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仅仅是为了私心,也并不见得。起誓的时候,起兵的时候,于天下而言赵朔不过微茫一芥,却开口必言天下,苍生,千秋,倘若没有胸怀,说不出这样的话。即使功成名就,也未见得他有一日松懈。宫中至今仍然相当节俭,新都皇宫是新建的,那不过是因为旧都已经成了废都,多少兵马以铁蹄践踏,又烧起三天三夜的大火,只有彼黍离离,没有万代风流了。
皇后与诸妃嫔带头不穿丝绸,不用贵重簪珥,就算只是装样子,这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赵朔到底可以说一句我为了天下呕心沥血,耗费多年,为的不是自己登顶一时,享受一生,千秋万代,海晏河清,在他手里是可以望见的。他要的也不是高处不胜寒,而是天下自此澄清,今日立下的律法,礼制,挣来的安稳平靖能延续下来。
他能接受过继赵渊这个建议,也就忘我无私,不全是个当代枭雄了,否则怎么舍得这天下独一的名分落入自己的后裔之外?
偌大天下都是他的私产不假,但也是他的心血。为了这件事,他能舍弃一切去维护。只是眼前赵渊毕竟做的不是很过分,他容下了一对齐昭昀和顾寰,要是对这一对马上棒打鸳鸯,未免显得太反复无常,又太心眼狭窄。毕竟从前师夜光有没有情人,赵渊与谁情好,都不是他该插手的事。
那么这二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答案是至今赵朔都没有完全放弃赵渊入储继位的那个后备方案。六皇子还小,上面有这么几个哥哥,早早入储反而容易令他被人看做眼中钉,不若藏拙几年,再看看心性品德。何况这时候婴儿夭折极其容易,固然赵朔不肯说出这句话诅咒自己的儿子,但也得防备这件事。既然巫烛早就断言自己亲生子除了六皇子都不能继位,否则又落入那个诅咒之中,赵渊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近支宗室,父亲早亡,又有极其强势的母亲,近乎完美。固然惠国王太后说的很对,此事不能流露于外,现在赵朔就算是对大嫂也不会承认自己还准备了这一手,但想总是要想的。
正因此,他也不愿意与赵渊提早生出嫌隙,破坏二人之间难能可贵的亲情,让他与自己离心。
说到底情爱这事其实无所谓,只是赵渊和师夜光来往,赵朔毕竟要比其他事更游移不定。他倒不是担忧这二人私下对自己不利,或者因私废公,只是师夜光身份太特殊,人人都知道他是赵朔最迷信的心腹上师,就算赵朔什么都不做,也难免令人将犹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想了半日,赵朔终究决定把师夜光调走,令他在旧都原址重建日照寺,振兴教门去了。这不是师夜光的心愿,不过圣旨里说了是他身为佛门中人该做的事,如今功成名就,位列开国列侯之尊,自然要为佛门做点好事。
历来由于祭宫相当实用,宫里倚重女神官太多,佛道二教只在民间发展得出广大信重,但赵朔知道最好还是借助佛道之手平衡势力,何况现在祭宫已经太重了,不能不考虑牵制,从师夜光开始下手挺好的。
这旨意迅速又莫名,颁布之后师夜光就得着手准备,从拨款,征调民伕到规划建筑,都得自己上手。这事他倒不是不会做,只是不喜欢,没有多少兴趣罢了。可惜当年的商王已经成了皇帝,一命难违,不得不遵。
回头赵渊还没来得及筹谋,就被赵朔宣进了宫里。
叔侄二人殿中对坐,长久寂寂无声。
赵渊的礼节一向无可挑剔,静默的陪着叔父坐下,看炉烟袅袅,听殿外风声雨声,隔着窗子沉冷又匆促。二人多年以来已经有一份父子情谊,比起赵朔与自己的亲子,甚至可能更长久。毕竟像他这样一个父亲多半令孩子畏怖交加,可要是作为君主,恩出于上,那还是很容易被人感念的。赵渊又相当恭顺,多年来未曾行岔踏错半步,二人都十分珍惜这一种难得的情谊,交杂父子,君臣,叔侄,甚至还有点心照不宣的知己意味。
