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昀真是把他看了个透。顾寰难免觉得毛骨悚然,同时又觉得轻描淡写揭示自己的心事且毫不收敛的齐昭昀嚣张又赤裸。
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容易,但是选择实话实说并且确信不会被害怕很难。
从此顾寰也不拿这个问题问他了。他注意到齐昭昀对赵渊的隐秘查探,观察态度猜测这也和齐昭昀关心的储位有关,但还没有想到过继这件事。毕竟除了知道巫烛预言的人之外,在赵朔子嗣繁茂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想到赵朔宁肯过继一个侄子。
后患无穷。
在新都,人们玩的把戏和从前一模一样。查探一点消息根本不算什么。顾寰也知道这一点,他又不是孩子了,根本没有问齐昭昀消息的来源或者准确与否。让他发楞的是一个问题:“他是为了谁?师夜光吗?”
齐昭昀摇头:“消息说,至少在明面上,陛下亲自开口留他,他说尚有王太后奉养,想及早返回封地。陛下说他功勋卓著,原本就可以破格不必之国,天下富庶尽在新都,就把他留下来了,赐给一座大宅,又把王太后交给他,叫他奉养,还说要替长兄照顾寡嫂。”
这个理由理直气壮,且堵住了赵渊能有的退路。他本分老实,对赵朔忠心不二,对母亲孝顺尊敬,这当然很好。但赵朔都已经说出功勋卓著,破格留京这种话了,坚持己见就不对了。他要听话,要顺从,做皇帝的子侄也不容易,更没有看上去那么光鲜。
顾寰沉思了一会:“我以为是师夜光……”
自从那一回赵渊登了师夜光的门,他们之间那点事就火趁风势传遍了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顾寰自己对此其实没有什么想法,他对这两人都不怎么熟悉,何况师夜光像是只老成精的大猫,能人异士都有点吓人,他很少和师夜光说话,对这事就更谈不上怎么看了。
齐昭昀很谨慎,也没有说出来自己的看法过,顾寰只是猜测他其实根本不在乎。
外头也一样,尽管沸沸扬扬,但顶多只是私下隐秘流传,怕的是万一赵朔不乐见这件事,或者不愿意听到什么动静,大发雷霆。
多数人在乎的都是这二人之间的私事是否会引发其他事的动荡。譬如此时此刻,将目光放到师夜光身上的人不会少的,但顾寰显然是很天真的一个,齐昭昀懒洋洋的趴在坐下来的小将军怀里,玩弄他的手指头:“不会的,惠王不是那种人。”
赵渊当然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还拖家带口,他的冲动不是这样的。
师夜光其实才是那种人。
但齐昭昀没有接着分析下去,因为顾寰在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后背,接着绕到他的肚皮上试了试,叹气:“你又没有吃饭?饿不饿?”
齐昭昀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练成的,能摸一摸自己的腹部就测试出到底吃饭没有。他和父亲学来的,吃饭讲究惜福和养生,不会剩饭,但也不会吃个肚子溜圆。顾寰这一手简直就像是他看着冰面就知道哪里有鱼,看着雪地就知道哪里藏着一只狍子一样,不可思议,天生异能。
“我在等你。”可惜,齐昭昀也是天生异能,他知道怎么做成圈套,诱使顾寰跳下来。
顾寰不说话了,仍然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好像没有被骗到一样,但还是老老实实把他从怀里扶起来:“……以后不要再等我了。”
齐昭昀只是笑笑。
在家里的时候,顾寰也没有几次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饭的机会。他总是很忙,照顾孩子的永远是云霁,他们都知道他在外面“建功立业”,见不到面也是应该的,偶尔在一起吃一顿饭,个个都兴高采烈。多数时候顾寰和幕僚吃饭,或者和部下吃饭,或者自己一个人随便对付对付。他极力的抽出时间陪伴孩子们,但只要一天是顾将军,他就一天忙忙碌碌。
能等得起他也能等到的人,就只有齐昭昀了。
这时候天色向晚,又到了宿营的时候,顾寰下车去调度,齐昭昀紧随其后踏上雪地,在清冽的暮色里长长吸气,骤然察觉心头涌上一阵怅然,他想了想,低声对顾寰说:“以后就不能这样了,再没有这么好的时候。”
顾寰明白他的意思,但却并不同意:“还有春猎,秋猎,我们可以在山里扎个帐篷,夜里睡在帐篷里。将来总有一天……”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起自己从没有问过齐昭昀是否愿意如自己想象的一样度过许久之后的日子,但齐昭昀正看着他,所以他还是说下去了:“我该问一问你的,就是……,总有一天,我们会变老的,也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我知道你曾经有个苍山学舍,将来我们也可以有个农舍。所有的农活我都会干,我能好好的照顾你,等到你觉得能够从滚滚红尘之中脱身的时候,愿意和我隐居山林,做个无人知晓来处的人吗?那时候我们能住在任何你喜欢的地方,也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齐昭昀默然不语,似乎愣住了。
