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顾寰的性子,闷坐室内是挺无聊,非得出去活动活动不可,但齐昭昀就能坐得住,也不觉得被拘束了。他的伤风还没有好,顾寰带头,上上下下都十分担忧,倒是照顾得挺好。齐昭昀每日无聊,除了看书就是写信,间或做做文章,除此之外什么事都有人代劳,也挺闲适。没什么事情做,自然想着打发时间,整饬整饬这间屋子,也还不错。
“也没有什么可以娱目的,此地馆驿自从打起仗来就荒废了,花木自然也没有人修剪,竹林松树和冬青原本就不畏寒,折枝插瓶,倒也挺好看。“齐昭昀在此道也算精通,指点起来也挺有道理。顾寰又端详了一会,等到身上不带寒气了,就转身过来,提起茶壶倒了杯茶,和齐昭昀坐在一处了。
二人都静了一会,外头因为落雪十分明亮,坐在窗边就觉出一股锋芒一般的寒意,齐昭昀肩上还披着一件毛裘,软乎乎的狐狸毛偎在他脸侧,看上去相当柔软。视线相接,顾寰就察觉出齐昭昀恐怕还有点受寒,两眼发红,水汪汪的,难免让他想到齐昭昀那个故事来。
白狐狸陷入囹圄,被人禁锢,也不过这幅模样而已了。
自从那日找尾巴的事过后,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都不提起而已。顾寰自己心里总是忍不住将齐昭昀当做一只白狐狸来看,甚至浮想联翩。他年纪轻,脸皮嫩,人又单纯正直一些,床帐里说说无所谓,平日提起就觉得太过轻浮,忍是忍得难受,但当着齐昭昀的面胡思乱想,其实也不是不开心的。
齐昭昀不提,就纯粹是照顾他的面子罢了。
顾寰一晃神,察觉自己盯着齐昭昀未免看了太久,自觉有些尴尬,于是赶紧动起来,伸手摸摸齐昭昀的脸颊和脖颈,探出也不是很热的结论,松了一口气,交代了一番自己出去巡视的结果:“看来还得一半天,才能走得动了。”
这在意料之中,齐昭昀点点头,从他手里拿走茶杯抿了一口:“那就再等等吧,急也是急不来的,况且也没有什么好急的。北地风光,你是知道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的。”
顾寰叹了口气,要是能做主,他倒是不愿意让齐昭昀冰天雪地被困在馆驿里的,军中准备的医药都是外伤方面的多,齐昭昀的体质又比较弱,倘若这病反反复复,医药不济,怕是就要出事,早一天出去早一天放心。但偏偏大雪没完没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齐昭昀无牵无挂,在自己喝过的杯子边缘低头饮水,犹如泉眼边信步走来的鹿,一时连叹气都忘了,挫败感也很快就消散。不仅什么也没有说,更松了口:“算了,吃过饭,我陪你出去走走吧,老困在这里也不好。”
齐昭昀这几天被他管束,倒也是很听话的,闻言抬起头来,晓得他是不忍心继续拘束自己了,笑了笑:“不过……?”
这番话肯定没有说完,倘若顾寰照顾他照顾得不细致入微,也就不是顾寰了。
“不过也不能太久,还要多穿点衣服。”顾寰知道他早料到自己还有要求,说出口的时候也理直气壮,随即抬手整理一下齐昭昀肩上将将滑落的裘衣,给他重新拉好,掩住襟口,把齐昭昀整个裹进去,随后摸了摸白狐狸毛,忍不住把脸埋了上去:“这颜色趁着你,真好看。”
他靠在齐昭昀胸口的模样接近撒娇,这几天是很少有的,齐昭昀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耳鬓,笑了笑,把温度异常高的掌心贴在小将军后脑上:“是么?我记得府中还有一批白狐狸毛,要么做成座褥铺在榻上,如何?躺上去也是软的,人不累。”
“……”
顾寰如今已经知道每逢齐昭昀这样说话,就是故意撩自己了。
但白狐狸皮的座褥,确实令他心动。想一想到时推倒玉山,尽数落在洁白皮毛上,如玉莹润的白瓷染上红晕更加鲜明……
不过他到底是拒绝了,摇头的同时含含混混的许诺:“等到来年春猎,给你打一头熊做褥子吧。”
熊皮更好。
第九十九章 ,但他是心甘情愿的
两人吃过饭后出去散步,馆驿这个院子附近没有外人,里里外外站着的只有亲兵,见到两人过来行个礼,都十分懂事的不出声。
走到荒芜的后园,周边已经没有别人了。顾寰呼出一口气,看着眼前弥漫开一阵白雾,把手伸进齐昭昀的裘衣里,抓住了他的手:“冷不冷?”
