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作乱,也总要有个目的。
只是想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听见我们的声音。琅祖默默地想。
第62章 第62章 谢济元
嘉荣树神龛下,谢书玉照例参拜冥想,快结束时下起雨来,他一回身,看见游廊里江宜与半君正等候。
最初此三人来府上做客,全因狄飞白那一支青牛令箭,令谢白乾判断他们身份不一般。现下看来,却是本人更有趣,与身份无关了。
“大人,正忙着?”江宜笑问。
“些许军报未看,无妨,前厅请吧。”
谢书玉看出二人有话要说,屏退了旁人,留两个卫兵把手门外。其时大雨如注,霹雳闪电接连不断。屋顶瓦片、门户窗牖,频频震动。
“且兰府一贯就是如此,”谢书玉反倒劝江宜半君二人宽心,“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声势骇人。”
江宜道:“这个一贯,是自建府以来,还是有史以来呢?”
“这个……为前朝修史时,仿佛就提到越雟阴湿多瘴气,因是三江汇流之地,多半有史以来,此地就多雨少晴。”
“我一行人初到且兰府,着实吃过天气的苦头。倒是听说且兰府有一奇观,叫做将军渡,乃是一终年落雷不绝的所在。谢大人可知其中缘由?”
谢书玉愈发不懂江宜的目的,便道:“江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江宜一拱手,先赔了礼,说:“且兰府叫作将军渡,垫江人却将那处峡谷称作雷墓,因气候危险而鲜少有人涉足。在下走失期间,不意曾进入过雷墓边缘地带,见识了一番奇景。”
谢书玉一听他又要说垫江古国的事,这种无文献记载又无实物佐证,虚无缥缈捕风捉影之事他不感兴趣,却是涵养很好,示意洗耳恭听。只听江宜说:“雷墓中有数百年前垫江古国并中原士兵战死尸骨无算。”
谢书玉:“………………”
“其中我们遭遇了一奇妙现象。大人可知,‘水流不止,万物终始,雷出电入,并应无穷’,万物化生之初,彼此相互呼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有雷霆通于心之说,往往记录着众生百相,而于暴雨天气偶然复现。当我与半君在雷墓中见到尸山骨海时,恰逢暴雨雷电,于是山中骤闻兵马喊杀声,出现无数鬼影士兵,观其衣着相貌,赫然是中原祖先与外族部落。因此我猜想,雷墓中所见当是六百年前谢公开山,也就是垫江灭国的往事。大人若得闲,不妨听此一言。”
谢书玉一手扶额,已有些混乱,分不清江宜是在讽谏比喻抑或讲真话。
江宜道:“六百年前,高宗既没,穆宗即位,使谢书玉巡按越雟,殿前将军谢济元沿途护送。越雟为流放之地,罪臣氓流遣为造桥修路。谢书玉抵达后,适逢百年修路出现成果,跨丽水,过清溪,进入万山围子。中原人第一次发现……清溪关之南并非无人区,这里早已生活着一支与世隔绝的部族,金生丽水,淘金为业,便是古垫江部落。两族人民初相见,即互相猜疑畏惧。谢书玉欲示好而不得,垫江人先下手为强,埋伏中原士卒,谢济元将军继而反击屠杀其族,双方死伤无数,尸体冲入丽水,漂流至雷墓峡谷,便连谢公书玉也在此一役中身没。其战场所在,谢大人,便是你脚下的这片土地!”
一声巨响。
谢书玉正听得疑神疑鬼,猛地为雷声所惊,向窗外看去,忽然便见无数模糊影子自窗下经过,来来去去,仿佛府兵集体行动。
“什么人在外面?”谢书玉问。
门外一声不响。
江宜接着说:“垫江古国乃有三城,与如今且兰府的分野差相仿佛,称作上中下三道围子。白崖镇所在即是当年的上围,都城所在,六百年前的惊变发生之地……”
屋外喧哗声,令谢书玉听不清江宜在说什么,只感到似乎有欢声笑语、宴乐歌舞。电光乍明乍灭,使得窗扇上人影群魔乱舞,一派荒唐景象。
谢书玉再是稳重,此刻也按耐不住,喝道:“外面是怎么回事?来人!快来人!”
门外一人答道:“没有怎么回事,演戏罢了。来看戏么?”
江宜听见那声音,欣然便上前去推开门,果然廊柱上倚靠一位青年,半身赤裸背负苍青纹身,肌肤黧黑。
“找我什么事?”丰隆淡然说。
江宜作揖见礼,听得身后谢书玉惊讶道:“你又是谁?怎么进来的?”
