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青女皱眉:“一股酒气。”
来之前寸刃的确喝了几口琥珀酒,只有余味甘醇,却不可能令他陶醉,世间再烈的酒于他也只当清水一般。不过,青女这一句话,忽然间令寸刃腹中酒液苏醒过来,犹如燃烧一般。
“天意引苍生为棋子,当年圆光池边,只不过是一场棋局的开始。我们又何曾在意过有血有肉的凡人。江宜一身骨血尽为化去,只剩一颗凡心跳动,然而他依然是可以选择自己道路的有灵之人。”
“我不记得曾强迫于他。”青女说。
白日里饯别宴上王慎的话在耳边回响:你们没有逼我,你们只当我是可以随意摆布的傻子!
纵然江宜不是傻子,纵然他很聪明,也免不了为神人执棋的下场。
寸刃说:“其实我心中一直有愧。”
青女注视他良久,发现寸刃说的是真心话。她不置可否,收回视线,天色转暗,继续清扫落叶。
“你今日这番话,我会记得转告世外天。”青女说。
金乌西沉,西边苍穹一片蓼染的紫红,东边天空却黑得深邃,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灯火与星光皆被吞噬,只看一眼,仿佛视线也深坠其中,难以自拔。那毫无生机的漆黑中透露出不详之讯号,连飞鸟也避之不及。
两人同时遥望东方,似乎各有所得。
这时一行人自院门鱼贯而入,领头的一身道袍拂尘,身后跟着两个小童,数名卫兵在周围警戒。道士匆匆经过榕树下,犹如没看见两人,口中催促道:“妖邪之气不散,速速用玄黄玉鸡勘定方位!”
数人涌入先贤塔,两名士兵留在殿外守候。
寸刃道:“多半又是水心剑。我且去看看。此次定当了结了他。”
语罢虚空里踏出一步,缩地千里,身形晃而不见。
一阵风散,地上落叶飘零,青女垂头继续扫洒,犹如无事发生。
鬼牙礁。
一两日路途,江宜借来一股西风,急流勇进,只用一刻钟就到了。鬼牙礁耸立在海面之上,犹如一根漆黑的朝天獠牙,又如同一支折断的长戟,深没海水之下。罢船上岸,浪潮随即没过浅滩。
江宜爬上礁石,回顾脚下,只有茫茫海水,头顶天空渺远,极目四望更不见陆地与人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触途成滞。
死生绝境,唯在此地。
传闻李氏八百年前为海贼围困之地,贼寇犹如海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李桓岭孤身一人,脚下仅立锥之地,命悬一线。
若非天降霹雳雷霆与之解围,唯恐就没有日后的神曜皇帝。天命不死,天意难违。
江宜坐在鬼牙礁上,此时天色已经只余一点残晖,海面上礁石的倒影狭而尖锐,犹似倒插之锋。他猜测翦英是曾经追随李桓岭麾下的道院师生之一,八百年前战死东海,佩剑水心也随之损毁,剑断人亡。
水心是王者剑,金刚不坏,不会轻易损毁。名剑殒身之战,必然惊心动魄。那么鬼牙礁极有可能就是翦英丧身之地。
如今水心徘徊不去,定然也是对此地有所留恋。无论寸刃击退他多少次,只要不彻底销毁水心剑,他就还会回来。
而要彻底摧毁此剑,因果也系于昔年主人丧命之所。
天黑欲雨,江宜撑开一伞。海上渐渐起风,风中有无数细小如牛毫的锋芒,切割礁石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可怖之声。
水心来了。
海里出现一个漆黑的影子,犹如迷失了路途,站在礁石上茫然四顾。江宜站起身,从水心的角度,只看见一个被油纸伞遮去大半的白色身形。
黑影向顶端爬来,风嚣更甚,石屑簌簌飘零,仿佛一场早冬的黑雪。水心控制不住溢出的剑气将江宜的伞扫开几道缺口。时雨骤降。江宜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锦面上两行铁画银钩:是是非非多爱憎,颠颠倒倒万事空。
正是江宜管寸刃借来的东西。
锦囊破开,从中喷发无数剑气,洪流一般涌向黑影。两边剑风冲撞迸发出震天彻地的啸响,犹如巨大而尖利指甲擦刮过镜面,江宜一时耳鸣失聪。黑影更如发狂一般,迎流而上,在寸刃的剑风中洗去周身缭绕的黑气,露出水心白净面容——那张平凡的脸上已经满是疯狂与痛苦……
狂风掀飞雨伞,江宜蓦然看见,水心的神情中并没有仇恨。
他不是为了仇与怨留在人间,他的执念只是寻找曾经的主人。翦英既死,千头万绪都没了归宿。
“……”
剑气与剑气的洪流中,水心与江宜四目相对,脚下海水沸腾、身畔风声厉啸,而漩涡中心是无声之地。锦囊中寸刃留下的剑气释放殆尽,风止,衣袖落下,水心断剑来到江宜身前——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谓绝境。
唯在绝境之中置身死地。
唯在死地之中谋取一线生机。
“江宜!”