比起叔父,赵渊性格宽仁平和许多,不大容易发怒,除此之外治军严谨,令行禁止,也是颇有远见的人物。赵朔常说可惜他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是真话。他教过赵渊很多事,又亲手与他权柄,寄望良多,从不相疑,赵渊也以忠诚于捷报回应,有来有去,二人对现状都很满意,因此开言劝告就更难开口。毕竟如今局面谁都不想打破。
“我对你寄予厚望,这你是知道的。”
然而话还是得说,且赵朔将语气放得很平和。
赵渊也十分恭顺:“多蒙叔父信任,侄儿愿肝脑涂地报效。”
赵朔叹了一口气:“这事令我为难,并不是因我对你疑心。师夜光此人我很清楚,也是放心的。但他身涉许多机密,并不简单,你二人……这是出给我的难题啊。”
最简单的来说,师夜光是除了皇后,赵朔,顾夫人之外,唯一知道三易而亡这件事的人。更简单的来说,师夜光在赵朔这里,不止看过齐昭昀一个人的未来,那些悄无声息消失的人都哪里去了呢?这些事是不能再翻上来,为人所知的。背信弃义,肮脏丑恶,尽在其中,只好作为暗流,令血色逐渐浅淡。
赵朔句句都说我们并未离心,证明他只怕离心。
多年来他掌握大权,靠的自然不是和颜悦色,而是雷霆手段,笼络人心,不可能每件事都示于人前的。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杀了师夜光,从此之后波平浪静。但现在已经做不得了,赵朔也舍不得。他依赖师夜光比依赖其他人更甚,因师夜光多数时候都无欲无求,虽然不拘礼节,但其实要求很少,更不居功自傲。这等人难以驯服,但一旦驯服,就食髓知味,不能不倚重。
自断一臂,太蠢。何况这一臂还牵扯到了赵渊,赵朔就更不肯了。
单论赵渊这一边,赵朔也心知倘若只因为赵渊看上了师夜光就把他杀了,那未免太反应过度,很难不激起叔侄间的矛盾。
真是棘手。
因此,赵朔暂且只用一个拖字诀,准备静观其变。
赵渊也猜到即使叔父态度柔和又无奈,采取的措施也绝不可能只有一项,于是垂眼道:“侄儿有罪。”
他认了错,但一副“我知道,我不改”的样子,赵朔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拖字诀于是上阵:“我已派师夜光去旧都修建佛寺,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接下来就是北伐,你领一军,这是国家大事,推拖不得,我就等着你捷报频传,万勿令我失望。”
赵渊抬起眼,带出几分喜色:“不敢辱命!”
他大约以为赵朔并无拆散二人的意图,又绝不可能拒绝北伐的任命,何况此事早定,人人心中有数,如今只是说出来了而已,于是干脆的答应了。
高氏如今气数已尽,子孙不肖是没有办法的事,何况运道尽在赵朔这里,他们也只是苟延残喘。北伐难就难在长途奔袭,以及粮草军械辎重运输,一旦粮草断了,前方大军势必无计可施。要说在登基没有几年的时候就再次大兴征伐确实是件冒险的事,打仗要钱,要人,要粮,哪一件都不容易。虽然刚开过吏治清明,但是国库没有钱,就是没有钱,打这一场仗殊为不易,因此只许胜,不许败。
这么急的原因不过是为了一个天下之主,实至名归。何况不趁着高氏已经到了积重难返一鼓作气打下来,就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将来只会成为顽疾。
赵朔正打算为自己的继任者,不管是谁,做好一切能做的准备,推平所有障碍,不光卯着劲要打北方的高氏,就连将来巫国也不会放过,见赵渊胸有成竹,慷慨激昂,也就暂且满意,缓缓点了点头。
至于他和师夜光……容后慢慢的着手吧,急是急不来的,也没有必要。
第九十三章 ,前奏
自古以来大军出动,最要紧的就是粮草的运输线。出征地越远,粮台越是难以及时供应,断了粮草就是断了命,一旦深入交战,立刻性命攸关。