一旁半君解释说:“他想进去哪里,就能进去哪里。雷公你认识不?就是雷公祠里的那位大爷。”
谢书玉:“………………”
“雷霆通于心,并应无穷,”丰隆目视惨淡的天色,对江宜道,“你说的不错,雷霆的确可以记录从前过往发生的事。今日是场难遇的大雨,你想要告诉的,或许都在这里面了。”
“晚辈所求的正是此事,”江宜正色道,“时移世易,古书无存,唯有眼见为实。故此借雷公神力一用。”
丰隆道:“这缘分却是给那小孩的。因你二人戮力同心,这便应你所求。”
话音落,雷电光影显现幢幢人影,重重叠叠,在似是而非间,隐约又是一场幻觉。
官邸之内骤然布满鬼影,一齐拥挤起来。
谢书玉骇然。
丰隆道:“当心莫被雷电击中。此乃创世之雷,颠倒一切因果,具有回溯时间的力量。”
保塞镇。
雨幕的城头上,沙吉领众人将铁链架上敌台,并于雨棚下烧起炭火,将铁器炙烤得通红。
外城方向,军屯烧起的信号早已扑灭,苏慈等不到依则前来汇合,一时无话。城墙前雨雾之中,不见来人。
这场暴雨来的不及时,偏生愈下愈大,势头不止。雨如洪水雷如刀剑,好一派水生火热。这时沙吉侧耳道:“有声音!”
沙吉有一副好耳朵,能于惊雷处听细雨。他如此一说,众人便都谨慎起来。一时间还未有征兆,只见得雨雾中忽现鬼影重重,有如千军万马压境而来。
“放箭。”苏慈当机立断。
数架床弩连番发射,一忽儿穿过绰绰阴影,没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大军直逼护城河,河流涨水大浪滔天,眼见摩肩接踵的军队渡河而来,视河流如无物。雨如洪流,雷如刀剑,一时间城头众人眼花缭乱,只觉城下军队忽近忽远,忽众忽寡,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沙吉惊呼:“见鬼了!”
这时身旁鲜血飞溅,内城方向飞箭破开雨幕,中箭之人坠下高墙。
苏慈来不及多想,只道城中有变,下令曲涅的弓箭手顶上。身后忽然阴风透骨,如坠冰窟,四面惊声连起——
只见,城下鬼影架梯攀上墙头,手持兵器,身着甲胄,与常人无异,握着刀兵砍杀,却从守城的垫江人身体中穿过,只留下丝丝寒气。
虚影亦与虚影拼杀,假血中混着真血,假刀中混着真刀,真真假假无从分辨。苏慈以弦月弯刀掩杀数人,一刀斫翻铁链枢机,炭火炙红的锁链自城头荡下,与冷雨相遇,一瞬间白雾升腾。墙头攀附的肉体皆为烤熟掉落,惨声连连。
“城内有伏兵!”苏慈喝道,沙吉一枚楛矢破云而出,顿时四方角楼响应,放出无数飞羽。霎时间天地雨如箭,箭如林,乱箭齐飞,虚虚实实。一枚楛矢穿过苏慈弯刀,射向她眼珠,箭头闪烁的电光映亮她眼帘——那些披发左衽的战士,负长弓挎腰刀——赫然便是垫江人以丽水楛木制作的弓箭。
“苏慈!苏慈!”沙吉也看清了,喊叫起来,“是我们的人!”
身负鳞甲的鬼影架起云梯,守城的鬼影则拉开长弓,射出楛矢石弩。犹如一场以天地为巨幕上演的戏码。
阴风阵阵翻江倒海,一场发生在六百年前的攻防战,正在这座雷轰电掣中的四方城内重现。
总管府。
“倘若被创世之雷击中,会发生什么?”江宜忽然好奇。
丰隆淡淡答道:“无从知晓。”
“…………”
“若是被雷霆击中,因果因此颠倒,今天的事发生在了昨天,事情都不存在,自然就什么也没发生。”
江宜心想,这么一说,若是今天的我死在了昨天,甚至死在二十年前,根本没有出生,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却是半君上前一步,按住他一边肩膀,仿佛担忧他随时要冲入雨幕中似的。
走廊中人来人往,穿墙而过,丰隆负手跟随在人群之后一同前去。江宜回头,招呼仍愣在原地的谢书玉道:“白崖镇即是上围城,总管府即是宴乐处,六百年前发生的惊变就从此地开始。谢大人,不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再论断我等所言是否是空穴来风。”
谢书玉惊疑不定,犹豫一时半刻,被那鬼影从身体中穿过,顿感恶寒,终于还是紧跟了上去。
官邸中热闹非凡,却尽是些看得见摸不着的人影,似乎正宴饮欢庆。离得远时雨雾遮眼,看得朦朦胧胧,猛地一张面孔凑到近前,突然出现的五官却能把人骇得心底发毛。谢书玉发现,这些人的面孔,或与如今且兰府生活的汉人相同,或者方头阔额,面生异相,其衣着服饰以与汉人有别。
一行人穿过游廊,模模糊糊可以听见,雷声中夹杂着乐声人语。赫然是已到了宴会现场。
半君一只手始终将江宜捉着,好像怕他走丢。江宜却是看得入神,见那主座上乃有三个人,为首者袒胸露背衣饰奔放,左右两人却各自文袍武服,作汉人装扮。
“这莫非就是……”谢书玉低声说道。
