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的是“你”而非“狺人”,似乎笃定了眼前沈灼怀的同胞兄弟是要比起金爻更为手握大权的人。
“呵,真是个无趣的人,白瞎了你那张好脸,也不知我那兄弟,是怎么看上你的。”那“沈灼怀”冷笑一声,朝那些如地府幽兵一般的狺人挥了挥手,果然,他们立刻转回身去,一副罔若未闻的模样,继续那一份残忍的工作。
“这么多人,我哪里记得谁是谁?不过你说的赤妙,我的确有印象。她应该和那些家伙一块儿,在谷底躺着罢!”男人转身即走,似乎并不害怕将后背这样紧要的破绽留给司若,见司若不动,他又回首,凉凉道,“怎么,你不是仵作吗?还怕一具尸体?”
“……”司若抿紧了唇,跟了上去。
方才那些被受刑者消失的地方,是个深而巨大的坑底。
坑底堆满了从天而降的尸首,尸首叠着尸首,人头堆着人头,层叠之间,已经有些腐败的味道开始蔓延。几个穿着麻布袍子的高壮狺人面无表情地拖拉着每一具尸体,似乎在挑选着什么,然后分门别类地堆放到两个地方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看到这一切,司若脑子里只能想出来这一句话。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背,饶是他见过再多凶残的、令人不适的场景,在见到这被随意屠宰的人类与屠夫时,司若还是下意识地有些反胃。
这些死者并非全是汉人面孔,有一部分眉眼间大多有着一点狺人的性征,甚至完全就是狺人相貌。也就是说,这群刽子手在朝所有他们能够下手的、或许只是单纯有一点不服他们的人挥去屠刀。
苍川大乱。
司若头一回这样痛恨自己的眼尖,那些人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恐,无措,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底,以及他的脑海之中。
灰色、棕色混杂的衣袍里,一点绛红色格外明显,更不要说,那露出的袖袍外,还是一张格外青葱的手掌——属于一个未及笄的少女。
……是赤妙。
赤妙最终还是死了。
司若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没有再看那坑底惨状,他感觉到自己唇瓣好像开始凝血了,下意识舔一舔,是咸腥如铁的味道。
但下一刻,司若又狠狠地将原处咬破。
鲜血再次浸上他苍白的唇。
“好了,你的问题我也回答了,作为交换,你总该告诉我,你是怎么分出来的吧?”假沈灼怀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里依旧是对这一切的漫不经心,似乎司若方才看到比肩地狱的景色,对于他来说不过寻常游戏,“说吧!”
司若目光收回,射向那个男人,眼里是堪比千昼寒冰一般的寒冷,过了一会,他开口,语气若有形利剑:“你有一双令人生恶的眼睛。”他说,“像老鼠一样,躲藏久了,好不容易见到光,就觉得整个太阳都是自己的。”
“你!”他这一番话彻底惹怒了眼前的男人,他跨步向前,一把掐住了司若的脖颈,直接将他提起离地!
“你,再说一遍!”男人恶狠狠道,手上力道不断收紧。
司若并未来得及提防,或者说,他的身体条件没有让他能够有提防的机会,瞬间,他便觉得空气变得稀薄,他知道,如果男人再这样下去,不出三息,他就会命丧于此。但司若却没有求饶,依旧用那种蔑视的眼神望着他。
眼前越来越漆黑,仿佛浑身的气力就要被抽离……
“沈德清,放开他!”一个带着怒气的低沉声音从他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响起。
控制着司若命道的力气突然一断,他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Boss终于正式出场~不知道大家猜到之前的小沈到底哪个是真的了没有呀嘿嘿嘿~欢迎来和我互动!我需要互动呜呜呜
第132章
“咳……咳咳!”司若捂着自己的脖子,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另一个沈灼怀出现了。
或者说,原本的那个沈灼怀。
但沈灼怀在喝止自己的同胞兄弟——沈德清之后,却并未像往常一般,立刻过去查看司若伤情,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移动几步,状似不在意地挡在了司若身前,隔绝了他与沈德清之间直接的目光交流。
“你与我说好的,不动他。”沈灼怀沉声道,目光利得快能杀人。
“哼!”沈德清冷哼一声,松了松被沈灼怀性急之时一掌打到肿胀的手腕,“怎么,这个时候倒开始心疼了?”他凉凉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拔舌地狱全倚仗我一人便能运转起来。沈灼怀,你已经上船了。”
沈灼怀威胁似的看了他一眼:“沈德清,再乱说话,你舌头也别留下!”
