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毕竟是立功,没人会说出来罢了,千秋万代,身后少不了被人品评。
当夜和顾寰拥眠的宁静欣悦,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此事定了之后,伪燕王开城投降,迅速被送往新都,齐昭昀这才腾出空来,给果然没有回信的顾寰去信一封,问他为何不回信给自己。
顾寰的回信只有一张纸,墨汁淋漓,狂放至极,显出莫名的惊慌,和可爱得过分的呆头呆脑:我不识字!!!!!!我只是个乡下人!
齐昭昀看了半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那封信里其实什么都没写,只是一堆……香艳绮丽的描述罢了,说不上多么过分,偏偏顾寰脸皮太薄,居然连这种蹩脚的借口都用上,硬是不肯正面回应。小将军倒也不全是害羞,恐怕还是那封信写得太露骨,他年轻,又没有经历过太多事,遭受不住是正常的。
可惜眼下北伐就只剩下个收尾,是不好再擅自离营的,再要见面只能是在伪都克复之后,眼下顾寰恼羞成怒不肯回信,齐昭昀就是逗弄他也逗弄不上,怅然了一会,才收了心。
八月末,惠王殿下克复伪都,顾寰和齐昭昀两部于两三天后先后入城,不过都没有带太多人,显然是要把这功劳彻彻底底划归到惠王名下。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退后半步没有什么不应该的,个人心照,说都不必说出来。
捷报传回京中,光明殿中欢声雷动,人人喜形于色,大功已成。
于是他们也该凯旋了。
来的时候是一路一路来,走的时候自然是一路一路走,顾寰和齐昭昀两部在后,惠王在前。
此时此刻秋高气爽,比打仗的时候舒服许多。虽然气候仍然干燥,不过齐昭昀倒也不是不能习惯。班师回朝的路比来的时候好走,这也是必然的。
直到突生变故,齐昭昀不得不留下处置,而顾寰也停了下来,以为援助。
归化城民众……暴动了。
第九十七章 ,白狐
归化城是顾寰攻下,但暴乱着实与他无关。
挥师北上的时候这支大军算上民伕,军奴,大概有二十五万,班师回朝的时候绝不可能全都一起回去。在朝廷派来官吏或者擢拔官吏之前,每城都必须驻兵。归化城当时驻兵三千,镇压暴乱本身是够了的,但问题就出在这支驻兵,本地民众,和当地伪官三方之间。
驻兵人数不少,不可能全都驻扎在城内,营盘还是扎在城外的,搬入城中的只是主官和亲兵,人数不多。由于攻城之时两军的实质接触根本不多,守城官兵望风而逃,郡守也从东门逃窜,城中剩下的不过是书吏士绅,面对如狼似虎的北伐大军除了投降别无办法,因此自然而然的被攻破。
驻兵的主官是个年轻将军,名叫肖子山,冲锋陷阵,相当英勇,给顾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肖子山部驻扎归化城,本来有军令约束,他带人入住郡守宅邸之后,也未曾骚扰地方,却被地方士绅骚扰。此地原本是伪燕王的封地之一,因地势而生温泉,建了一座离宫,伪燕王每逢冬日都携带美眷到此游玩,因此搜刮民众尤甚。当地士绅蛇鼠一窝,过惯了刮地皮喝人血的日子,肖子山坐镇之后尤不思悔改,甚至妄想巴结肖子山,好换得朝廷宽宏大量,仍然拥有此地的实际权力。
先是送礼,肖子山并不接受,更没能上他的门,再是肖子山暂时承担职责,观风纳谣,阅看卷宗,居然有人着了急,搜寻美貌女子,准备送给他。
