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洞穴周围也并非皆为石壁,一处坚固的横栏,将他与外部分割开来,而这处地方,也是狺人牢役每日进出之所。
外头无人驻守。
这是一件好事。
大概是他们认为,给自己下了药,自己就再无还手之力。
司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回到原处坐下,平缓了呼吸,同时由于先前的走动,原本瘫软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一些气力。司若顺手弄来一个瓷盘,看也不看地就朝石壁上掷——清脆的“咔嚓”声后,瓷片碎了一地。
他挑了一片好把握的,在石壁上磨了又磨,剩下的碎片,则埋进米饭里头去。
然后合上眼睛,静静等待。
终于,一串急急的步子声响起,伴随着步伐声的还有狺人腰间钥匙串碰撞的声音。
“@$%¥#!”门锁转动,狺人骂了一句,根据司若这些日子对狺人的短暂了解,大抵是在说他很麻烦。
不过更麻烦的就要来了。
司若心说。
他听到脚步逐渐近了,接着是衣物摩擦的声音,狺人蹲下了,然后是木托盘被放下,替换……
“@¥#?”狺人疑惑地发出了一声不明意义的短词。
就在这时!
司若睁开眼睛,一个飞扑,而后持锋利碎片的右手猛地一划——
“呵……呵……”狺人瞪大了眼睛,捂着自己脖颈间致命的伤口,指着司若,张口想说什么,可口中吐出的却只是不成句词的音节与血沫,无力地倒下去。狺人以一个完全迟钝的反应,缓缓向门边扭头,似乎还想要求救,可司若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捂住他的眼睛,又给了他一刀。
“咣当!”
瓷片滑落在地。
一切结束了。
司若喘着粗气,扶着墙边站起来,他下意识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才迟钝发觉自己的手心同样被锐利的瓷片割破。可他并没有觉得过分疼痛,反而是那点火辣提醒着他突突跳动的脑门,他必须继续清醒下去。
他一把扯断系在狺人腰间的钥匙串,走出了这个牢笼。
然而……然而牢笼外面,仍是牢笼。
司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
时间回到立冬当日。
沈灼怀潜入狺人圣地深处之后。
在杀了不下五个狺人之后,沈灼怀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一个问题——他杀人杀得都太轻易了,似乎见到他的狺人天然对他有着信任,根本没有起任何防备,乃至,这种信任带着一些尊敬。
以至于在他动手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狺人眼底的那点不敢置信。
沈灼怀没有再明目张胆地汇入人流,寻找赤妙所在的方位,而是找了块林木茂密的地方,逮到个落单的狺人,便把他一把揪进来。
看到这个狺人的脸,沈灼怀一愣。
竟还是个半大孩子,虽背影看起来个子不小,可一看脸,就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沈灼怀露了一半的匕首收了回去,他看着有些惊魂未定的那半大狺人,只是厉声道:“你认得我吗?不用回话,只点头就好!”
半大狺人忙不迭地点了好几下。
沈灼怀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他没心思对小孩子下手,便吓唬他:“离开这里,别对任何人说见到了我,明白?要敢忤逆,日后叫你们土司碎了你的舌头!”