他身后,司若站起身来。
“沈明之。”他轻轻叫了一声,声音里说不上失望,也没有明显的厌恶或是愤怒,但这样的语气却更叫沈灼怀心头一凉——从来只有司若对他很不满的时候,方才会连姓带字地叫他,但如今司若语气却更见生疏,仿佛自己与他之间已经隔了一道远若牛郎织女之间的鸿沟。
沈灼怀下意识回首去,见到司若那双总像是沁着粼粼秋水的眸子里如今像被彻底的冰封,他冷漠地望着自己——以及自己身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同胞兄弟,好像从未认识过自己。
沈灼怀苦笑一声,却并未说什么,而是往后退了一步——与沈德清并肩而立。
他们的眉目、手指长度,乃至唇角促起的幅度都一模一样,但只有那双眼睛,只有那双眼睛。
在没有经过刻意伪装的情况下,一双是如豺狼的阴狠,一双虽是狠厉,但那狠厉中却带着几分悲哀。
司若突然不明白先前自己为什么能弄混他们——沈灼怀与沈德清,分明就是两个人。即使相貌如此相似,但那是他心心念念的枕边人。
只是如今的枕边人,也成了一副他认不出来的模样。
他对自己很失望。
这份失望不仅仅来自于自己的有眼无珠,更因为那个坑底,那些被沈德清称作“拔舌地狱”中死去的人们。
他和沈灼怀相识是因为一桩人命官司,他看得出沈灼怀吊儿郎当和漠不关心外表下对看破真相的执拗,以及对无辜死者的叹惋。至少在那个时候,沈灼怀是万万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对旁人之苦视而不见的。
可这一切……这一切的端倪到底在哪里,他和沈德清到底又是从哪里开始联系上的?是那次他不小心撞到的金川密谈,亦或是他慌张地问自己那样一刀是否能杀人,甚至还是……他在沈家面色苍白地说出要离开的话?那些与自己在一起的点滴、近乎痴情的乱语,耳鬓厮磨时的温热呼吸……
司若突然分不清好多东西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看着沈灼怀那张英俊的,带着一点慌张神色的面庞,突然很想质问他那些可怜是不是特意装出来给他看的,可看到他身边的沈德清,又歇了那些心思。
“沈……德清。”他对沈灼怀的同胞兄弟道,声音很冷,“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说到那个“死”字时,沈灼怀的眉心一蹙,“毕竟沈明之切切实实地把刀扎进了你的心口,不是么?”
“哦,他连这个都同你讲了?我倒是没料到你们已经情投意合至此。”沈德清轻佻地一挑眉,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摸自己右胸的动作,虽很快,但还是被司若注意到了,“大抵是我福大命大……不然,今日我怎能出现在你们二人面前呢?也多亏了我哥哥这一刀,否则,如今我可能只是沈家的草包世子,如何能活出真我?”
虽话说得轻飘飘,但很明显,沈德清并没有像他口中的那般不介怀,盯着司若的眼神,都狠厉了几分。
“诺生……”沈灼怀唤了一声他。
“别叫我,你不配叫我这个名字!”司若却立刻打断了他,进而咄咄逼人地对沈德清道,“沈德清,你贩卖私盐,屠杀百姓,私藏兵戈,无论哪条,都是死罪,哪怕倚仗狺人之势,也断断无出头之日!”他注意到沈德清神色未变,“清川大军,已在外等候多时。若我久未出川,霍天雄将军便会带大军压境,届时,你可是求告无门。”
“哈哈哈哈!”沈德清大笑几声,鼓起掌来,“是,我倒是忘了,司公子你如今还是个朝廷命官!不过……”他把手搭在沈灼怀肩上,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恶意,“你猜猜你的顶头上司,是选我还是选你?清川大军又如何,你再猜猜,我这狺族圣地有多少人!”
沈德清皱起五官时,的确又与沈灼怀很不像了,更像是司若从前办案时候见到的每一个自以为得逞的杀人犯,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疯狂。
他恶狠狠地盯着司若,本以为司若听到这番话会大惊失色,然而很明显,司若叫他失望了。
司若非但没有惊讶,甚至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了:“果然。”
“果然什么?!”沈德清疑惑,立刻狠狠追问。
“果然,我猜对了,你要谋反。”司若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在这空荡洞穴中环环回荡,“狺人与中原人有世仇,却能听你这个宁朝皇室子孙的吩咐,甚至土司金爻都成了你扈下之臣,沈德清,你做了不少交换罢?”
