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吧。”他迈开步伐,举着忽明忽暗的灯烛,向桌案靠近,“我们必须在今天制备出足够浓度的硼酸。”
……
次日。
天色蒙蒙。
“病人的热症没有恶化,不过大家不能掉以轻心,下一班继续用冰袋为大血管降温,增加补入的液体量。”
监护室中,两排身穿白色隔离衣的生徒,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交接。
暂时的平稳并没有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压抑的疲惫与不安,浮现在一双双白色口罩上方的眼睛中。
汤药、施针与冰袋降温,三者联合,在短时间内的确可以压制住热症。
然而谢望右手上的感染并未因此有丝毫改善。
看不见的病邪正侵蚀着植皮的创面,浓稠的脓液从厚实的纱布中浸出,隐隐显示出这具躯体此刻正遭遇的痛苦。
而它的主人,他们的师兄,却只是安静地躺在床面上,甚至连一个皱眉的神情都欠奉。
只在例行检查神志的时候,那双深黑的眼眸睁开,眼神平静冷淡,毫无屈从的自觉。
仿佛在告诉他们——
他所剩的每一分体力,都只用来向无处不在的邪魔斗争。
“你们留在这里值守。”交接过后,前一班的生徒摘下口罩,撤出监护室。
他们并没有去休息,反而转头去了药房的方向。
就在今天早上,阿去跑来向他们宣布,马上要揭晓病邪的真身。
这一消息无疑令人振奋,却又难免平添忐忑。
就在一片沉默之中,仍穿着昨日外衣的李明夷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封存了一整夜的器皿。
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事物,却令疲惫不堪的众人瞬间清醒过来,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
林慎吞了口唾沫,目光凝在半空。
只见昨日被反复煮沸过的肉汤,现在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便面甚至还铺着一层灰绿色的、皱缩的膜。
而用兔血和琼脂混合而成的淡红色的平板上,则赫然出现一圈狭窄的、透明的圈带。
简直……简直就像被什么吃了似的。
联想到此前的假设,食去兔血、搅混肉汤的是什么,已不言而喻。
“库氏棒状杆菌。”李明夷冷静的声音穿过微凛的晨风,给出答案,“它就是这次感染的病原体,也就是病邪的真身。”
第140章 成功的可能性,或许只有百分之五十(微修)
库氏棒状杆菌,一种时常出现在实验室小白鼠身上的细菌,李明夷上次有幸见到这种标志性的菌落,还是在清理培养皿里偶然冒出的杂菌的时候。
十几个世纪的长度对于这些古老的微生物而言,既是足够繁衍上亿次的漫长,亦不过是演化进程中的一眨眼。眼前的一幕与记忆中的画面惊人相似地重叠上,随着思绪的闪回,一切豁然有了答案。
他几乎可以肯定,从术后伤口侵袭入谢望身体的,正是这种平时温驯无害,却能在人体病弱时趁虚而入的致病菌种。
亲眼见识以菌群形式出现的病原体,对于公元八世纪的医生们而言,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放大的瞳孔中仍布着不可思议:“这就是病邪其邪?”
和想象中的玄妙大为不同,附着在肉汤上的灰绿薄膜,看着莫名有几分眼熟,倒像是……
“这不就是发霉了吗?”阿去伸长了脑袋,本打算凑个热闹,横看竖看,也瞧不出什么玄机。
他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稀奇,抓了抓头顶,左右看去:“你们没见过发霉的汤水吗?过两天还能生出蛆呢。”
被他这么一问,生徒们纷纷一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话粗理不粗,若说这些从肉汤中生长出来的玩意就是脓液中的病邪,未免也太武断了些。
众人想到一处,目光亦不自觉地转向一处。李明夷没有立刻回答,马和也只呵呵而笑,不答反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食物久置,就会腐败,生出霉物?”
“这……”这个问题把阿去难住了。
潲水敞开放上几天,就会长霉,生蛆,引来苍蝇。这是他日日所见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可要问为什么会这样,他哪里能答得上来?
看他一脸的茫然,马和十足满意,接着发问:“我问你,肉汤里头为什么会长蛆?”
这回阿去一点也不迟疑:“当然是因为苍蝇在里头下蛋了!”
“你倒不蠢。”马和看着他,竟没有反驳,而是笑着点点头,“蛆有蝇为母,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霉是从何而来?”