此地有不少赤贫民众,其实一直翘首以盼王师,对肖子山纪律严明的军队好感更甚。然而打着给肖子山寻找侍婢的名号强抢民女,到底激发民愤,甚至还有当街抢夺女子的行径。郡守望风而逃之后,此地民众已经看透官吏的无能为力,如今已归王化居然还要过这样的日子,当即激发了械斗。
械斗进而演变为夸大其词的造反,肖子山闻讯之后迅速反应,命令亲兵抓住闹事者,亲自审讯。
审讯到底是审出了结果,可民愤尚未被压抑回去,甚至更加严重了。一来是兹事体大,肖子山知道自己一人无法结束,因此收监的民众也好,士绅的家人也好,没有一个放回去的。二来即使他反应及时,还是出了人命,鲜血未干,城中群情激愤,请命者充塞衙门,而始作俑者的陈情信更是雪片一样飞来飞去,试图给他施压。
肖子山明面上听令于顾寰,但人情难却,已经压力重重,不敢轻举妄动,既害怕自己被人攻讦,又唯恐城中紧张气氛演化为对王师的不满,将搜罗来的女子一一送回去之后,就听幕僚分析,恐怕有人浑水摸鱼,要坏了大局,激发民众对自己甚或对北伐大军的仇恨,甚至引发暴乱。
局面到了如今,实在没有什么他能做主的了,齐昭昀收到消息快马赶来,半夜里顾寰也飞骑而来。
齐昭昀在城中升堂,二话不说抓了十几个乡绅枭首示众,旋即开官仓放粮赈济,张贴布告,又筛选书吏,请父老入衙指认,该拿的拿,该枷的枷,十几颗贪官污吏血淋淋的人头挂上城墙,城中气氛一肃。等到顾寰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如此雷厉风行,其实肖子山并非做不到,但他毕竟年轻,没有根基,有些事不好做。何况归化城中骤起风波,责任归根到底在他身上,想到这一层不束手束脚就难了。
然而齐昭昀并没有这等忧虑,更不必害怕自己动手顾寰的脸上过不去,所以等到半夜顾寰到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干脆先下榻,一切留待明早再说。
齐昭昀过来的时候,只是听闻归化城出事了,究竟情况如何并不了解,顾寰是听说齐昭昀的行辕脱离大军,移动到了归化城,猜测事情不妙,因此轻装简行的追过来。二人都是过来之后发现此事说大不大,说下不小,“关乎北疆的治理与王化”,走是走不脱了,暂且只能留下。
况且肖子山处理此事不说立功,甚至有过,和顾寰齐昭昀一样,都得往新都奏报,先认罪,再历陈治理方案。
齐昭昀来得早,肖子山把自己暂住的郡守府让了出来,等到顾寰抵达的时候,就束手无策了。然而顾寰也无需他安排,径直上堂和刚忙完的齐昭昀说了几句话,二人就明白对方为什么在这里了,干脆一起住在郡守府衙,至于肖子山么,也不用挪了,一起住下并不碍事。
人头已经悬挂好,大堂上也就不剩下几个人,齐昭昀松了一口气,放下朱砂笔,揉了揉虎口,对在堂上的几个人说了句:“总算暂告一段落,咱们也该歇息了。”
顾寰进来之后除了和他互通情况,甚至连寒暄都没有寒暄几句,当即站起身来,面向着齐昭昀伸出一只手,做出个奇怪的姿势:“走吧。“
齐昭昀看了一眼他的手,笑一笑并没有回应,反而隐晦的看了一眼尚且云里雾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肖子山:“走吧。”
肖子山旋即接触到顾寰一个诡异的表情,似乎隐含着几分嫌他碍事的意思。他投军以来还没有机会娶亲,对于顾寰又是一心一意的敬佩,虽然也听过几句闲话,但其实根本没有当真,在军中的消息虽然灵通,但毕竟和新都的张狂孟浪,怪异神奇不一样,因此并没有明白顾寰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仍旧将两位并肩而行的上官送到后院,这才转身出来。