顾寰紧张起来,舔了舔血气充足的漂亮嘴唇,急切而认真地解释:“我知道,这和苍山学舍不一样……”
“我愿意的。”齐昭昀打断了他。
顾寰正后悔自己说得太快,似乎应该信奉一回事缓则圆的道理。但齐昭昀拉住他的手,再次肯定的回答:“你不用多说什么,去哪里我都愿意的。”
他熠熠生辉。
“以后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只是现在……你知道四海未曾真正安靖,你也知道,你我都有未竟之事,不能一走了之,但我答应你了。”齐昭昀从未比现在更急切的希望获取对方的信任,即使他长于辞令,善于骗人,但这件事是不一样的。
越是真诚,就越怀疑自己做的还不够,无论如何都不算牢不可破的承诺。但已经没有更多可以给出去的了,顾寰想要的齐昭昀只能给他一点点。
但对顾寰而言,这似乎就已经够了。他高高兴兴的点了点头,这桩心事终于尘埃落定,且齐昭昀肯定的回答了自己,就算那还有很远,但也不要紧了。
未来可期。
他们在腊月回到新都,陛见。
自然是分头进宫,但到了齐昭昀陛见的那天,顾寰还是照例往宫里去,玩玩外甥,和长姊说说话,等着齐昭昀出来。
皇后已经“痊愈”了,这一段日子宫里一直很安静。她不是会疯狂反扑的那种人,毕竟她还有几个儿子。因此,赵霈也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皇后是知道很有可能将来赵霈就是储君的,但她并不会因此就对赵霈另眼相待,带出痕迹来。
巫烛自然也知道,但这毕竟只是未来的一个分支,她待皇后还是一如既往。
说真的,换个人都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在亲儿子造反之后重新爬起来,但皇后毕竟是皇后,不会再有人同她一样了。倘使将来这对夫妻仍然免不了决裂,顾璇玑看得出来,赵朔不会再立新的皇后了。
她看着弟弟怀里撅着肥肥的屁股对着自己的儿子,若有所思把玩一枝新鲜的梅花。
第一百零一章 ,稚子
崇政殿里君臣奏对,将北伐与北疆事务梳理过一遍,赵朔命人往顾夫人宫里去,要顾寰把赵霈抱过来。宫人恭谨的低着头去了,赵朔转而含笑看向齐昭昀:“反正他也是要过来的。”
那倒是。他提这事多少有点促狭的意思,可惜齐昭昀根本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对众所周知的这件事被君主说出来反而是很满意的样子:“确然如此。”
“……”赵朔深深被这种无耻伤害了,他甚至不知道齐昭昀居然是这种人,一手带大的小狼崽如今紧紧跟在别人身后,赵朔并不服气,轻咳一声,严肃地控诉:“你怎么这样宠着他?岂不是要把他惯坏了?”
齐昭昀倒也没有料到他会以这种口气掺和家务事,想了想,良善微笑:“臣以为陛下海纳百川,既然宠着惠王殿下,自然也该明白臣的心思。臣对将军,与惠王对……”
“好了!”赵朔一提这个就胸闷气短,顿时斩钉截铁,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带出师夜光的名字了:“儿大不由爷,朕现在是谁都管不了,由你们去吧。”
说着往后一靠,正埋在一张熊皮毯子里,摆出行将就木的老人模样,哼哼起不舒服来。
齐昭昀对他虽然心思不如顾寰那么单纯,但毕竟有难以言说的恩义在,戳一句就够了,也并不坚持说下去,反而起身轻声叫殿内的女官过来,又是倒水又是揉胸,折腾了一轮。
赵朔说胸闷气短,倒也不全是假装的。赵济谋反之事尘埃早已落定,但于他的亲生父母而言,这儿子虽然是个叛逆,也不免要伤心。皇后的伤痛是顺理成章,浮于面上的,赵朔就不同,他把碎刀子咽了,也不和任何人说。他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由长及幼花费的心力越来越少,因此越是年纪大的孩子他越是心疼。当年赵济也是他亲手教会识字念书,父子之间是有真正的感情的。
到底是什么把他们分开,到最后甚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呢?或许是权势,或许是地位更易,或许是所有人都命途坎坷。
这些话是说不出来的,因为赵朔作为君主,态度必须坚定。他要削弱后族,就要钉死赵济的罪名,就要限制皇后的权威,就不能流露出伤心,只有被背叛的愤怒。倘使他为自己的儿子落泪,那么第二天就会有臣子上奏为赵济平反。一杆笔有时候无所不能,黑的能够说成白的,不得不防。
何况皇后那么隐忍,是因为收回了伸向銮座的手吗?
