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避开一些。”司若没有抬头,低垂着眼睛在给沈灼怀一层一层地包裹着伤处,细密的雨珠落在他眼睫之上,像是多了几颗小小的水晶,“着水容易发炎。”
他们的行李都还放在一旁,没有沈灼怀开口,郭汉栋甚至都不敢懂。司若是惯去哪里都带着一把红油纸伞的,如今那油纸伞就搁在行李上边,沈灼怀索性伸长右手,勾来那把红伞,单手撑开,撑在他与司若头顶。
微微光芒透过伞面照射在司若的脸颊之上,仿佛为他扑打上一层绯红的胭脂,他长而卷翘的眼睫毛眨动着,额角有垂落下的几丝乌发,稍微遮挡住他清亮的眼眸。
犹如神祇降世。
沈灼怀的呼吸瞬间快了一些。
司若敏锐地察觉到沈灼怀变快的呼吸,以为是自己用力太大,绷到了伤口,抬起眸子:“很疼吗?”说着,竟举起沈灼怀的伤手,吹了一吹。
轻轻的风卷过沈灼怀半包的伤处,不疼,却叫他一痒,伤口痒,心中也痒。
“……无事,你的力度很合适。”沈灼怀尽力压着自己的嗓音。
司若并没有看出那呼吸之外沈灼怀的其他异样,便又垂眸继续细细包扎。
奉火教众这一刀直直越过沈灼怀整个手心,来到手背,少说也有三寸长,伤口也不浅,势必会留下疤痕。如此沈灼怀那遍布粗砺疤痕的手上,便又要多出一道来。
司若心中微微叹气。
“这么疼,刚刚为何不叫我留下。”司若用有些责怪的语气道,“你觉得我是见到你的疤痕就会吓跑的人吗?”
沈灼怀弯弯嘴角,试图勾起一个笑容,可惜他却失败了。
他沉默半响,说:“都习惯了,不过一道刀伤而已。”他顿了顿,“若不是这次那黄巾汉子实在挡不住,手套裂开,我也不会轻易叫这伤疤示人。”
闻言,司若不知说什么才能应对,只得又是叹了一口气。
终于,在两人的沉默之间,伤口总算是包扎好了。
司若放下药物,接过沈灼怀手中的那把红伞,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但他转身欲走那一刻,沈灼怀却拉住了他。
“和我聊聊吧。”他笑了,“聊聊我这伤疤是怎么来的。”
司若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沈灼怀如同往日一般笑着看着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东西,整个紧绷着的人一下子放松下来。司若本以为按照沈灼怀的脾性,他最多会用个玩笑搪塞过去,但如此看来……沈灼怀是认真的。
他再度坐下,点点头:“好。”
沈灼怀自然是知晓他对司若的两次拒绝,是在把司若与他的关系往外推的。在司若没出现之前,他依旧抱着过去的一切就让他烂在心里的想法,可没想到自己如此狼狈的状态,却刚巧被司若撞到。而后司若面不改色地为自己包扎,却失去了提问的兴趣,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沮丧。
他与司若之间的关系,就只能到此为止么?
明明他们的确对外声称是彼此“挚友”。
司若像哄孩子那样吹他的伤口,让沈灼怀心中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似的,痒痒的。
他觉得他的执拗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
至少……可以说一些。
司若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我的伤疤……你也看到了。”沈灼怀嘶哑着声音开口,“我猜你多见广识,大概能猜出来这些疤痕已经留在我身上很长时间。说实话,这是我刚出生的时候被火烧伤留下的。”
他说:“具体的原因……恕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现在、”他顿了顿,“其实也不太清楚。但我知道我这条命是我爹娘从火阎王里抢出来的。当时我才被我娘亲生下不久,便遭遇了大火,烧伤我的两只手——许多人以为我活不下来了。但好在我命大,烧伤的并发症竟没能带走我。只是我一双手上的伤口一直不好,溃烂了又长皮,长皮了又溃烂,小孩儿嘛,也忍不住挠。”
沈灼怀露出一种他脸上罕有的苦闷神情:“也因此,我有记忆特别早——大概是因为疼痛让我记住了很多东西。我的伤口在我记忆中,一直到四五岁的时候,才彻底好全,在之前的日子便是一直受着这样的疼。直到四五岁之后,那些伤口变成如今疤痕,我才知晓正常的孩子是如何用手吃饭,用手去拥抱人的。因此,我深知被烧伤有多疼。”
“但你也知道的……这些伤疤,实在是太丑了。”沈灼怀苦笑一声,拉扯袖子遮住了自己的手臂,“而后我便一直用各种东西遮挡住他们,除了我的家人外,其余人几乎从未见过我这一双手。曾经也有不怀好意想叫我摘下手套的,我……我便将他杀了。而后那些人似乎只是认为我脑子有些毛病,不愿示人,却不知底下是这些痕迹。”
“所以我才说,刀伤不过是刀伤罢了……我确实能忍。”沈灼怀抬眸去望司若,“但我不想你受伤。”
司若的眼眸微微颤动,他的确猜中了沈灼怀受过火伤之苦,但却从未想过,沈灼怀是自幼受这样的苦,甚至日日夜夜,无法挣脱。
也怪不得他会对这姑射城大火如此敏感,又哪怕忍疼也不愿意叫他人见到他手套下的痕迹。
这是他受过的苦,亦是长日长夜中他不得不面对的恐惧。而那时他最多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儿。
而这疤痕,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司若只觉得心中突然抽抽地疼,他不由自主地抚住了自己的胸口,却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感到陌生。
从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情绪,一时之间叫他有些慌乱。他哪怕面对腐烂数日的尸体,也能镇定自若地下刀,可为何不过是替沈灼怀包扎一个伤口,却感觉心口有着异样的疼痛呢?是因为面前的人是沈灼怀吗?是沈灼怀的过去引起了他的异常吗?
