现在也一样。他倒是试图云淡风轻,但第一句话就失败了,后来就怎么也装不出来,只看着师夜光表演素不相识,漠不关心,从未蒙面。
这或许稳妥,但赵渊也会逆反,师夜光越是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他就越是不管旁人的看法,越要他承认二人之间是存在这什么东西的。至于那东西是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我来看你。”赵渊毕竟学会了说场面话,直起身来跨到师夜光身上抓住他的手腕揭起袖子的时候脸色倒是平静且彬彬有礼的,倒好像干的不是扒衣服的事。
师夜光对他的力气早就知道,但还是本能的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也就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看来看去了。那秘金确实非同凡响,那一日伤了到现在也有三五天,但是伤口恢复的十分缓慢,师夜光天天看着才知道进展,看在赵渊眼里,就是仍旧如故了。
“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师夜光自己并不当一回事,但是赵渊骑在他腰上迫得他几乎躺平就不太舒坦,何况还涵盖了另一种威胁,因此不得已推他一把:“过些日子会好的,你先起来。”
从前赵渊是句句听他的,鲜少问一句为什么,但现在已经不顾他的拒绝进门了,怎可能仍旧遵从他的指示,闻言干脆把他彻底压平,一手抚摸他从领口漏出来的脖颈,语义暧昧:“好了,你不要说话,我替你看看伤。要是让外头听见了,恐怕不大好。”
师夜光静静躺在他身下,不发一语。
第九十一章 ,复合
赵渊能忍到今日才上门,其实比师夜光想的要晚许多。
他毕竟对赵渊认识颇深,并不以为这是个善于隐忍和忘记的人。当年师夜光未曾给他什么交代就杳然无踪,赵渊不能不记恨他。重逢之后碍于二人身份更易,要私下见面更不容易,总得避嫌,这股郁气未曾发散出来,是不可能凭空消失不见的。
师夜光原本料定赵渊总得追究自己,或者逼问出一个他预期中的真相,却不料赵渊这些年到底是有所进益的,他不问了。
师夜光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他从来随心所欲,这一点即使在赵朔帐下也经久未变。这一套对从前的赵渊是很管用的,他不晓得师夜光的想法,又满心温存之意,难免落于下风。
现在这个赵渊可不一样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他并非士,而是王。
赵渊骑在师夜光身上要看他的伤口,师夜光焉能不给他看,于是也就等于是默许了赵渊今日所做的一切。
师夜光一时温顺并不能叫赵渊心里愉悦一星半点。他看清了那伤口,脸色越发难看起来,盯着师夜光,沉声道:“我早该知道,不该太惯着你的。”
这结论让师夜光忍不住挑起眉。
赵渊其实挺喜欢看他凶巴巴的样子,盖因长久以来师夜光其实不是表情丰富的人,多数时候都是一脸困倦冷淡,对谁都一视同仁,因此连恼怒的表情都成了与众不同。
何况师夜光真发起脾气来就不会是脸色难看,因此不高兴反而像是撒娇了。
赵渊把他的脾气摸得透彻,到后来更是掌握一门顺毛的绝技,二人相处倒也是很融洽的,早就不怕他这个不高兴脸了。
赵渊虽然说是不该太惯着师夜光,其实打的倒不是强取豪夺的主意。先不论于公师夜光是朝廷里的什么人,单说于私,赵渊也觉得强取豪夺没有意思。他一来不是那种人,二来早过了那个年纪。当初鲜衣怒马,也不见得对师夜光的出言不逊有什么雷霆之怒,何况现在,两人不管怎么说都是旧情人。
有这一层关系在,赵渊其实猜到师夜光的想法。
重温旧梦当然是不明智的,也不是很有必要。可惜师夜光这一生什么时候在乎过必要不必要,明智不明智?他全靠自己高兴行事,早就不是秘密了。
师夜光虽然并无官位勋爵,但地位超然,赵朔亲封的上师。在如今这个祭宫势力仍旧不减的情况下,达官显宦之中信奉佛道的固然有,但以国家名义奉养的也就这么一个了。可惜师夜光也是个假和尚。他不在寺庙里住,倒是时常与僧道辩论经义,日子过的是很自在的。在京中还有个宅邸,是赵朔所赐,前朝高官遗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比之勋爵府邸也差不多了。
更何况他收受各方贵重礼物从不手软,这难道就明智吗?