并不是。赵济之死令这对夫妻之间若隐若现的裂痕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从此之后一切都不复从前。皇后知道他可以动摇,他可以杀死,九重城阙就变成一个斗兽场。
赵朔望着金碧辉煌的藻井突如其来的伤感,接过女官手里的药茶,收起了虚弱苍老的面目,挥退了面容姣好却模糊的美人,看向齐昭昀:“你不是会说这些话的人。”
被他凝视的齐昭昀似乎并不因为被一头清醒的龙看住而芒刺在背,神情依旧如常:“臣并不是在说他们两人的事。”
赵朔不愿意听到赵渊和师夜光两个人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齐昭昀就顺其自然的含糊了师夜光的名字。他的态度着实太冷淡,既不像是背后说人坏话,也不是像是在传播流言蜚语,赵朔以无害老人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冷:“你的意思是?”
“臣以为陛下不是会放任自流的人。”齐昭昀心中有疑虑,不过如果一件事同时牵涉进了赵朔的暧昧态度,赵渊的一意孤行,师夜光的讳莫如深,就不是一件能够直说的事。何况他其实一无所知,只是从现有的这几个人名做一个模糊的猜测而已。
何况即使什么都不知道,人人也都一样明白,牵涉进赵朔诡异态度的事绝不会简单。
赵朔一向知道齐昭昀的聪明,只是未曾料到他会选择对自己如此坦诚。他突然笑起来:“卿就不怕天子之怒?你刺探的是绝不该刺探的。”
齐昭昀端坐在他面前,一动不动迎向这种逼人的审视:“并非臣无所惧,而是陛下不会杀臣。”
真是奇怪,他为何这么在乎这件事?赵朔很清楚,自己曾经对惠国王太后提起过继赵渊为嗣这件事将永远是个秘密,因为王太后是聪明且决绝的女人。她既然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为了儿子也绝不可能将此事流传开来,甚至赵渊本人都不得而知,齐昭昀就绝不可能知道的。
但倘若不是他知道此事与储位有关,自己已经不再想着从赵渊着手,而将目光逐渐放到了襁褓中的赵霈……
啊,赵霈。
这孺子自然和齐昭昀无关,但顾寰与他是有关的。齐昭昀真能为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他愿意冒惹怒自己的危险,只为提顾寰在将来的波诡云谲之中占得一点先机?而他居然真的这么敏锐,在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仅凭猜测就将问题问到皇帝面前?
这本该是自负,但偏偏他安之若素的模样,只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而已。
赵朔早知道驯服齐昭昀自己不会后悔的,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
自从齐昭昀到了新都,逆来顺受得简直好似毫无锋芒。他当然无所不能,但在应该出席的场合之外都安静得不像话,也几乎不同任何人来往,不为任何人争斗,赵朔一度怀疑他的心已经死掉了,自从那个雪夜他隔着门和刘荣说过话——顾寰毕竟是他的人,带着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赵朔自然知道。
但其实齐昭昀是活着的,只是奄奄一息,有人可以将他唤醒。
赵朔几乎一瞬间就决定,倘使将来有莫测的变故,而他真的下定决心将希望交给赵霈,齐昭昀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他不是信任齐昭昀对顾寰的情意,而是信任齐昭昀能够做到任何事。
所以关于赵渊的事,赵朔也决定透露一点。他含混的微笑:“卿知朕甚多,也很相信朕。”
顾寰来的时候,殿内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他抱着赵霈一路进来,身边跟着好几个遮风挡雪的黄门,而赵霈被他裹在自己的大氅里。还不及行礼赵朔就站了起来:“不必多礼了,抱过来给都督看看吧。”说着目视齐昭昀:“都督尚未见过他,是不是?”
齐昭昀点头。
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孩子,更从未觉得襁褓内的婴儿与自己有多亲近。但顾寰是兴致勃勃的,从怀里把外甥掏出来径直递给齐昭昀:“瞧,他在笑呢。”
说着就松开了手,齐昭昀迫不得已狼狈的接过来,僵硬的抱着,觉得这孩子轻得过分,像一根羽毛,或者一只小狗的幼崽。赵霈倒是随遇而安,仍然露出天真无齿的灿烂笑容,四下转着头看新鲜。他倒也不是没有来过崇政殿,但今天的人比往常新鲜,于是对着走近了的赵朔啊啊叫了几声,就专注的看齐昭昀了。
顾寰站在齐昭昀身边,趁着无人注意自己的动作,偷偷摸摸碰了碰齐昭昀的后腰,引来一个带着笑意的警告眼神。赵朔权当自己没有看到,伸手接过幼子不给他们看了:“好了,人也接到了,儿子也送来了,出宫去吧。”
就这样下了逐客令。
自从赵霈出生之后,顾寰对往事的执念消退不少,虽然尚未进步到能够和赵朔以姐夫和小舅子的方式共处,但回到自然亲近的地步也没有问题,当即也不在意赵朔态度粗暴,就笑嘻嘻的退出去了。
两人出去之后要一起走到宫门口才能上车,这段路上风雪交加,眼看齐昭昀想张嘴说话,顾寰立刻拉起他的风帽糊了他一脸,指了指前方,示意上车再说。
但他没有料到齐昭昀想说的不是什么正经话,但态度倒是挺一本正经的,刚上了牛车就问他:“你觉得,狐仙会怀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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