历次北伐,除了粮草,至关重要的就是天时,最长不过孟春出征,孟秋还朝,一到冬日朔风一起,就不是将士们能够抵御的了。
好在高氏盘踞之地既不在大漠荒原,他们自己也不是逐水草而居的北戎,既不存在孤军深入,也不会轻易断绝粮草,难度降低了许多。之所以兵分三路,狮子搏兔,为的当然是万无一失。
何况收复北地,接下来自然是全盘接手,更名改姓,驻军戍边——北戎这几十年来气焰一样相当嚣张,和高家子孙颇有勾连。他们固然不可能为了高氏与皇帝的征伐全力以赴,赵朔现在也不想和他们短兵相接。打是固然要打的,但不能是现在打。
打了就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事之中,现在国内百废待兴,这一仗还不到开打的时候,此行能够打散高氏伪王,就是很好的了。
朝廷之中自然对北戎和伪王之间的联络颇有了解,料到或许他们一露败势就会向北逃窜进入大漠。只要届时边关宁靖,伪王治下重归王化,就算达成目的了。至于北戎方面么,既然一时半刻还不打算动兵,则以怀柔手段拉拢,尽量不生变数,最好结成同盟,能够立下一个互不攻伐的合约,必要时候和亲联姻也不在话下。倘若北戎藏匿伪王处出逃犯人,视其重要程度交涉,妨碍不了统一大业,就是最好的结果。
京中尚在筹备粮草军饷,去往北戎的秘密使者就已经出行,年后无论如何也该送回密谈的结果,孟春大军出征,缓一缓也不要紧,稳妥是最重要的。
赵朔放马出兵挣下的这个江山帝位,现在才到了徐徐图之,事缓则圆的地步,能慢慢来了。这感觉倒有些异常,让他连着好几天都睡不好,吃不下。要说到了这一地步,赵朔无论是个什么样的英雄人物,养气功夫也早已到家,要再让他寝食难安,远没有当年那么容易。一阵焦躁,一阵壮志踌躇,待到心绪平静,难免又把旧事检点几番,数过一遍故人,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到皇后。
且不说多年夫妻互相扶持不是虚假的,单说她毕竟是皇后,也没法让她“病”在长秋宫太久。毕竟赵济以降,还有四个皇子是她抚养,这份功劳已经是皇后最大的护身符。原本赵朔就不准备把她关在长秋宫太久,皇后正位宫闱,名分地位皆在,何况一年到头总有典礼要帝后共同出席,倘若到了日子偏偏不见皇后,外头能说的话可就太多了。
这段日子顾璇玑接过宫务统领六宫,做的当然也是好的,且她以宠立身,这样子已经足以与皇后分庭抗礼,不必再加强化。赵朔剩下要在皇后出来之前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把楼氏为官的几个子弟要么远调,要么明升暗降,荣养起来,从现在起削弱他们为诸皇子盘算争储的能力。
这是个交易,皇后会答应的。只要她能出来,事情尚且大有可为,面对父兄遭到的这一系列处置,她也只好静默不言,绝不表达反对。如此,对赵朔而言,此事就庶几可成。
剩下的,他这一家之主,天下之主只要还在,就和国事一同,徐徐图之吧。
经历了赵济逼宫,朝中请立太子的声音是越来越小。固然赵朔如今已经走上了前代功勋卓著的帝王多疑的那条路上,但毕竟臣子们是不敢妄议的,只小心不触逆鳞而已。
盘算过一遍,赵朔定下了几件事,松了一口气,又注意了一番皇后的动静。
她自然不能真的安稳的待在长秋宫“养病”,私下与宫外的联络未曾断绝,宫中消息也始终都在探听。如今宫里处处以顾夫人为尊,就连皇后驯服多年的几个当年潜邸之中的姬妾也不得不俯首,面对这种不妙的境况能够沉得住气,皇后性情确实坚硬柔韧。
表面上示之以弱,蛰伏不动,实际上她心中从未有一瞬忘记血海深仇,或者真正屈服,这个女人当初能指挥家将携儿带女逃出险境,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只会越来越厉害。赵朔对厉害的女人并无成见,更不会回避。以他的性情,只觉得越是厉害,越是刚硬的母亲越是令儿女卓越出众,主持中馈更为适宜。何况他难道会怕自己的女人吗?