“司若!”沈灼怀厉声打断他的话,“别再说了!别掺和进这件事里来!”
但司若根本不管沈灼怀,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与面上出现明显惊慌神色的沈德清四目相对:“沈德清,你说我猜的对吗?”
“沈灼怀,你……”沈德清咬牙恨道,“好哇,你我身世你都叫这个出身卑微的贱人知道!你是要坏我和……和你的大计!”他指着司若,话都有点说不连贯了,“此人留不得!此人留不得!”
语毕,沈德清怪叫一声,便从旁边抽出把刀来,猛地斩向司若!
“铛!”
刀剑相击,声若金石合鸣。
是沈灼怀迅速抽剑格挡,把沈德清那毫无留手之意的、充满杀气的一刀用蛮力直接震了回去!
沈德清手一麻,刀滚落在了地上。
“……我说了。”沈灼怀手仍持剑,站在司若面前,以一个完全的保护者的姿态,垂眸道,“你,别动他。”
闻言,也或许是心里清楚沈灼怀的武力,沈德清没有再拿其他的武器,只是恨恨看着他:“哼,别动他?你当时说的是放过你的姘头儿,可不是放过一个对你我都知根知底的家伙!”他一甩衣袖,烦躁地在原地踱步,“我放了他,他必定会把我们的图谋都说出去,到时候谁来放过我?不行!”
沈德清像是下定了主意:“我不杀他,可以,但作为交换,你亲自动手。”他勾唇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笑,“沈灼怀,只要你肯动手,我就信你。”
这一刹那,沈德清与司若的目光双双投在了沈灼怀身上。
沈灼怀:“……”
他垂下眼睑,没有人能从他眼里窥探到此刻他的真实想法,只是沈灼怀浑身上下透露出的、那森森的冷意,说明了他此刻坏透的心情。
司若站在一旁,突然笑了。
作为沈灼怀与沈德清口中那个注定要死的人,他看起来却很轻松,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很快就要没命这件事,甚至懒洋洋地靠在了一块石头上。
“我说,商量好了没有?”司若扬眉,却并未直接看向沈灼怀,而是越过他再度与暴躁的沈德清对视,“怎么,要杀人灭口还要纠结这么久,你这大业少不了差池呀。”他难得用这样调皮的语气讲话,很明显的是在故意惹怒沈德清。
“诺生……司若。”沈灼怀开口道,嗓音很哑,听得出来带着一点苦苦哀求,“给我一点时间……别叫我……”
听到沈灼怀的话,司若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冷掉,他直直望向沈灼怀,只问:“你见到过赤妙的尸体的吗?”顿了顿,他又说,“你见到孟此凡、卢文,陆武的尸体像被扔垃圾一样丢在那坑底吗?你知道赤妙想要活下去、孟此凡在家乡有等着自己的家人妻子,卢文陆武家中有寡母稚儿嗷嗷待哺吗?……沈明之。”
“我……”沈灼怀再度垂眸,“我见过。”
他不能为此辩解什么,因为无论赤妙也好,还是孟此凡、卢文陆武也罢,都是在他的刻意忽视,甚至有意推动下死去的。的确,他有着更为要紧的由,但他也清楚司若的意思——
他和这里那些机械工作的刽子手,实则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甚至他与沈德清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沈德清如同毒蛇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缭绕:“杀了他……杀了他!沈灼怀,我的兄弟!你该明白的,我们的未来比一个区区男人要重要得多……杀了他,一切就不再遥不可及……”
沈灼怀手指紧紧地攥着那柄长剑——以它来守护司若无数次的那柄利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过了许久,沈灼怀终于抬起了头,眸中像是燃起某种冷而凛冽的火光,他寒声道:“我答应你,我亲自动手。”
他提着剑,一步一步靠近司若,司若并没有后退,站在原地等着他。长剑拖过地面,与冰冰凉的石块地表摩擦发出刺耳的“噌噌”声响,但没有人在意。
沈灼怀走到了司若面前。
他并没有直接出剑,而是一手提剑,另一只手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将司若抱在了怀里。而司若也没有阻拦这个怀抱,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
一个好像久别重逢的拥抱。
“对不起。”
沈灼怀道。
下一刻,他擒住司若的下巴,狠狠咬向他的唇,腥甜的鲜血味道瞬间在两人唇齿之间蔓延开来,而司若也不遑多让,恶狠狠地咬住了他,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血淋淋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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