司若快速地眨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但沈灼怀看着这样的司若,却误以为是自己的述说叫司若感到生厌,愣怔了一下,苦笑着低下头去:“我这样很自私吧。”
司若这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摇摇头,那双清冷的眼眸中多了些柔软的东西:“不,你没有。你只是……太害怕。”他轻声道,“你太害怕那曾经一切对于他人来说是口中的天方夜谭,也太害怕那一切再度发生。”
他认真地,诚恳地盯着沈灼怀的眼睛:“明明那只火把飞到你面前了,你却敢将他踢开,救下我和那个孩子,这就是你对抗过去的证明,不是吗?”
沈灼怀愣了一瞬。
他没想到司若会注意到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也没想到司若会这样宽慰他。
“……谢谢你,诺生。”他轻声笑了笑,“不知我能不能叫你的字。不过司诺生,你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我很羡慕你。”
他突然伸出手去,捏了捏司若的脸蛋:“有你在身旁,我很安心。”
司若与沈灼怀这些日子闹惯了,下意识想去拍开他的手,但却突然想到眼前这个家伙就剩下一只好手了,动作到一半又生生止住:“我看你这人是挺容易放下包袱的,不用奉承我。”司若在被他捏过的地方揉了揉,却怎么都觉得那处脸蛋烫烫的。
但沈灼怀给出的信任……也让他觉得很开心。
至少证明了,他们两个虽然一开始都冲着拿着彼此的把柄威胁去的,但也能成为朋友,不是吗?
但不知为何,沉默又再度蔓延。
这不像是两人坐在这儿没话说的沉默,反而有些古怪的,暧昧的气氛。纵使司若在情爱之上没头没脑,但多少也因为这种感觉而有些拘束起来。
比起司若,沈灼怀算是“久经沙场”的那一个。
他见司若坐在原地,眼神却有些躲闪,看出他的不自在,索性便做了那个打破气氛的人:“要不……我们捡捡东西,便去找郭汉栋要这案子的卷宗来看看?”他摸摸鼻头,很想再去捏捏司若的脸,但知道再捏一下司若就真要生气了,“郭汉栋虽说没什么志气,但他好歹是目前在姑射城里干得最久的城守,多少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说到案子,司若也精神了,点点头:“好。”
……
这会,郭汉栋正悠哉悠哉地在屋子里享受着新茶,对面还有个身姿窈窕的歌姬轻抚着琵琶弹唱。
今日得知沈灼怀出事,郭汉栋被吓个半死,好在问题不大。看沈灼怀与他身边那位公子如此亲密模样……郭汉栋啧啧吹去茶上浮萍,看来一时半会他是不用担心自己被揪着做事了。
然而就在郭汉栋叹茶之时,他以为“绝对不会出现”的沈灼怀声音却突然在门边响起,叫他差点打泼了手中上好的茶汤——
“郭汉栋,你还挺惬意啊?”沈灼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遮住了由外射入屋内的光线,屋子一下子黑压压了许多。
郭汉栋抬起头望去,只见沈灼怀左手严严实实裹着布条,右手如一,一席劲装,眉头微挑,脸上是明显的不满意。而他身后自然跟着那位“朋友”司公子,司若紧随其后,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郭汉栋身上,而似在观察他这装扮古朴,却修饰风雅堂皇的内室。
然后还附耳与沈灼怀说了些什么。
沈灼怀闻言凤眸微眯,走到郭汉栋堂中博古架附近,点了点他放在最明显位置上的,一个火焰形状的鎏金摆件,不怀好意道:“郭汉栋,你这城守府中怎会有奉火教的神像?”