半大狺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闭紧了嘴巴,一溜烟地跑掉了,留下沈灼怀紧握着匕首,目光不知盯着什么方向,若有所思。
但最终,他还是拨开林木,继续向圣地中心走去——迟将蓦下的地图显示,那里是狺人处决叛徒的地方,如若狺人会对赤妙下手,那不会有第二个可选择之地。
他头也不回。
一路上遇到向外奔跑的狺人更多,看到他的也不少,但沈灼怀心头已经有了成算,并没有再杀人,反而一副堂而皇之、高高在上的模样,见到狺人用下巴看人,却得了许多人行礼。
很快,他就见到了赤妙。
在一个可以说是他都觉得酷刑的地方。
狺人圣地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盐池。
一身红衣的赤妙被绑在盐池中间,琵琶骨上穿着笨重的铁链,浑身是血,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的嘴被塞死,然而凄厉的痛叫却无法被一块布挡住,一滴泪从她眼边滑落,混着血,像是血泪一般。而盐池之中那些灰白色的盐粒沾染在她的衣袍、她的伤口上,又混杂着干涸的血液结了晶,简直可以用“可怖”二字来形容。
然而周遭的狺人却似乎对这一切完全熟视无睹。
沈灼怀攥紧了拳头。
他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地走近盐池去,闪身进了旁边一间屋子,里面没有人,却恰好挂着几件黑色沉金的衣袍。沈灼怀有些狐疑这样的巧合,但事急从权,很快换下了自己那身狺人打扮的衣裳,用黑色长袍替换,袍子略有些窄小,但好在能穿。
他走出门外,神态再变,已没了方才的小心谨慎,若要说硬说相似,更像他从前还是寂川世子那时的模样。
见到这副模样的沈灼怀,狺人们便愈发毕恭毕敬,甚至叫起他“沈公子”来。
听到狺人们的称呼,沈灼怀眸色一深,但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我要提那个犯人。”他一副轻描淡写模样,朝赤妙那边点了点下巴,“有急用。”
在盐池边驻守的狺人有些奇怪,但看到是他,也没有多怀疑什么,收了手上兵簇,让人领着沈灼怀进去。
赤妙已经是半醒半昏迷的状态,加上身上盐分反复炙烤,生命危在旦夕,见到有人靠近,却还是狠狠瞪了一眼——
于是便愣住了。
沈灼怀状似粗鲁,却轻手轻脚地拿开了堵在赤妙口中的堵塞物,朝那几个狺人皱眉:“她伤成这样,如何交代?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狺人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回答好。
“你……?”赤妙声音嘶哑,目光投向与沈灼怀交谈的狺人,脸上出现质疑神色。
可还没等她话说完,沈灼怀便微不可查地向她摇了摇头,继续冷眉对着狺人发火,要求他们立即安排人把赤妙送出圣地去,至于目的地,是苍川城外。
狺人中看起来比较能话事的那个人与旁边的狺人小声交谈了一下,而后用生硬的汉话道:“沈公子,这人乃土司钦点过的、犯人,我们不能顺便、随便给你,你登一下。”
沈灼怀眉头紧蹙:“那你们最好快些。”
他是不想让这几个人再去议论,多生些什么波折的,可如今赤妙重伤,能和平地偷天换日,就尽量不要起什么冲突……只是沈灼怀心头还是起了一些警惕。
还好很快,那几个狺人就一脸笑意地归来了,他们连连朝沈灼怀行了汉人的礼节,而后说:“沈公子,已经解决了,遂我们来吧!”
沈灼怀点点头,捏紧了腰间长剑。
狺人将他引向池中高台——那是赤妙身上铁链与盐池链接之处,沈灼怀浑身紧绷,警惕着周围狺人任何的举动,然而似乎一切毫无异常——狺人只是站在距离他两步左右的地方,向他递上了开锁的钥匙。
钥匙与锁孔紧密相合,只听“咔嚓”一声——
沈灼怀只觉天旋地转!
他脚下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沈灼怀提起气息,几下飞跃,却始终止不住身体往下堕落的速度,最后只能勉强落地。
平稳了身体后,沈灼怀放眼望去——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第131章
这个牢笼予人的第一感觉并非一个切实的、将人关押拘禁的幽闭之所,相反的,它热火朝天,形容巨大的空洞里,会众来去,各有忙碌,只是这忙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热闹——它的对象是人。
被行刑者无一不被堵塞着耳目,但身体上无法承受的苦痛叫他们长大了嘴,涎水无法控制地从嘴边流出,而司若眼尖见到:没有一个人的舌头还在,只余下一点粗短的舌头根。但好在他们的痛苦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们身边的狺人会排着队将他们领走,而后面目表情地朝他们心口捅上一刀,接着推下一个更深的地方去。
司若立在原地,目光四射。
放眼处,皆是这般机械地劳动着——对人处以极刑的刽子手,然而哪怕他站在这里,那些人却仿佛从未见过他一般,目不斜视,麻木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一点声音。身上沾上了血污,脸上被溅了鲜血,也没人去管,他们只是不间断地、来回地走动,挥手,斩落,好似面前不是一个人,是一条砧板上的死鱼。
这一切被完成的过程,几近于悄无声息。
司若背后骤然出了涔涔冷汗。
他被关起来的时候,除去那骂骂咧咧的狺人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也是因此,他才猜测,外面可能是无人把守的出口。
只是……
他神色凝重,久久没有动一步,生怕惊扰了这些恶鬼。
司若甚至有些恍惚:他真的逃出来了吗?还是这又是那迷药发作下的另一个噩梦?否则为何这里与阴曹地府如此相似?
突然!
所有人、齐齐地看向了他!