送礼给他的人未必是有事相求,更多的不过是想铺路,师夜光也不会予取予求,只是胆大包天,随心所欲罢了,甚至将收受珍宝之中格外名贵的进献宫中,也不见得赵朔说什么。
君臣之间彼此信任可见一斑。
何况私情其实是最不要紧的事。岂不闻顾寰和齐昭昀之事人所众知,也不会从此就以为齐昭昀不再是江东势力领袖。
此事对赵渊会更复杂,皆因他身为宗室,与赵朔的关系更微妙,而师夜光的身份也不够明白。他虽不是赵朔的禁脔,但所知秘辛着实太多,与任何人交往过密都容易招致灾祸,何况这人是宗室。倘若赵朔起了杀心,论心不论迹,杀人不过一念之间。
其中自然有许多危险,或许涉及性命,不能说不危险。
赵渊还从未流露出这种不顾一切的架势,即便明知道这其中风险不过是说说而已,真正那一天的日期还遥不可及,师夜光也难免生出几分兴趣。
“你想要什么?”
他挣扎两下,要坐起来。赵渊身量长,又经多年征战,弓马娴熟,分量更是不轻,本意没有把他坐死这一条,也就起身了。师夜光也算是诗书礼御射都学过的人物,比赵渊却绝对比不上,因此不怕他逃走,倒不如两人好好坐着正经说说话,说通说透,至少说明白自己的意思。
两人终于按宾主坐了,茶已经凉了,非但没有比方才看上去正经一点,甚至更像是叙旧情,温旧梦了。
赵渊倒不在乎这一点,径直说明来意:“我想明白了,有些事实在不必太在乎你的意思,多数时候,你自己心里并没有什么意思,旁人提什么你都没有切肤之痛,也就不会反驳,只是从前我不敢而已。”
他话音一顿,其实还没有说完,师夜光却已经歪着头抢话了:“你不敢?”
语多讥诮之意。
赵渊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沉定而宁静:“我敢不敢,你是知道的。当初我待你如何优容不必再提,这都过去了,况且是我自己愿意。但我对你好不好,想必你的看法和我并无二致。你是知道我不愿意离开你的。”
师夜光扣着几案默然不语,算是认了。
赵渊看出他现在又不急着抵御自己这个外敌,于是平和的接了下去:“过去那些事,我并不知道缘由,你恐怕也并不会愿意告诉我。我自己倒是想了好几年,现在算是明白了。我忘不了你。”
师夜光猛然一震,倒好似这句直白的话他从来没有听过一样。
从前情热,赵渊倒也不是没有说过甜言蜜语。何况师夜光生得这幅样貌,又四海为家,情话听得够多了,于是也就腻了,从不往心里去。
世间之人要求一个永生永世是不可能的,就连真心实意都是那么少,更何况什么天作之合,什么毕生所爱。师夜光本性凉薄,也不指望旁人情爱,一向过得肆意妄为,并没有受过情爱上的苦,也没有被震撼过。
可赵渊这一句是不一样的。
起先他进京的时候,倒还没有要和师夜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那时节他自己的名分未定,着眼在天下,情爱就不够看了。何况王妃新丧,毕竟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还有几个孩子在,鳏夫的悲痛伤怀在情理之中。师夜光更是尤为冷淡,两人的默契就是保持距离,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那之后又是两三年,赵渊忽然找上门来说这个话,显然是真的想了好几年,这句话就更真了。
可是什么叫我离不开你呢?