外面天光明亮,即使已经时近黄昏,但厚厚的积雪让他们眼前明澈冷冽,顾寰甚至能一根一根数齐昭昀的睫毛,也看得到他鼻尖发红,神态松弛且温柔,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他摸到的手指确实温热,但比起自己仍然差了一些,顾寰握在手心里来回搓了搓齐昭昀的手指,一只麻雀从树枝上飞起来,摇摇晃晃,盘旋不去。齐昭昀带着近乎喜爱的笑意看着它,神情与公正严明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那种严肃和冷淡截然不同,变得更柔和,更温暖,更放松,好似白绒绒的狐狸毛修饰了他整个人的轮廓,软的不可思议。
顾寰见惯了麻雀,不觉得稀奇,并未投入一丝注意。他也相信齐昭昀肯定见过麻雀,甚至世上无数珍奇的鸟类,绿孔雀也好,白鹦鹉也好,齐昭昀早就见过。他对这样一只平平无奇的麻雀却露出惊讶的表情,像个第一次走出户外的孩子。
他看上去如此鲜活,生动,即使颜色是素淡的,神情也没有强烈的感染力,但顾寰仍然能够清晰的描摹出所有变化,线条如何牵张,软化,变幻成微笑的弧线与微微挑起的眉头。即使闭上眼睛,顾寰也能再现这幅画面,他心中的悸动将永远不变。
这和此时此刻无关,因为他永远都沉溺在对齐昭昀的感知之中,但又与此时此刻又深切的关联,因为他知道这一刻的心境与喜爱都是真的,就像是风中一片雪花,固然和所有雪花大同小异,但它毕竟独一无二。
齐昭昀以顾寰猝不及防的速度收回看着那只蹦跳着的麻雀的眼神,落到了顾寰脸上,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震落积雪:“你在看我。”
顾寰完全没有必要脸红,他看齐昭昀不仅理直气壮,而且是应得的权力,但他还是忍不住脸红了一下,回答没有什么新意:“你看那只麻雀的样子也很好看。”
这是确实的,齐昭昀到底好不好看,原本是个不需要讨论和证明的事实,但顾寰口中的好看不是任何一个意思。在他眼里齐昭昀光辉灿烂,比世上一切珍宝都耀眼,没有人能用他的目光看这个人。
因此齐昭昀只是笑笑,屈起手指挠了挠他的手心。顾寰这时候一向怕痒,不慎放松力道,齐昭昀抽出一只手贴在他脸侧:“只有在你眼里是这样的。”
顾寰并未争论,只是想到两人站着不动的时间太长对齐昭昀不是好事,寒意从地底侵袭,不如走动起来的好,于是和齐昭昀往荒园深处走去。
虽说是荒园,但其实并非没有可看的东西。枯草被大雪压低,掩埋,松叶上垂落冰凌,冬青是郁郁葱葱的。只是因为战乱和季节,没有花和鸟罢了。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顾寰想了想,觉得这场面和自己梦中白茫茫的江边也差不了多少,于是开口讲起来:“我梦见你我在澜江江岸上散步,那时也一样大雪纷飞,我和你拉着手,身边没有任何人,且寂静安详。岸边有一树白梅,开了许多花,花枝压低。我说,我去给你折一枝花。走到江岸边的时候就醒了。”
齐昭昀望着他。
“将来我想,我们总要到澜江边再去一次的,到那时……我会记得给你折一枝花。”顾寰舔了舔下唇,许诺。
这其实不算一个约定,但齐昭昀仍然点头:“到时我会记着的。”
他们在谈的就不是什么风月了,而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北伐完毕之后就是西征。虽然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叫战备结束,但近几年内想都不要想。现在两人的气氛难得的轻松,于是都极有默契的略过这个话题,转而提起了新都里的故人。
齐昭昀没有几个挂念的人,不像是顾寰,于是二人的话题很快转到了两人都认识的顾夫人身上。顾寰提起自己年少的时候。他说起这个根本停不下来,齐昭昀也纵容了他,兴致盎然的伴随顾寰的讲述在脑海中猜测那时候顾寰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说到自己的名字是顾夫人起的,但在那之前他几乎从没有读过书,这个复杂的字可把他害苦了。
“那时候我得赶紧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真的是写到想哭……这个字太难了,知道它意义重大,且十分威风,也于事无补。”顾寰叹息一声,情不自禁的往齐昭昀的方向靠过来:“不晓得被藤条打过多少次。”
“唔……”齐昭昀若有所思:“这也确实是难为你,不过后来应该就好多了吧?”
“嗯,”顾寰哼了一声,重重吐出一口气:“后来读书,倒没有经历过这么难的事,何况兵法你也知道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说着,想起来比起自己齐昭昀算是博览群书,何况师从齐慕这种父亲,学问当然不可谓不深。当年苍山学舍盛名蜚著,偷偷渡江去求学的人其实也不在少数,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不像你,没有读过礼啊易啊,对这些是一窍不通的。”
昭昀轻轻笑了:“上回我在你床头看见了,你还看《说苑》呢。”
这一声笑让顾寰觉得有点不妙,迅速的反驳:“那是因为你那万字书里面提到了!”