“……”阿去哑然张了张嘴,既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不知该怎么辩驳。
“道长的意思是……”一旁的林慎却隐约听出什么,在沉思中徐徐开口,“食物生出的霉,其实也是一种病邪,和蝇虫一样,都是有形之物,不过是借地而生。”
马和伸手一捋胡须,啧啧嘴:“总算有个不太笨的。”
这样一说,肉汤现邪倒和肉汤养苍蝇无甚区别了。阿去琢磨半晌,隐约回过味来,却还是没明白:“既然平日里发毛长霉的都是病邪,和苍蝇似的无孔不钻,那,那你凭什么说这里头就是谢郎身上的?”
马和闻言将眉毛一抬,抛出个饶有兴味的眼神:“问得好,你以前见过这样的霉?”
阿去抱起手,偏着眼打量过去,不得不承认:“……没有。”
可没见过,便是不可能么?
像是听见他的心声一般,半晌没作声的李明夷忽然迈开步伐,走到之前存放两个容器的柜子前,弯腰抬起什么,很快折回大家的视野。
众人下意识定睛看去,只见被他拿来的,竟是个一模一样的瓦罐。里头声音晃荡,显然也装着某种液体。
马和在一旁笑道:“这肉汤原有两罐,一罐让李郎点上脓,另一罐则照样封存着。若是长的是寻常的霉,那两边合该一样。”
说话的同时,李明夷也径直揭开瓦罐的密封,在所有人的眼皮下将里面的东西展露出来。
肉汤在瓦罐里闷了一宿,盖子一揭,立时便有股淡淡的酸味飘散出来。仔细瞧去,里头的汤汁却还清澈见底,上面不仅没有那种灰绿色的薄膜,就连毛也没有长出一根。
事实摆在眼前,阿去眨巴眨巴眼睛,这回当真心服口服了。
“原来如此。”林慎紧张疲惫的唇角微微扬起,“李兄也学会卖关子了。”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耸肩。
对于这些励志求学的后辈,他从不打算藏着掖着,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解释说明,正是希望他们能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性的实验。
肉汤增菌实验,现代微生物学研究中最基础、也最简便的细菌检测方法。
将培养物接种于营养丰富的肉汤中,令其中的优势菌种在短时间内繁殖出指数级的数量,最终形成肉眼可见的菌落。
世界上首例肉汤增菌实验,便是在中学教科书中大名鼎鼎的鹅颈瓶实验。巴斯德用四年的时间证明了细菌不是自然产生的,而他们的运气不错,只花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观察到了这一足以撼动医学界基石的伟大瞬间。
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这四字更具备说服力。
更何况他还有个能言善道的帮手。
李明夷瞥了瞥正笑容得意的马和,唇角轻展,敛下目光。
在细菌这个概念诞生的一千年前,仅凭三言两语,就将增菌实验拆讲得通俗易懂。这堂重要的课,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老师了。
他扫视过一众沉浸在新事物的年轻面孔,视线落在长满菌落的肉汤上,眼神逐渐凝住。
增菌实验的成功,也从另一个层面上说明了——感染的程度,或许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既然病邪,也就是库……库氏棒状杆菌。”好不容易理解了病邪的真相,林慎回忆着刚刚听到的陌生词汇,捋着舌头复述了一次,接着将紧张的目光投向眼前站着的男人。
“有什么法子,可以对付它吗?”
这才是他此刻最迫切关心的问题所在。
李明夷半晌没有开口。
要对付这种病原体明确的感染,放眼现代医学,实在不算难克的课题。况且库氏棒状杆菌的致病性并不算强悍,且没有耐药菌的铜墙铁壁,只要一剂对应的抗生素,就完全足够将其压制。
问题就在于——现在是公元八世纪,唐朝。
距离最早的青霉素问世,还有足足一千多年的时间。
即便按照历史上青霉素的发现历程,提前开启这种改变人类未来的药物,抛去原始菌株的毒力不谈,单单测算精准浓度,再进行提纯、静脉配液,就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
等待回应的片刻,林慎的心脏砰砰直跳,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追问时,便听对方再次以冷静的口吻说:“有一种药,或许可以抑制这种病邪生长。”
“喏。”马和不知从何处托出个药盅,“就是这个。”
众人的视线当即被吸引过去,眼见李明夷接过药盅,抬高手臂,将其中足足一半的药液,直接倾倒进长满灰绿色菌群的肉汤里面。
透明的溶液从罐壁流下,散进浑浊的汤汁中,很快融为一体。
空气中一时只余安静的呼吸声音,几乎令人窒息的片刻被拉得无限漫长,忽然,只听一旁的阿去脱口喊道:“你们看!”