风流之外,一人渡海而来,一瞬伸手!
然而时机已过,水心断剑插入江宜胸膛,周身黑气爆发,汹涌灌入剑伤之中。刹那间,暴雨悬停,漆黑天空撕开一道裂痕,金色天光从那裂痕中爆发,纵跨南北,犹如一张巨弓!弦声惊发,雷霆降落,天穹之上无数紫蛛爬过,形成一道通天之柱般的巨雷,轰向鬼牙礁——
水心抽出断剑,勉力举起阻挡。
九天神雷寂静地落在那断剑之上。
一切似乎停滞。
水心剑铭文处出现龟裂。
终于,惊电先发,震声后至,几乎掀翻整个东海。在那宏伟的雷声中,水心撕心裂肺地嚎叫,惨白电光照彻永夜,东海经年的秽气一举爆发,黑与白的混沌中,渡海的剑客抽出长剑——
长剑以黑夜为鞘,有如一道匹练,剑铭逐一浮现: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携终
长剑刺在水心体表,天雷笼罩长剑,将其镀成一道光弧,随之缓缓贯进水心身体。水心剑铭文磨去,长剑搅动,终将其体内剑心破碎。水心愣睁双眼,面上疯狂褪去,剩余茫然与惶惑,裂痕爬上脖颈,布满面孔。
“翦……英……翦……英……翦……”
雷光在体内爆发,水心散为碎片,在长剑的剑气中削为无数晶亮粉末,随长风消逝无痕。
大雨仍在流淌。
海面下却是平静世界。
当水心抽出断剑时,江宜就为飓风掀飞,落入水中。海底的秽气一部分聚成黑蛇冲破水面,一部分被他吸引,进入他身体,使江宜沉重地坠向海水深处。
海面上无数斑驳的光影,犹如林荫间遗落的光斑,映在江宜瞳仁中。他却已经看不见,渐无知无觉,黑气的触手将他包裹吞没。天日终结,只有无尽黑夜。
第94章 第94章 翦英
……翦……翦……英……
黑暗里,一人踽踽寻找:“翦英……翦英……”
江宜跟着他:“你在找什么?”
那人答道:“我在找我的主人。”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已经离开我很久。”
“很久是多久。”
“八百年。”
“八百年,人早就死了。”
“死了?”
那人抬起头。江宜看见他的脸,苍白而年轻,透着股死气,好像一张泡发的皮。
“我想起来了,他已经死了……我要找到……要找到他的魂魄……”
江宜说:“魂入天,魄入地,你到哪里去找?人死了连转世都没有,万事休矣。”
那人说:“有人告诉我,找到魂,找到魄,人就能回来。”
“是谁?”
“一个魂。我睡了很久,魂来叫醒我,跟我说话。她告诉我,她就是逗留在人间的魂魄之一,有人想使她复活,在人间寻找剩余的二魂七魄。我的主人虽然逝去,但他的魂魄没有回归天地,我还可以找到他。我醒来之后,一直在寻找……”
“荒谬,”江宜讶然,“天轮地轂推动世界运转不休,万物皆有其归宿。身躯腐朽,魂魄便被吸入天地脉中,这是不可抗拒的,又怎么会逗留在人间界。”
那人睁着他死去的眼睛,看着江宜:“那么,它们是什么呢?”
他一指,四周的黑暗转瞬扭曲起来,江宜赫然发现那些竟都是纠结在一起的黑烟,烟雾中无数狰狞变形的脸,拉长揉扁,口中发出无声尖啸,好像攒聚在暗处伺机发难、择人而噬的饿鼠。
“所有人都有来处吗?所有人都有归处吗?无家可归流浪的是谁的魂魄?它们到处流浪,流浪得到处都是,我在它们之中沉睡,我知道没有一个是翦英的魂魄……”
泪水在脸上纵横,他陷入痴狂:“我的主人在一堆破铜烂铁里捡到了我,我找遍整片海,却找不到他的魂魄!翦英!翦英!你到底在哪里?!——不要阻止我!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他手中出现一柄残剑。
江宜低头,看见那破损的残剑插在自己心口。剑格处有斑驳的痕迹,那是曾经的铭文被抹去了。一个人拥有自己的名字,才能独立于众人,一柄剑拥有自己的剑铭,才能修炼出剑心。剑铭已销,剑心即破。
“不要阻止我!不要阻止我!!”
