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寒川和胤红星被一条长毯绕在一起,紧挨着坐在篝火旁,火光映暖了他们的脸,也在他们背后拉出了很长很长的影。
“我知道你想杀了他,”曲寒川突然说,“杀了赵明棋。”他的声音很轻,说话的时候呼出了白色雾气,又很快被火光烘散。
这是他复明后,两人第一次在明面上提起这个人,这个名字。
伴随这名字而来的还有那些个胤红星寻不到、跳不出,曲寒川忘不掉、挣不脱的日日夜夜。
胤红星毫不惊讶,似是知道总会谈起一般,静静看他,没说话。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两人间,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是身在迷雾中,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所想是不是对方所想。
“你想从军,然后建功立业,不管赵明棋是否即位,你都可以在夺嫡之战中拿到最后退路,属于我们的退路,”曲寒川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说完这句,他盯着篝火发呆,停了很久才说:“但我不想。”
胤红星可以做一切事情,从军可以,挣得功名可以,都可以,但初心不该是为了杀赵明棋。
“那天的恭王府,我用刀刺他,不止一刀,他没死,我也活着。”曲寒川捏着一根枯枝在地上划,低着头说,“我为自己报仇了,这件事已扯平,所以我不想。”
不想让原本可以在落星山上肆意翱翔的胤红星沉到永安城那方搅不干净的泥潭中,不想让他心中充满怨恨,不想让他因为从军而劳累辛苦,再一次陷入危险中。
不想很久都见不到他一面。
曲寒川曾经无数次问自己,当初听秦诗绵挑拨,离开胤红星的决定是对的吗?如果重新经历一次,知道后面可能发生的事,他还会这样选择吗?
很多次,他的答案都是:是。
因为那个境况下的曲寒川别无选择。
但想明白这些的曲寒川并没有因为这份坚定而好过一些,甚至更加后悔。他为什么不能有另一个办法?为什么那么无能?为什么要拖累那么好的红星?
他没有保护好自己,才让胤红星心中的寒川有了污点,有了难以抹掉的伤疤。试问若是红星被逼无奈受了类似的伤,曲寒川能对施加伤害的人无动于衷吗?
他不能。
所以,是他让胤红星耿耿于怀于自己的痛楚,尽管曲寒川并不觉得被赵明棋碰过是一种痛楚。
胤红星自听到寒川的“不想”两个字后,手指握拳握的很紧。
曲寒川将手中干柴丢进火中,待它燃起来后,微微侧身,握过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帮他捋开,又握在手心揉搓,给冰冷的手指呵气,想把身上仅有的一点热度渡给他。
胤红星是个洒脱肆意的人,是活在条框中的曲寒川从内心深处想活成的模样。可现在,他在意的模样让寒川的心在滴血,痛悔到没有脸抬头。
“胤红星——我不想连累你……”更不想让你陷入危险之中。但曲寒川还没有说完,胤红星便把手抽出来,看着他,眼睛里的柔光散了,变得深深沉沉。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这么懂事?”他问,问完,把身上毯子拿开,说,“你想太多,我还没同意你的追求呢。”
“……你要去哪里?”曲寒川跟着他站起来,“外面好冷。”
“捡柴。”胤红星冷冷的离开。
曲寒川盯着红红的篝火,又看看身上的毯子,眨眨眼睛,自顾自嘟囔:“那还愿意被我抱跟我挤一张毯子,好别扭的星星……”
“啊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
“一起多捡点,便能用到天亮了。”曲寒川紧走几步跟上去,他的衣襟在放毯子的时候松了,脖颈处有冷风灌进来,他没有会。
胤红星回头瞥他一眼,皱眉,嫌弃的帮他好,接着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不管寒川跟不跟得上。
曲寒川小跑着,冷风吹面,却觉心里很暖。
空旷的深林在夜色里尤为幽深,没有丝毫光亮,呈现出像要将人拆吞入腹般的寂静,鬼咤狼嚎般的夜风掩藏住枯枝断裂和细微的脚步声。胤红星牵着寒川行走在这黑暗里,像要去刺探夜的隐秘。