“这应当就是,”江宜答道,“昔年谢书玉、谢济元,与垫江人的第一场相见。”
第63章 第63章 谢济元
后世子孙为谢书玉立碑刻传,往往不记得谢济元,却不代表他在当时的地位并不重要。至少此时此刻垫江人的宴会上,谢济元与谢书玉是唯二两个可以代表中原人出面的角色。
江宜正想说点什么,余光中见总督大人急急两步迈出游廊,似乎欲看清座上那位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先祖之尊容。
“当心。”半君一把将他拉回来,谢总督半边身体遭淋湿,回过神来想起眼前只是一场幻影。
大雨不停,而雨中各人仿佛挥之即散的镜花水月,当是越近越发看不清楚。
一切歌声乐声,留神细听又消失不见,令人神思混沌,更分不清身处何处。
那饮酒的人,意态疏懒。歌舞的人,形迹狂放。主座上三人举杯,虽听不见声音,看不清神情,却似乎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饮酒者醉卧,歌舞者抽刀放箭。武将摔杯而起,文臣相顾劝阻,族长座下抽刀,刀尖没入文臣胸膛。
谢书玉一声大叫,仿佛被刺的是他自己。
雷声大作,人群呼号奔走,无数乱影穿过眼前犹如飞蚊。即使江宜这样没心没肺之人,也不禁手足无措,幸而半君似乎更害怕,死死抓住江宜,二人紧紧依靠着。却听谢书玉猝不及防,喝道:“有人!”
有人。
太多人了。
无数人在他们之间奔走厮杀。
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个真正的人。他靠近时谢书玉甚至没有察觉,他的目光追逐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影子,仿佛看着自己的倒影。直到那府兵全副武装,出现在他近旁。
“有人!”谢书玉一惊,待发现那是名府兵,还未松口气,忽然下颌剧痛,被那府兵狠狠一拳击中,倒跌出去。府兵紧随其后,二人为重重鬼影遮没。
江宜下意识追去,被半君捞住,面前电光一闪。丰隆提醒:“若为因果之雷击中,不必我说你也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谢书玉摔倒泥泞之中,眼前一片血红,正是那文臣倒下的地方。刀尖明晃晃插在胸口,族长一气拔出,飞身来砍,谢书玉骇得一身冷汗,那刀却从他面前穿过,与一杆长枪绞杀在一起,枪后露出武将的身影。
继而从那身影之后,又递出一把弯刀。
谢书玉倒吸一口冷气,认出那正是杀死文臣的弯刀……也正是不久前从天而降,将嘉荣树下面对神龛祷告的自己斩伤一条手臂的弯刀。
刀锋后一双冷厉的眼睛,于大雨中无比清晰。
“不好!”江宜道,“我看不清,谢大人怎么样了?”
“你留在这里,我去。”半君放开江宜,瞥了丰隆一眼。丰隆两手环胸,漠然作派。
廊道尽头杀出一队,却是货真价实的卫兵,此时终于赶来。一杆银枪杀入夜色,钩援叉住弯刀。
过去的枪与刀,现世的枪与刀,一齐都出现在谢书玉面前。
谢白乾隔着枪尖刀芒,目视那双雨中的眼睛。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但他感受到了那股似曾相识的锋利气质。
“我想也是,你们不会乖乖待在保塞镇。”
“我想也是,”陌生的面孔说,“谢大人不会乖乖将保塞镇让出来。”
“是吗,”谢白乾显得遗憾,雨水在他的枪尖上一分为二,“看来我果然不该去见你们。若无我几番遮掩,你们还能活动至今?”
飞檐上踏破流水,显现数道人影,摘弓引箭。
一时之间围墙倒塌,屋瓦退去,总督府的宅邸于雷霆中灰飞烟灭,惟余广阔的平野。黑天如盖,遮蔽了所有的现实。白崖镇的百姓与官兵,俱在这场盛大的回溯中,身边是拼杀的军队与猎人,楛木矢、环首刀,裲裆衫、鱼鳞甲。
衣着怪俗的异邦人死在军队枪剑下,旧制的宫苑被推翻,建起新的官邸深院,丽水侧畔的古邦国夷为平地,出现一座座新的四方城……
光阴的力量在这场雷雨中化为可视的流水,奔腾逝去。
众多茫然惧怖的城民中,有一人正沿着长街奔跑,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却只能看见眼前的一个人影。
“等等我!等等!”琅祖声嘶力竭,向那人影伸出手,“阿娘!”
一刻钟前,琅祖待在客院中不敢轻易外出,却听见雷雨中出现了诡异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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