那人在癫狂中染上黑气,化为那黑暗中的群鼠之一。磅礴的黑气纠结而成巨蛇钻入江宜心前伤口,无数絮絮低语、怒吼、惊叫与狂啸在他脑海中炸开,他倒在一滩积水中,感到身躯正在化为一团浆液,即将溶解于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渐渐地,噪声中出现一串寂静的水滴声。
那声音徐徐放大,他意识到是一个人的脚步。一双云履在他眼前驻足。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人,江宜心里的声音说:我认识这个人……是谁?……是谁?……他是谁?……
声音叫嚣着:他是……!他是……!他是……!
我认识你,江宜遗憾地想,我就要死了,可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漆黑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手。一双洁白的手,修长而有力,抚摸在他僵冷的双眼上。
“我叫商恪。”
商恪走进先帝殿。大殿内明灯常燃,香烛的烟气汇聚而成空中楼阁,仿佛有徐徐袅袅的身影穿行其中。
“商恪……”
“等你很久了……”
蜃境中重重人影七嘴八舌:
“东海秽气一朝清净,商恪你功不可没……”
“没有天弓与丰隆相助,此事难成……”
“你怀中抱的是谁……”
商恪慢将臂弯中漆黑的一条人形放在座前蒲团上,那原来不是盖的玄黑衣物,而是那人身上墨黑的皮肤。细看之下,竟然是无数爬动的黑字。
“可怜……可怜……”
“他已被秽气侵蚀入骨,放任不管,将化为妖邪……”
商恪皱眉:“怎可不管?我原不曾听说过,他的体质能引来秽气。”
“江宜是天书玄台,法宝受到污秽之物觊觎,情有可原……”
“此子是个好材料,不可不搭救一把……”
“除秽若是易事,诸君又何苦日日烦恼?他如今这个下场,如何挽救倒是没个说法……”
商恪冷冷听着,说:“当年江宜为天雷所劈,虚无上人出无根水救他。无根水能否洗去他身上秽气?”
“此法甚妙……”
“可惜已经一年不曾有闻雨师踪迹,又往何处去寻无根水……”
“雨师常驻洞庭霖宫,或可往彼地寻祂……”
“洞庭八百里大旱,雨师早已不在……”
众声一时安静。细听可知蜃境中在低语讨论。
商恪道:“只怕江宜等不了太久。”
一声道:“商恪,如你愿意,可为他念诵消魔智慧玉清隐书。李桓岭之定海枪杀气深重,可镇妖邪,在先帝殿中为他念咒护持七七四十九日,以消魔智慧书平复他身上的秽气。此法可得一时之解,但仍要寻得雨师无根水……”
香烟散去,满室寂静。
蒲团上,秽气满身蛹动,时而露出一寸白皙皮肤,时而团团扭曲犹如狰狞面具。商恪固知江宜早已失却五感,不会再感到痛楚,然而这情形仍令他想起当初那个在床榻上被活剖心肝的孩子。他不由自主握住江宜的手指。
青女半倚在门口,天外已经破晓。
“此子心性太狠,竟然以身入局,引天雷劈打水心剑,误打误撞助你击败水心。”
商恪皱眉:“是误打误撞,还是胸有成竹,你我心知肚明。”
青女唇角微笑:“你是说,我有意引导他?非也。孰轻孰重我岂会不知?江宜有大任在身,区区一只剑鬼,不值当他牺牲自己。他这是为了你。”
“……”
“江宜见你迟迟拿不下水心,便自作主张要助你一臂之力。他早已勘破你与水心一战,成败关键只在剑心境界,因此拿话点你。为保万全,更是舍身引降天雷。他是天命之人,世外天不会眼看他送死,鬼牙礁乃无天无地之绝境,他自己求死,若不是丰隆与天弓出手相救,就魂飞魄散了。他知道自己的重要,对世外天以命相逼,我说他心性狠绝,有什么不对?”
商恪默然不语。
青女又是一笑:“他舍身只为助你,倒也情有可原。你为他诵咒护持,算还了他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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