“嘘,”胤红星突然顿住脚步,将寒川捂进怀中,“你听……”
不远处有对话声传来,夜太黑,看不清是谁。
“……下一站会在白马驿站。”一人说。
另一人接话:“无论那人是谁,方释都不能活着进永安。”
听到这里,胤红星跟寒川对视一眼,他们都认出了这话音的主人,可塔。
可塔继续问:“人都安排好了吗?这次绝不能失手。”
“安排好了,督领,此行……”
可塔道:“我跟你们同去,直至进永安。西北的事查的差不多了,赵垂章真是好心机,得赶紧把这件事汇报给小公子……”
两人的脚步声伴着马蹄哒哒渐渐远去,晦暗密林又恢复了只有夜风呼号的宁静。
胤红星放开寒川,凭着微弱的月光端详他:“听不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
寒川点点头,略微皱眉思索,然后抬起眼睛,暗夜里眸光如水:“可塔在帮赵明琪查事情,西北那边两军对立,所以他进了得到知州许可的矿山。”
胤红星接话:“但他是暗中查探,并没有暴露身份。”
“嗯。”曲寒川点头。
当时在铅矿看到可塔,对方只是垂眸敛首,做小伏低,似乎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旷工,毫无存在感。当时他和红星又忙着避人,所以没有仔细追究。现在想来,应是别有隐情。
“按照可塔说的,是有人打着赵明棋的旗号在西北布局,所以他被浅之派来探查,发现是赵垂章的手笔……可塔要杀方释,不让方释进永安城……”曲寒川转身手摸旁边的胡杨,疑惑道。
“方释是赵垂章的人?”胤红星问。
曲寒川缓缓摇头:“方释忠于陛下,他带着秘密直奔永安城,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进宫。于农也是,不然你给他的千机鸟他怎么不用?”
寒川思索的时候手中必然要抓住一点东西,且神情格外认真,眸光敛下来,睫毛微微垂下,偶尔颤动。
现在他匀称修长的手指便在枯老的胡杨树皮上缓慢摸索,打着圈儿转,胤红星看着,觉得它们很冷,明明那么漂亮,不应该被这样随意的放置在冰冷夜空中。
寒川还在思索,边想边说:“难怪,难怪我总觉得不对劲,赵明棋在西北大张旗鼓的开矿山,跟方释的军队四处对立,甚至有了军权分割,还到处贴告示宣布自己加封七珠亲王的消息……这不像他的作风……”
胤红星看着他的手指,听到他困惑的声音:“不对啊,我还是觉得不对,远山兄之前还寄信给我,说他们费了很大的劲让江南世族不再分裂,怎么可能把手伸到西北?”
胤红星想起以前在曲府时,寒川的远山兄张柏水写给寒川一封腻歪歪的信,并且他是在寒川失明以后用胶写字让寒川摸读的第一人……
曲寒川突然回头,握住胤红星的手臂,说:“你觉不觉得赵垂章有几分你的性子?并且远山兄素来温柔心细,也不是能做出无视百姓痛苦之人?”
胤红星心中微酸,虽然他也这样觉得,但还是面无表情道:“为了那个位置,为了成全心爱之人,做什么事情,变成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
寒川点点头,视线落在他衣襟上。
两人靠的很近,呼吸都搅在一起了,却还是全神贯注的分析别人:“况且,那些在铅矿中毒的百姓,流向的地方是江南……这样做不是自露马脚吗?他们没有这么笨……”
“嗯,”胤红星闷出一声鼻音,用冷冷的眼神看他,酸酸的称赞,“这么多人的脾性,都被你摸的清清楚楚,你自然最聪明。”
“我当然……”曲寒川听到胤红星的称赞,笑意刚抵达眼眸,又突然变成疑惑,他不解的看胤红星,抓抓他衣袖,敏感的觉察到对方的情绪,继而声音低下来,说,“我不是最聪明的,你才是。”
不然怎么到现在还追不上?
胤红星瞧着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曲寒川喜欢他这么冰冷骄矜又假装高傲的模样,便以柔软目光锁着他,慢吞吞道:“这些不是现在最要紧的,重要的是方释方将军……”
“够了,”胤红星突然红唇轻启,继而拈起他下巴打断,把这张俊脸抬起来,让他迎着月亮,霎时间只觉按月流霜都在偏爱他的寒川,不然怎么所有的玉色皎洁都汇集在这一处?
胤红星盯了一会儿,接着冷声质问:“看着我,寒川,还想追我吗?”