赵渊早不是当年的赵渊了。他到底有多大权重,赵朔到底对他寄予了多大厚望,准备拿他平谁,治谁,顶替谁,师夜光不说一清二楚,至少也明白十之七八。当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光是他自己了,他身后有无数人推他,逼他,这是一个群体,更是一股势力,鲜少有人能抵抗得过,因为他们的利益就是你本人的利益。
他怎么会回过头来谈什么情爱?
师夜光想到多年前简陋佛堂,赵朔提着马鞭进来,刹那间视野之中光华闪耀,不必耳闻仙音,他就知道自己的劫难来了。
四海漂泊者怕的不是跌宕起伏,而是渐渐随波逐流,落到一个温水煮青蛙,后来无力反抗的地步。
他怕赵渊,从那时候到如今。
倘若他和这个人在一起,以赵渊那种认真的方式,那这一辈子就不会过从前那种日子了,他将会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前路茫茫,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路标的东西,只有靠自己去闯,去过,倘使失败了,师夜光知道自己会再也站不起来。
至于赵渊如何,其实他并不如何担心。
赵渊与他不同,况且赵渊也不用他来担心。
师夜光的神色眼见着就露出一丝软弱了。赵渊看在眼里,竟不知道是该见猎心喜,还是该哀叹一声。师夜光一生在别人眼中自然看不出什么行迹,只以为他全靠智珠在握,聪明天纵,或许没什么明白的弱点。但其实并非如此,他既不风流,又不老于世故,在情场上其实很容易落败。
他倒是不好骗,但一旦拿出真心,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倘若这个人是他也喜欢的,几乎就没有不成的事。从前赵渊没看出他的弱势,自然随着他胡乱折腾,一旦看出来了,就忍不住觉得他实在可怜可爱,丝毫不见位高权重的助益,反倒显得格外柔弱可欺,好似一个绢纸糊出来的人,戳一指头就顺势倒在了地上。
师夜光到底没有防他,更不准备对付他。
赵渊知道此事可成,心里松了一口气,也不急着步步紧逼,反而又松了口:“我不是要你当即和我怎么样,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并不打算放手。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明白你,我是真心是假意瞒不过你,我也知道你并不讨厌我,你曾经是很喜欢我的,为何现在就不行?”
为何现在就不行?
师夜光终于和他对视,而赵渊将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膝盖上。
二人到底再续前缘。
第九十二章 ,心慈手软
他们这里再续前缘,事情还没有议定,赵朔就已经接到了消息。
但凡新兴的朝代,情报畅通程度其实都不如日落西山暮的时候,盖因并不需要靠鹰犬走狗来维持威严。何况赵朔自以为服人以德与能,倚重京西缇骑相当有限。
这并不是说他就不会刺探机密,掌握风吹草动。譬如赵渊和师夜光这等人物,他就算不必弄清楚他们的一举一动,但对这样的动静毕竟也不能无动于衷。赵渊反复登门求见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何况后来近乎硬闯。
要是换个人,或许赵朔还安心些。一来他于赵渊是叔父,彼此之间除了君臣恩义还有血脉亲情,自从赵济造反那一件事之后,就越发心慈手软起来,即使并不愿意师夜光陷入这种境地,也不想对赵渊太严厉。毕竟他一生要说顺遂不见得,要说可怜倒真可怜。只一件事就敌得过他多年来叱咤风云,策马扬刀,最后坐拥江山的得意:他的千秋万代现在还悬于一线,尚未敲定呢。
凡是做开国皇帝的,莫不以为自己功德盖世,何况在这样的乱世要刀头舔血的赢一座江山,断然不是容易的事。能做到这种事的莫不是一时无人出其右的天纵英才,还得有极旺的运道。天子天子,自然是上天之子,到了这一步谁都会觉得自己立于人间之巅,一切都在自己翻云覆雨手之中。这样的功业,势必是要传之万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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