年轻人固然没有察言观色细致入微恰到好处的本领,二位上官也已经疲累至极,先是转移行辕 接着又处理危机,没工夫发作或嘀咕他,只有顾寰一等他转身之后就往齐昭昀身边靠,抓住对方右手的同时哼了一声:“年轻人。”
他自己毕竟年岁不大,说这句话还有点好笑。齐昭昀还没笑出声,被他抓住手揉了两下,疼得嘶嘶吸气,倒忘了要笑。
看来是揉虎口的时候那动作被小将军看见了,当着肖子山的面两人不好太亲近,现在就无所顾忌了。
“是嘛,他毕竟还年轻。”齐昭昀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前面还有提灯引路的侍女,他的心思从肖子山身上转到今天这件事不知道如何收场,也就不提私情了,而是舒了一口气,道:“算啦,忙碌了一天,奔波来奔波去,也都累坏了。”
肖子山虽然没有怎么奔波,但也是被吓坏了,齐昭昀没提他,顾寰也是猜得到的。
美貌侍女将二人引入内院之中,齐昭昀就接过灯笼示意她下去了。虽然对这二位高官的安排感到意外,但她并未反驳,行礼之后退下,齐昭昀和顾寰就成功的进了同一见卧房。
这地方先前美人如云,只是前任郡守逃亡的时候府门大开,能跑的都跑了,暂时也补不起来,人丁凋敝,显出一派荒芜的景象。顾寰跟在齐昭昀身后,借着灯笼的柔光往房里走,困到思维混乱的脑海里不经意想起齐昭昀叮嘱他回去之后再看的那封信。
那里面其实并非一封如顾寰所想,能叫自己面红耳赤的情信,而是一个香艳故事,化用二人情事,大概是说一个浪迹天下的游侠四海为家,某次到某城,寄宿荒郊古寺,夜里在松涛之中探险,见到林中一只白衣青年,二人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后来白衣青年承认自己其实是一只坟场中的白狐,见游侠英武俊秀,因此愿“永以为好也”。是飘逸又清丽绮艳的文笔,写酣畅淋漓脂滑香浓,由皮肉到肌骨,看得顾寰面红耳赤又欲罢不能,虽然嘴上不说,但实质还是看了好几遍。
是时其实到处都流传这种故事,香艳的也有,诡秘的也有,千奇百怪。平心而论,齐昭昀给他的这一个,游侠与白狐见色起意倾心后缠绵悱恻的故事不算惊世骇俗,真正惊世骇俗的是顾寰对游侠也好,对求欢的白狐也好,都觉得眼熟。他猜也不用猜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外面流传的故事被齐昭昀知道,根本就是齐昭昀写的。
士大夫不做这种文章,就算做了,也是掉身份的事,顾寰晓得这不能给别人知道,也不愿意给别人知道。他明白齐昭昀调戏自己的用意,也确实被调戏得欲罢不能,可是……
这事他没法和齐昭昀探讨,更不能提及,现在突然想起来,连看着齐昭昀提灯引路的背影也觉得不大对劲了,非但没有丢盔卸甲,甚至还想做点非法之事。
二人有一会没有说话,进了门,齐昭昀正要点灯,顾寰在他身后关上门,一把抱住他的腰,往他腰后摸去:“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尾巴。”
放在桌上的灯笼微光一闪一闪,旋即熄灭,一片黑暗里床帐簌簌几声,身条柔软的巨大白狐攀援在床榻之畔,对着小将军低声笑起来。p
第九十八章 ,皮褥
这只白狐狸的长毛丰软,细腰矫健,喘声又低又哑,浓密睫毛落在掌心,像雪落在树梢,顾寰抓住他的双臂往下按,试图把他禁锢在床头,同时贪婪的咬住了胸口柔韧的皮肉,试图留下自己来过的烙印:“好长的狐狸尾巴,这下还不是被我捉住了?”
