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伤口,他的胸膛——他胸膛内那颗与他一般,灵魂刚醒来不久的心脏,却如同擂鼓一般地疯狂跳动着,同时一种酸楚的、几乎将他整个心口都要浸没的“味道”,却比疼痛更快席卷了他,像是一只虫子钻进了将要成熟的、红透的果实,随即那一切变得苦涩。
这种感觉快要将他淹没。
这是一种过分陌生的情绪,叫司若仿佛将自己抽离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正躺在床上的,身受重伤的他,另一个却是漂浮在半空的司若,他以一种可怕的冷静观察着那另一个自己——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酸楚,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疼痛。
他本应抉择好了一切,因此才会对沈灼怀的杀意不躲不闪。
可是心口……还是会疼。
会很疼。
这和愤怒或是被背叛无关,只是单纯的在麻木的基础之上,出现的新生的虚无。
“你醒了?”原本昏暗的营帐帘子突然被掀起,光瞬间任性地占据了整个医帐内部,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陌生的女声。
司若有些勉强地扭头,想看看来者是谁。
“哎,你可别动了,见到你时你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别让我那三个军医白忙活一回。”那英气女声固定住帘子,走到他身边,“要见人待会儿再说。”
这自来熟的语气强硬地打断了司若的自我解离,甚至叫他觉得有一点熟悉。
果然,那道女声很快自我介绍道:“头一回见——虽然是你与我。我是温玄晏那小子的姐姐温岚越,朝廷派下来的东使将军,日后你和温玄晏一样唤我温将军便成。”
司若抿抿唇。
温楚志他们至少还是来了。
“多谢温将军出手相救。”他道,“司某身为下级遭伤痛所困,无法尽仪,还望温将军海涵。”
温岚越望着木架床上司若苍白得近无一分血色的小脸,又想起温楚志同她说的司若有多好多靠谱,叹了口气:“你我不必多礼。我听温玄晏那小子说了,大家都算自家人,对内你唤我一声长姐,也并无不妥。”她顿了顿,“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温楚志不如你靠谱。”
“……多谢长姐。”司若鸦青色的长睫颤了颤,“不知……那狺人圣地洞穴里的尸首,可有被好好收敛?”
提起那见一眼就会叫人背后生冷意的地方,饶是温岚越算久经沙场,也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能认得出来的,都已叫家人带回去好生安葬了,已经认不出的,我派了兵,带着军医一块儿去……处置,争取给他们一个体面的葬礼。”
司若的眼睫有些湿润:“那就太好了。”冷场片刻,他又说,“里头或许有几位没有家人认领的,是苍川这一路与我一起同行的伙伴,温楚志应当能认得出来,还望长姐代我为他们立个碑……就写孟此凡,卢文,陆武,赤妙还有迟将……还有一个小乞丐我与他未通过名姓,若是方便……”
司若拜托了一大堆,温岚越却越听越不对劲:“等等,等等,小司。”她坐到司若床边,与他对视,“你说的后面两位,迟先生和那个小乞丐,他们没有死。”
“什么?!”司若瞪大了眼睛。
迟先生他们被沈灼怀赶走,周围又多是沈德清的人,司若心想他们一定是没命了,可谁成想,他们却难得平安度过了这一劫!
因为太惊讶,司若一口气没喘上来,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不咳嗽没事,这一咳,好死不死带动了受伤的腹部,撕裂的痛感终于取代了先前精神上的巨大痛楚,瞬间顺着伤口蔓延上他的脑神经——
“咳咳……唔……!”
“你,你小心点儿!”温岚越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叫眼前这个伤兵好像又要昏厥一样,双手举起,“这,我去叫大夫?!你忍忍!”
“咳……不必他们再麻烦一趟了。”司若终于压住了喉间的痒意,吃力地摆摆手,“我的伤处并没有裂开,只是牵扯到了。”
他静了一会,温岚越也不敢动,就这样看着他。
司若的长相并不算得上十分之锋利的,甚至称得上有一些女相,这也是他小时总被欺凌的原因。但他只要静静地呆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眉头,只是轻轻眨眨眼,却立刻会给人一种他像是一朵荷花——非贬义的,仅仅是因为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只可远观的气质。
却很想叫人去打破它。
温岚越突然明白眼光极高的沈灼怀为什么唯独会因为这样一个与他相识不过一年、只是相伴走了人生中很短一程的人癫狂,痛苦,为了他屈下高高在上的膝盖,去求他奄奄一息中的回转。
这绝不是因为皮相这么肤浅,只要有人拥有过那疏离眼神中一瞬的因他迷离,就会像信徒对待神明。
不同于温楚志的乐天和大大咧咧,看似与温楚志脾性同出一源的温岚越,却有些敏锐的直觉与更为细腻的观察能力,这也是为何她虽是一介女流,却能够跻身朝堂,驰骋沙场,甚至成为温家的继任者之一。
“沈灼怀那小子就在你隔壁医帐。”温岚越突然开口,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没什么大事,要不要让他过来陪陪你?”