林慎的瞳孔倏然放大——
只见那铺在汤面上织如密网似的菌群,像被某种无形之物蚕食一般,慢慢有了崩解的趋势。
碎裂的薄膜,如飘絮一般,缓缓沉进陶罐的底部。
“成,成了!”站在前面的生徒,声音压着颤抖,眼神豁然激动起来。
虽然不知道这位李郎拿出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可既然这种药液可以压制住肉汤中的病邪,那肯定也能解除师兄身上的疾病!
林慎长呼一口气,目光转向搁在一旁的透明药液上,再也按捺不住好奇:“这究竟是什么药?”
“这个嘛,乃是本道……咳,与李郎共制的新药。”马和含糊地带过后半句话,随即露出一抹玄妙的微笑,“此药兼合硼砂与酸液的药性,名字就叫硼酸溶液。”
“硼酸?”林慎想到什么,“这便是李郎你昨日所说,可以抑制病邪之药?”
李明夷点点头:“库氏棒状杆菌难以抵抗酸性,换言之,酸类物质对其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他接下来的话却是一转:“不过,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
听到此处,林慎伸手抿了抿唇角的冷汗,语气终于轻松下来:“我知道……”
“我是说,失败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百。”
林慎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再次悬上嗓子眼。
他几乎不敢相信接下来听到的话,然而李明夷的表情告诉他们,这绝不是一个玩笑。
“成功的可能性,或许只有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成功与失败的概率对半。
这是李明夷经过一夜的反复考量,最终得出的结论。
他环顾再次陷入震惊的一张张面孔,语气带着近乎漠然的理智:“病人出现热症,证明病菌已经入血,涂抹的硼酸溶液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感染源,不能立刻解除危机。”
他所说的每个字,都令在场诸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一分。就连马和也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问道:“既然如此,能否将药液注入血中?”
就像把它倒入肉汤里那样,直接扑向蔓延的病邪。
李明夷摇摇头:“硼酸既不能直接口服,也不能用于血脉,否则就会引起中毒。”
除此之外,谢望总体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烧伤与发热带去了他身体的大量能量,爆发的感染则进一步攻击着脆弱的免疫体系。那副清瘦的躯体,能在接连的打击中撑到今时今日,其依靠的已绝不仅仅是现代带来的医疗技术。
听他坦言至此,林慎已然濡湿的掌心慢慢松开,旋即再次紧握。
他抬起双眼,目光转动,挨次掠过身边的每一张无措的面容。
再次开口,是无比的郑重:“病者未曾言弃,你我为医,别说是一半生机,就算只有千万之中一分的可能,也绝不能放弃。”
第141章 负责到底
事不宜迟,确认过致病菌的本体后,李明夷立刻带着配置好的硼酸溶液回到监护室中。
充满了酒精冰凉味道的房间内,留下照看的二名生徒正在替谢望做过植皮手术的右手进行换药。被脓液浸染的白纱被揭开,因感染而变得肿胀的手掌随之暴露在视线之中。移植在其表面的皮片与创面贴合得若即若离,隐约泛着苍白,缝合齐整的切口亦有崩裂的趋势,缓缓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
“先不用盖上纱布。”两名生徒聚精会神地,刚将伤口冲洗干净,还未进行下一步动作,便被李明夷一言制止。
见他亲自换上了隔离衣,二人对视一眼,自觉让开了位置。
李明夷快速走到一旁的操作台前,用手术镊夹取了一块干净的纱条,放进硼酸溶液中浸润片刻,接着捞起蘸满药液的纱条,握紧镊子根部,将多余的水分拧下。
“这种溶液涂抹上去会有些刺激感,别动。”低声吩咐过一句,李明夷弯下腰,直接将备好的硼酸纱条覆盖上谢望的右手。
尚未愈合的伤口乍然接触到冰凉的酸液,谢望眉心倏地跳动一下,半闭的双目微微往上瞟去。
那张口罩下的冷沉面孔,依旧冷静平和,看不出任何紧张与慌乱:“照这样,用硼酸浸润的纱条每日换药,连续十日。若能撑过十日,就会出现转机。”
这话是向轮值的众生徒交代的。
正暗自紧张的诸人不约而同地握了握拳,彼此鼓励地互看一眼。
虽说没有十成的把握,可不管怎么说,有了目标,便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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