齐昭昀有多少值得人爱的地方,都是在静夜里熠熠生辉,一点声息也没有的。顾寰有时候觉得知道的人太少,太可惜了,有时候又觉得这样太好。他好像是妄图吞天的魔物,但终究只能望洋兴叹,可是无论什么时候齐昭昀都是在这里的,即使他捉不住,这片星空也永远都在这里。
两人在暗夜里互相摸索着拥抱,紧密到近乎合二为一。顾寰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怎么样,似乎灵肉之间洪流一般的欣悦把他浸润,但这还不够,十分不够。他在喘息之间摸到齐昭昀脸上,想起多年前听说过的一种花。
那时候天下承平且富庶,遍地牡丹尚且没有被焚为焦骨,有一种花为人追逐,名叫昆山夜光。据传它不仅美貌迫人,且会在夜里发光。从前顾寰不过听一听而已,现在想起来却心驰神往,觉得这种花或许最适合齐昭昀。倾国名花,莹莹有光。
他似乎是把这话说了出来,齐昭昀笑了,胸腔震颤不休,细微的动静都在顾寰掌下发生,皮肉紧贴在一起,似乎一种心绪从一个人身上传递到另一个人心里。
他们在归化城停滞了将近一个月,等到朝中发来圣旨后,又把周边几个城池的治安都梳理过了,才将两人行辕合二为一,往新都赶路。
北伐成功是一件大事,赵朔对归化城没能引燃更大问题的星星之火不以为意,未曾处罚一人,反而因为齐昭昀反应迅速,处理得当而大加褒奖,至于几路人递上去的请罪书,自然就置之不理,当做没有发生过了,只在圣旨之中催促二人迅速回京,接受封赏。
肖子山固然松了一口气,齐昭昀和顾寰二人也放下心来。
此时燕川郡以北已经入冬,开始下雪,回程比来时困难许多。这些顾寰曾经讲过,只是他早年间在燕川的时候年纪尚幼,具体的早就记不清了,虽说籍贯在这里,但其实跟着父母多方迁徙逃难,后来又到了赵朔身边,算是四海为家,漂泊江湖的人,对燕川只有一分本能的亲近而已。
顾寰见了雪是很高兴的,恨不能扑进去打个滚,但也记得齐昭昀不能受寒,因此天上一落雪花就推着齐昭昀往屋里走:“这路虽然难走,但只要出了燕川郡的范围,再走出燕川流域,其实也不会多冷——新都的冬季你是经历过的。”
确实如此。
齐昭昀点点头。
天一下雪,他们的行进速度就慢了下来,因为大雪可以封山,就算是官道也因为割据混战荒废已久,泥泞不堪,有时候只能先派人清扫积雪,然后继续上路,被拖慢了不少。倘若是战时,情形如此恶劣,想要取胜可就难了,幸好现在并没有在打仗,慢一点也无所谓。
甚至算是一种幸运,这条漫长的道路上二人起居坐卧都近在咫尺,远超出原先的设想。
顾寰从外面巡视回来,脱下大氅扫去积雪,脱了雪鞋摘掉斗笠进屋来,就被热气包裹,其中还带着竹叶和冬青叶的清新味道。齐昭昀正坐在窗下,借着雪亮天光几封信,翻过一页之后抬起头来:“外头冷不冷?是不是要冻坏了?”
说着示意顾寰快过来坐下暖暖手。
顾寰摇摇头,却不愿意过去把自己身上的冷气带到齐昭昀那里,原地跺了跺脚,往插着竹叶和冬青叶的长颈瓶看去:“这一定是你叫人摘的吧?除了你,也没有几个人讲究至此,有这种心思了。”
清供原本是很流行的,但这个天气,北地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梅花,这种地方也是不生长的,就算要开花,也得到天时暖和的时候,其实并不早。唯一可看的是松柏竹叶和冬青。眼前这一瓶里面有不少红艳艳的冬青果,倒也别有风味,挺好看的。
火炉里一阵松柏味,大约就是前几天捡的柴。
顾寰不肯让齐昭昀出房门,自己担负的职责就更多,早出晚归也不奇怪。北伐原本计划的就是要迅速的打完这场仗,收复王土,前线部队轻车简行,辎重全赖后方运输而来,更没有准备御寒的棉衣,一下雪就不得不停下来就地采买,发动民众赶制,这事非得有人交涉主持不可。齐昭昀谈妥了才回来,顾寰就已经心疼坏了。
他倒也不是多虑,齐昭昀不耐寒,就算是梅精也是晚梅,谈妥了棉衣供应之后回来,当夜就起了烧,可见顾寰不是杞人忧天。因此后来不叫他出去受冻,他自己也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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