听到“沈灼怀”三个字,司若原本清明的眼神沉了一瞬。
但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不必了,我想他有自己要做的事。”只是语气间不自主还是带了几分冷淡,“长姐若有事,也可忙去罢,司若一个人呆着也挺好。”
温岚越笑了。
这是忍不住发脾气,给自己下逐客令了。
她自然发觉了沈灼怀与司若之间的不对劲——在温楚志长期如一日的提醒“他们在一起真的很好很好”之下,刚刚那句并非她不识脸色,只是拿出来点一下,试探他们如今的反应。
“我让他自己呆着便是。”温岚越也没走,反而在床边百姓送来的篮子里翻了又翻,翻出一枚还略显青涩的柿子来,抽刀“欻欻”几下,便将皮削了个干净,“唔,味道还成。”她也不知是不是在对司若说,“我那军营中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就连个军医,都长的满脸横肉,别赶我走嘛。”她笑眯眯的,“叫我多看看你这张脸,心情好。”
司若:“……”果然是姐弟俩,的确都一个德行。
但他很快想起来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不知长姐可有在地底洞穴捉捕到什么特别的人?”他到底没有直接问温岚越“有没有捉到沈灼怀的双胞胎”,而是用了一个更隐晦一些的问法,“他与这场私盐贩卖、狺人谋逆案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主犯。”
“有多特别?”温岚越一边吃果子一边苦苦回想。
司若脑海中升起沈德清那张与沈灼怀相似的,却嚣张跋扈的脸来:“他非常‘特别’,特别到你与温楚志一看就知。”
“应该……没有。”温岚越摇摇头,“回头我再把囚犯查一查。他是伤你的人?”
司若的脸瞬间冷下来了:“不,他不是。”
“杀我的人是沈灼怀。”
作者有话说:
雖然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這裏,但是還是在這裏請一次假:從二月一號開始我要出門玩啦嘿嘿~所以會暫時停止更新一段時間!具體的請假條我放在置頂評論了!這裏就和大家多唸叨一下下~也預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所願皆償!
是非人我后
第135章
营帐附近便是昔日的府衙,如今已成残垣一片。已入寒冬,但附近空地上却三五坐着不少流民,男女老少皆有,面色苍茫,不知未来何定。偶尔一阵风打过来,那些粉碎的沙砾被席卷而起,将眼前景物蒙上更深重的灰。
司若轻轻捂着腹部的伤口,走在其中,偶尔驻足。
他在床上躺了将近一月,才勉强得以下地,而那日他与温岚越说破伤自己的人其实是沈灼怀后,温岚越便没再提起那个人过,虽还是频繁与温楚志来看望他……司若轻笑一声,可他心里清楚,比起自己,他们肯定更信任的是沈灼怀。
期间司若不是没有在温楚志单独来见他时问过,但只见到温楚志脸上露出尴尬神色,便又很快不自然地岔开话题去,因而他也大概知晓了他们的态度,没有再不识趣地多问。
转过一处街角,他忽而听得隐约有婴儿哭啼的声音,司若眉心一跳,快走几步,果然在一块倒下的石墙下见到一个襁褓。襁褓周围不乏百姓,可他们对于那哭啼声音却罔若未闻。司若上前蹲下,有些吃力地抱起那个孩子。
这还是个尚在吃奶的娃儿,看得出来很健康,面色红润,胖嘟嘟的。只是——只是即使未长开,也能明确辨别出这是个中原人与狺人的混血。
司若心头喟叹一声。
孩子是被包裹严实丢下的,又是在温楚志他们已接管苍川多日以后,这孩子的家人不会出什么意外,想来……想来只是因为它这天生的血统。
司若看向周围,与他目光相接触者,皆立刻像看到什么污糟玩意一般立刻别了过去,似乎怕是被要求带走这孩子。
他只得扯住一个过路的兵士:“烦请将这孩子带到能照顾它的地方。”
兵士有活儿要忙,原本被突然拦下,甚是不耐烦,可留神看到司若,却是一愣。
跑出医帐是司若临时起意,他只披了件赫色宽松外袍,风一打过来,更显得他面色苍白,身影瘦削,仿若再来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似的。但这样形销骨立的人,怀中却又抱着个哭啼不止的婴儿,眉目间笼罩着一股如何都解不开的哀愁与悲悯,颦蹙之间,仿若有种冥冥的神意。
再回过神来时,兵士已经下意识接过了那个孩子:“是……好,我会带它去。”
司若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又如来时一阵风,轻轻飘走。