郭汉栋目光随之一转,竟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小剧场:
沈灼怀:朋友?什么朋友?
司若(歪头):啊,不是朋友吗?
不猫:爱情笨蛋小司,小沈日后追妻之路道阻且长嘻嘻……
作者有话说:
来一起唱!暧昧~让人~受尽委屈~
第41章
郭汉栋茶盏也端不稳了,放下就起身:“这,沈世子,您不是刚受了伤么,怎么现在就急着……”
沈灼怀打断他的废话:“回我的话。”他手指一弹那鎏金神像,神像回出“铮铮”声响,看样子是个空心的。
不过四个字,便叫郭汉栋心头一震。
郭汉栋是由京城平调过这姑射城来的,说是平调,不过也只是好听些的说法,实则是他前些年聚众狎妓,刚巧被这位四处替狐朋狗友忙、到处巡城的沈世子给捉到,直接一状告到御前,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还丢了京官的身份。而后刚巧姑射前任城守辞官,大家都是从四品,郭汉栋就被卷包袱丢到了这里。
这也导致他现在看到沈灼怀那张脸还心底发怵。
他连忙挥挥手叫什么歌姬小厮都下去,然后对着沈灼怀做了一揖:“是,是。沈世子,您刚从城里进来,大概也清楚如今这姑射城是个什么情况,我这城守不好当啊……这供奉、呸,不是供奉。这随便摆摆一个神像,也是为了能和那奉火教有交流,好叫他们配合我不是。而且您瞧,空心的!绝对没有真要供奉的意思在!还是下官花自己俸禄做的,掏这么多银子,那个心疼啊……”
这由似乎算是勉强能说服沈灼怀,沈灼怀没再揪着这问题问,只是将那神像自博古架上拿下,一把丢给郭汉栋:“那就好好收着,过段时间给融了吧。”
郭汉栋“诶”了一声,牢牢抱住,随即抬起头:“这是……”
沈灼怀四下打量一下,丝毫不客气地领着司若去首座太师椅坐下:“知道就好。”
郭汉栋自然是不敢说些什么的,见二人坐定,赶紧上前换了新茶水:“那世子找我来是急着……?”
沈灼怀淡淡道:“你来这姑射也有六年了,想来对姑射了解不少。既然要将这火阎王查个水落石出,自是少不得你郭城守帮忙的。”郭汉栋正想推辞些什么,沈灼怀一眼扫过去,又叫他止住话头,沈灼怀接着道,“先说说你看到的姑射城和奉火教,然后将与奉火教相关的卷宗都呈上来看看吧。”
“是。”郭汉栋点点头,“只是这卷宗起码近二十年,大部分都在库中,世子怕是要等等调度。”
司若闻言,扯了扯沈灼怀的衣袖,特意避开了他缠着绷带的地方,小声道:“二十年太多了。”
沈灼怀与司若交换了个眼色,立即明白了司若的意思:“那你便将每五年纵火案发生前后好再递来罢,尤其是仵作的记录。”他顿了顿,“二十年的确太多了。”
郭汉栋知道沈灼怀在京中便有断袖名声,本以为司若长相昳丽,又一副需要沈灼怀处处护着的模样,不过是沈灼怀带来消闲的,却没料到他一句话却叫沈灼怀给他布置了这样多功夫,还一眼瞧出自己想借着文书功夫给他们些苦头吃吃……一个头两个大。
这二位没一个是省心的。
顿时不敢再看低司若,点点头应事。
沈灼怀敲定后,郭汉栋便自左边坐下,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姑射城,说来惭愧,的确已被奉火教把持已久。下官六年前到这姑射上任时,便遭到邪教恐吓,并以人身安全作胁,要求城中官府管辖与他奉火教平分秋色。”
“据我所知,奉火教要求城中男子成年后便选择加入或是不加入奉火教。虽说看似有所选择,但若是不愿加入的,无论做什么营生,都会低人一等,且会被放入那供奉……哦不,纵火名单之中较前的位置。因此,如今城中男户不奉奉火教的,大多也都是些老人了。”说着,郭汉栋小心翼翼地望了沈灼怀一眼,看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嫌恶之色,方才继续开口。
“再说这门头上的琉璃火瓶——哦,是奉火教将它这样称呼的,实则就是一个大号油灯。里面的燃油是不限量供应的,不过每月要上交一些香火钱,至于是多少,就要看奉火教的教主决定,但大约是不少的。奉火教的教主我曾见过一次,不过也未曾见其真颜,而是带着火焰面具。他看起来大概有四五十岁模样,身上应该有功夫,随时都带着三个副神使,就是宝座附近那些。对了,我来第三年的时候曾有一年轻人想刺杀那教主,却被当街斩杀。后来,我便再没见过敢忤逆他们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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