皇后也罢,顾璇玑也罢,都是坚韧不拔,无所不能的女人,但仍然为他摆布驱策,已经是个明证了。
真正君主与豪杰,当然不惧怕女人。
京中已经有明旨下发,筹措粮草与军饷,兵将也开始调动聚集至营盘,为战事做准备。虽未出征,其中钱粮从哪里来,已经成了须得细细安排的事情。兹事体大,赵朔不得已请丞相曹禤与大将军霍利出来,曹禤干回老本行,总领粮台事宜,霍利做元帅。
大将军年事已高,本来安排他在这个位置就是半个荣衔,此次北伐令他为统帅原因也很简单。于赵朔,派出去的三人彼此之间不相上下,从中擢拔一个主帅容易互不服气,霍利年高德劭,尚能跨马提刀,且还有多年的经验与积威,坐镇中军大帐是没有问题的。
于霍利而言,他自己固然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高高在上为人尊崇不是不行,可惜他还有子孙要顾,自然得拼着七老八十,为君分忧。
况且如今说直白些,国库没有钱,内帑也没有钱,赋税收上来的也立刻就花了出去,此次北伐所用军费,一概都得从地方上出,重中之重就是北伐军所经郡县和打下来的地方。
到底能弄到多少钱,全看将帅个人能力,谁穷谁富,到时候才见分晓。顾寰和赵渊都是赵朔一手培植的青年将领,前途无量,本事自然也不小,弄到军需不在话下,只是手段各有区别罢了。至于齐昭昀么,想来是比这二人怀柔许多,但也不足为虑。毕竟古往今来领兵打仗最要紧的不是武艺高强,不是才能卓著,而是要让自己的兵有饭吃,有衣穿,有命活着,能拿得起刀,上得了马,再谈冲锋陷阵,勇猛杀敌,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智计百出固然能取得常胜,但这几样总归是最重要的。
曹禤总揽粮台都是干惯了的,如今重出江湖,堪称宝刀不老,所到之处无不所向披靡,畅快得犹如热刀切开厚厚积雪。这里筹措的粮草军需固然为数不少,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要靠到时候前方将帅各凭本事,如今天下方平没有几年,比不得从前兵祸横行,扰攘平民百姓是万万不可的,因此还得俭省着花,北伐务必要速战速决的好。
正因如此,齐昭昀,顾寰,赵渊三人再次驰往京畿练兵。
这一练就得练到次年开拔,正好有足够时间整顿军纪,严明军法,掌控军中人事动向,都是势在必行的事。好在如今开朝也不过几年,全军上下战意尚浓,风气也还不错,剩下的操练作训,循序渐进也就可以了。
对这些顾寰和赵渊二人是早就看熟了,惯于此种风气,对齐昭昀反而每一次都是一种震撼。
倒不是说南朝那些年军心不稳,战意不浓,但他是亲眼看着日落西山的人,又知道乃是因为巫国与赵朔两相夹击,双线作战,国内支持不住,到后来将士们缺衣少食,无力为战,再强的战力也日渐衰落,打是不可能打下去了,何况再打,连兵丁也没有了。这股颓唐的垂暮之气息,是齐昭昀终生难忘的事。
自然他如今在新都,颇受倚重,又有真正挂心的人,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况且还领一群南方士人,有赵朔护航,说位极人臣算不上,但地位不堕,对外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经过这几年赵朔的怀柔与吸引,要说他没有被培养出一丝一毫的忠诚,那也不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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