第70章 70、迎深情红星念成双
直到上了马车,度月楚何韩非都是迷迷瞪瞪。他们被自家先生少爷喊起来,连催带促的说要连夜赶路。
平沙坐在车架上,看到前方曲寒川和胤红星同乘一骑,突然觉得怀里空空的,没有方才那么温暖了,但又舍不得喊度月出来吹冷风。
“师兄,我醒了。”没想到下一秒,度月便掀开车帘,坐到平沙身边,又用寺庙里少爷和公子围过的长毯将自己和平沙牢牢裹在一起,唇齿不清的嘟囔着“还是和师兄挤在一处暖和……”
平沙在昏黑中莞尔,侧侧身体,将度月拢的更近,让他枕在自己胸口。
马车晃悠悠,没一会儿,度月又睡着了。
胤红星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少年相偎的画面让融进墨色里的来路变得明亮。曲寒川觉察他的动作,也歪出身体回头张望,被胤红星以指尖戳着额头掰回去,“乖乖坐好,不然天亮前赶不到白马驿站了。”
“嗯,”曲寒川连连点头,同他一起握着缰绳,“方将军身边有高手潜藏,希望不会有事。”
“嗯。”曲寒川听到胤红星沉沉答应,没一会儿,有重量搁到了他肩头,于是直了直身体,好让胤红星靠的更舒服。
“胤红星——”曲寒川坐在他怀中,百无聊赖的喊。胤红星在轻快的马蹄声中答应:“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叫叫你,我觉得有点想你。”曲寒川靠着他道。
“不是就在你身后?”胤红星失笑,低头看他,那布满月光的白净脸上都是柔软笑意,是真开心的模样。这么久了,他第一次露出这样充满稚气,似乎除了胤红星什么都不想再要。
寒川也确实是这样说的,就在方才,密林里,月光下,他脸上挂着晶莹的泪。
不久前,胤红星在黑暗里冷声问:“看着我,寒川,还想追我吗?”
“当然,”曲寒川答得很快,“不管你去哪里都追啊。”
说着追,却口口声声分析别人,把不相关的人分析的那么透彻,只唯独看不懂眼前人。胤红星不高兴,伸手微微把他推远了,“别追了。”
“为什么?”
胤红星从寒川的眼中看出一种让人心里发痛的情绪,有点像恐惧,说话声音都抖了,“连追的资格也没有了吗”寒川牢牢的抓着他,眼睛都红了,“不行,胤红星——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行?”胤红星勉力维持冰冷,手上推他,又拿话刺他:“你不是一切都能豁得出去吗?”
寒川似乎受不了这个,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你别这样,我从来没有豁得出去……我能豁出去的也从来不是你……”
寒川似乎坠入了暗夜的梦里,同样的阴暗和冷,冷的他全身发颤,脸色变得特别难看,“好了好了寒川。”胤红星不忍再逗他,把他抱进怀中低头亲了亲那冰冷的薄唇,如从前一样哄,“你已经追上了还要再追吗?追太紧会跑。”
“追上了?”曲寒川的脸上不知道浮现了一种什么样的神色,有些懵懂,有些疑惑,有些笨拙,有点淳朴,但是很漂亮。
“你没有骗我吗?我不要听到这样的玩笑……”寒川还是紧紧的拽着他,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到最后他似乎没有力气了,蹲在冰冷的地上,却依然不撒手。
胤红星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突然开始痛恨自己的残忍,这种间歇性的冷漠是在惩罚自己,其实惩罚的是寒川。
但寒川是无辜的。
胤红星看他颊边的泪,觉得痛心无比,就好像这泪里盛的就是胤红星不敢回望的那半个月。
那半个月,他几乎失去了寒川。
胤红星突然蹲下来,吻他,抱寒川在怀中,让他躺在臂弯里,俯身吻,吻的深而慢吞吞,像是在仔细品尝香气浓郁的美酒,湿又绵。
“对不起……”胤红星说,捧着他的脸,逐渐加深。
这之后的一个时辰里,寒川还是不信,盯着胤红星的唇问:“真的追上了?你、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就像从前那样,在我还没犯错时……”
“你没错,错的是我。”胤红星深深的看他。
“胤红星——”寒川又开口了,他坐在马上,在胤红星怀中,笑的像云朵绵软。胤红星低头到他耳边蹭了蹭,问:“怎么?”
“没什么,我们能赶得及吗?”
“能,别担心,方释不会出事。”
“嗯。”
又过了一会儿,寒川干脆回了头,在马匹点颠簸的赶路中问:“胤红星——你真的同意了吗?”
曲寒川还是不敢相信,毕竟感觉和亲耳听到是两个概念。
也毕竟,胤红星曾经躲了他三个月,三个月,那么久,他不允许曲寒川去看他,自己也不肯回来。曲寒川知道,胤红星在躲一些东西,刻意的,冰冷的。
没有胤红星的曲寒川烂到家了,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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