如今朝野上下都把齐昭昀献的书叫万字书,或者齐书。
从没有人这么努力的试图证明自己没有学问,显然顾寰也意识到齐昭昀剑指何处,甚至罕见的为此汗毛倒竖,心虚不已。他的反驳声音震落了一根树枝上的积雪,一阵雪雾在齐昭昀面前散开,他伸手挥了挥,微笑着不紧不慢的收网:“所以你也看了我的书。”
这已经不再是个问句。
顾寰垂头丧气,但仍然准备最后抗争:“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齐昭昀显然不准备保持和他的默契,放过他:“但你还说你不认识字呢。”
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还是被戳破了。
顾寰知道自己不该面皮薄,一来他是男人,二来他明明喜欢。但他还是忍不住红了脸。他之所以回避那个香艳故事的话题,是因为齐昭昀写的太好,不至于文字,也不止于绮丽,是一种深埋发肤之下的东西,他说不出来,但明白齐昭昀不是对任何人都这样轻佻的,旁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够令他做出这种举动,写这样的书信的人,也就只有一个而已。顾寰旁敲侧击,就猜出从没有人能够贴近齐昭昀到这个程度。他心满意足,又觉得自己拥有的已经太多,即使早就拥有,也永远受宠若惊。
或许一直以来齐昭昀都比顾寰预料之中的更坦诚,更直白,顾寰才放任自己羞耻且畏惧。两人之间总有一个人需要害怕,才能不以直率为理由伤害彼此。
他嗫嚅两下,忽然恶向胆边生:“我是识字!但我真的没有读过书!你是小少爷我又不是,我不懂你这一套,你要是想……你就来嘛,为什么欺负我?”
静默只有一瞬,齐昭昀继而欣喜的挑起眉:“这是你说的。”
顾寰恶狠狠的喊话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很快会后悔,且料到了会后悔的这么快。闻言深吸一口气,想起那只白狐狸是何等慧黠风趣的性情,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南征北战无所不能的小将军战战兢兢的抱住情人的手臂,终于决定卖可爱:“但……也不要太过,行不行?”
齐昭昀始终没法放弃逗弄他,就是因为小将军着实可爱。他还没有说话,顾寰忽然又加了一句:“你对我做什么其实都可以,但不能只是你一个人,我也应该能够对你做任何事,我也要能替你做主。”
这在意料之外,但确实是小将军能说出来的话。齐昭昀收敛了笑意,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对顾寰说些什么。调情不是不可以,但不应该在此时此刻作为一种答案。顾寰很多时候都令他轻松愉快,但像是这样的时刻,他甚至觉得心里发酸发软,正不断陷落,前所未有的清楚自己是一座旧屋,外表或许看起来含蓄隽永,只是有些老派,但其实他知道自己摇摇欲坠。
顾寰不仅看到他的外面,也关心他的内在。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伸手触摸小将军的鬓角,答应了他:“你当然能,我也愿意。你是知道的,我或许不属于任何人,但肯定属于你。”
顿了顿,他到底不忍心把气氛破坏殆尽,又笑一笑:“何况你已经在替我做主,将我关在卧房里好几天了。”
实情确然如此,但这句话在顾寰耳中远比字面意思暧昧许多,他耳根的温度仍然悄悄攀升,但内心开始翘起尾巴,得意起来,干脆弯腰抱起齐昭昀:“好吧,那咱们就该回卧房去了,你在外面待久了会着凉。”
他知道自己是逮住了这只狡黠的大狐狸,狐狸是心甘情愿的。p
第一百章 ,冬深
返程路上毫无风波,虽然走得艰难,但没有更多波澜了。
顾寰虽然还很年轻,仍然因雪夜和齐昭昀在车里的长谈,因每一夜停驻的时候他们牵手走进房里,因这段静谧又安然的陪伴而庆幸。
他喜欢这种陪伴,更愿意在杳无人迹的地方和齐昭昀藏起来。即便这不是真正的隐居,也并非真的杳无人踪,距离新都越近,消息就传递得越快,真正的清净难得,而浮华世界已经很近了。不仅公文顺畅往来,居然连背后传递的飞短流长也一并迅速的追上来了。
天气太冷,顾寰不让齐昭昀骑马,怕他再次受凉,自己一天也只骑马走一半路程,剩下的都和齐昭昀一起消磨,说说话,或者谈谈情。他拂落满身大雪的时候,齐昭昀正对一张窄窄的纸条挑眉,神情莫测。
“怎么了?”
他从来不这样,顾寰难免好奇,主动询问。
“惠王留京了。”齐昭昀若无其事放下那张纸。
顾寰知道,废立之事虽说不该臣下多说,但其实人人的眼睛都盯着悬空的储位,就连他自己也不能说心中没有猜测,只是不知道应该期望什么而已。他当然喜爱赵霈,又因为这是长姊的孩子而希望他诸事皆好。但是否应该期待赵霈入储?他尚未决定。
做太子有许多好处,也有许多不好的地方,赵霈自己怎么想,现在还不得而知,顾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力决定。他问过齐昭昀,而齐昭昀的回答也没能脱离他的预料。
这是六皇子的事,也是整个顾家的事,要说我不想那是假话,但我知道你的心事。顾夫人未曾抉择过,你绝不可能剥夺他的选择。他做什么你都会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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