司若下意识掏向袖中防身匕首,却掏了一个空——他向来惯用的那把匕首不见了。
定是被搜身时带走了。
右手长而深的豁口还在滴着血,但司若丝毫不查,他炯炯望向突然齐聚的刽子手们,将簪在脑后的长簪抽离,瞬间,长发散落,一根锋利长簪握于手心。
这段时间基本未进食水,司若其实面色苍白,但为了保持清醒,他将唇瓣咬破,要切实的、最靠近神经的疼痛提醒他此刻的处境,面如金纸的脸上,唯有唇色那点嫣红。而他长发垂落,手心滴血,远远的,竟叫他看上去有几分妖异,与这死气沉沉而诡异的洞穴气氛格格不入。
“%¥¥%¥……”
“&%#*&……”
“%#$&*……”
沉沉低语不断由那些狺人口中发出,声音越来越响,音调越来越高,与那突然的恶狠狠的眼神相交应,仿佛一种咒骂或是警告,带着明显的恶意。
司若的呼吸急促起来,越发地握紧了眼下自己唯一的武器。
他或者可以以一当二,却无法同时面对这样多、甚至不知后续是否有援的狺人。他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被关在那样一个根本称得上是毫无警戒的地方——那甚至算得上一种保护。
因为外面的牢笼,是群兽食肉,吞心嚼骨。
但把自己关起来的那个人,一定也猜得到,自己不会坐以待毙。
司若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谁!”原本司若的精神就几乎紧绷在将将要断的边缘,如此变动,叫他脑中那根线直接炸开!司若一个闪身,躲过黑影向前方向,便重重将簪子刺过去!
但却刺了一空。
非但如此,黑暗中的手,还直接将他受伤右手腕处反擒,叫司若顿时动弹不得。
司若目光刺向黑影,却微微怔住。
那道身影从黑暗之中走出,露出半张英俊的脸和熟悉的眉目——那属于沈灼怀。
“是我。”他叹息道,“不要动,省得他们伤了你。”
司若的目光软化了一瞬,但又立刻锋利起来,趁着沈灼怀说话,对他的桎梏减弱,司若反手捏住他手上一处大穴,用力一摁,再一个推拉——换回了自己的自由。
只是簪子却落在地上。
“你在怕我?”沈灼怀朝他走近一步,相对的,司若也后退一步,见到司若这样的举动,他脸上出现一些委屈神色来,“我只是想帮助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呢?”他摇摇头,“这里很危险。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但放心,我也有许多事情想与你解释。”
这举止神态,颦笑嗔怒,就是沈灼怀无疑,甚至他还知道沈灼怀最为擅长的以退为进——
可司若却面色冰冷,目光过人之处几乎能结起冰来:“你不是沈灼怀。”
看着面前“沈灼怀”疑惑的目光,他只是重复了一遍:“你不是沈灼怀。”
意思是,哪怕他要聊,这个聊的对象也只是沈灼怀,而非他。
听到司若如此笃定的答案,眼前这个与沈灼怀相貌毫无差异的男人唇边勾起一丝轻佻的笑,他挑了挑眉,鼓掌大笑:“好啊,我还以为,你是彻底认不出来我们兄弟二人的。”
掌声响彻整个穴洞,是那种死一般寂静中的死亡里,一种突出的音色。
“沈灼怀”又转头,死死盯着司若:“但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将我们两个分开的。”他一字一句的,“没,有,人,能,看,得,出……我们是两个人。”那目光仿若饿久了的豺狼,好像下一刻就要撕咬掉猎物身上的每一处完好皮肉,“唯独你司若,你是个例外。”
司若心如擂鼓,他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这一切发展到这样无可预料的境地,但在这个自称沈灼怀兄弟的人面前,他依旧保持着冷静而淡漠的神色,似乎这一切的未知并不能叫他产生任何的触动。
“我不但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人,我还知道去圣地前,沈灼怀是沈灼怀,但自我们到茅草屋后,先回来的是你而非沈灼怀,面对我的同伴们冷言相对的也是你。”司若朗声道,在这个人掐住他的手腕的那一刻,仿若电光火石,他一瞬间将最近所有自己感觉的异样都想通,“但第二日出现在我们面前,一直到后来我被捉到这里时陪着我的,是装作你的沈灼怀。”
“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我只想问,我的人去哪里了。”他目光灼灼,好像一团有形的焰火,“迟将,孟此凡,卢文陆武,还有小乞丐,他们是死是活。以及,赤妙到底被你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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