太阳在灰暗云层中若隐若现,大抵是因为入了冬,哪怕有日照,照在身上的日光也无半点暖意,只是一束单纯的光照。司若伤情本就没有完全好,只是走上一段,便已觉得浑身乏力发冷,他不得不挨着一块巨石,站着稍稍休憩。
突然,一层重却温暖的东西从司若背后覆盖上来,挡住了凛冽寒风,也挡住了司若喉头将将要涌上的血腥之意。同时接触到他的,还有一只宽厚修长的手掌,只是那手指一触即离。
“沈明之。”司若看也没回头看一眼,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身后人的名字,“跟了我这么久,又何必一句话也不说?”
“……”司若听到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接着是熟悉的,他梦中时时能听到的磁性声线,“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出来吹冷风的好。”
司若回身,见到沈灼怀一身灰黑短打,就站在离他不过数步之隔,他眉目之间依稀可见一点青黑,像是被谁揍过还没痊愈,看起来瘦了一些——
但司若又赶紧收回了自己那些下意识的关怀。
他冷冷开口:“一直呆在医帐中,你会来见我?”司若目光冷厉得仿若一把锋锐长枪,直直扎入沈灼怀心头,“还是枯等着一次又一次的敷衍?沈明之,你真是个懦夫。”
沈灼怀扯了扯嘴角,没有笑出来,也没有说话。
“……”司若看着眼前的男人,那一瞬的痛好像又重上心头,他下意识触了一下自己的伤口。
“怎么了,伤口裂开了吗?!”沈灼怀见他动作,立刻紧张起来,“诺生,你不要动,我这就去找——”
“不必!”司若狠狠打断,“只是见到你,就会想起你毫不留情那一刀而已。”他笑了笑,“不过我也是赌赢了,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沈灼怀面上身上再度灰败下来,他别过头去,试图躲过司若投射过来的目光,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是我不对。”他声音里带了些哽咽,“我没想过我要对你下手,诺生。”
“你没想过对我下手,却下了。”司若步步紧逼,“你说你要救苍川,苍川却成了如今模样。你看到那个被遗弃的孩子了,对吧,它不是因为苍川的动荡失去家人的,是因为动荡之后的这一切。沈明之,我真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咳,咳咳咳!”但过于激昂的情绪到底是不适合如今他的身体,司若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开始猛烈咳嗽起来,一咳嗽就连带着腹部的疼痛,叫他在这冬日额头都沁出了层层冷汗,不得不整个身子倚靠在石块上。
可即使这样,他依旧一把推开了沈灼怀要搀扶他的手。
“诺……”
“我们聊聊。”
两人同时开口。
平息了气息,司若再度开口:“在圣地时你说你有不得已的由,现在我想听你的解释。”他望向不远处的男人,目光清澈,“不要骗我,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沈灼怀定定地站着。
他既在贪婪地看着久而未见的眼前的爱人,同时又在思索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告知他这一切——似乎他们相识以来,他就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双总是明亮的,澄澈的眼睛普通往日无数次一般盯着他,令沈灼怀想好好地、大吐苦水地控诉他所背负的所有,然而脑子里有一根弦总紧紧地拉扯着,告诉他:这些东西很危险,他既然甚至瞒过了所有人,为什么又要将自己的挚爱拖进这污浊的世间?
他明明是如同神明一般疏离于一切的人。
沈灼怀幽黑的眼眸之中仿佛有巨浪在翻滚,智就是这巨浪尖头的一只小船,被吞没又反复起身。
“我不能说。”终于,沈灼怀开口,他说下这一句话的瞬间,也清楚地看到司若眸间好像有什么亮光熄灭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很危险……非常危险,诺生,你不要去查,也不要掺和进来。如果我能解决它……他们,我一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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