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桥拔了针,顶着惨白的脸,下床跪到周镜合脚下,毫不犹豫的弯下了腰。
随即病服便洇出了一片血。
周镜合沉声说:“别动。”
他抬起腿,精准踩在他的伤口上,地上人霎时痛的无法呼吸,脖子筋脉条条显形,手背针孔处也开始渗血,可这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开始,背上的力道还在加重,皮鞋在浸满鲜血的病号服上一下一下的碾,缝合口慢慢撕裂,冷汗沾满整个额头,逐渐染湿头发,裴桥眼前一片白障,嘴唇里面也被咬的出了血,血沿着嘴角泄出来,终于,他强撑不住,痛叫了一声。
周镜合移开腿,面无表情的看着,看他晕厥前仍旧漆黑不屈的眼睛,静静的将他的头踩下去。
裴桥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是做了一场梦,周镜合不在,周政仍旧在削苹果。
“醒了啊,小嫂子。”
他舔了舔嘴唇,还有残存的锈迹斑斑的血腥味,周政倒了杯水,插了根吸管送到他嘴边。
他喝了几口,眼睛一直看着周政,仿佛在问你怎么不走。
“要走了,就是来看你醒没醒,”周政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一条腿来,“既然你醒了,就想跟你说点事。”
“不听,走吧。”
周政俨然其色:“不管怎么论,你也没资格一直拿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裴桥扯着嘴角嘲笑:“跑我面前拿乔。”
“对你,还犯不上,只是好心奉劝,毕竟他能留个人也怪不容易的。”
他接着说:“你俩这关系,我不瞎,能看出来,恃宠而骄可以,别跟他说什么要死不死的话。”
裴桥闭上了眼。
周政站起来:“得,好心没好报,我走了。”
人刚走,文景来了电话,他说陈良嘉要来看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裴桥答应了。
他还是一身卫衣长裤运动鞋的宽松打扮,骨架高阔长腿长臂拿着果篮杵在他床前,问他好些了吗。
裴桥笑他那副单纯的样子,又打趣他:“我这样你得开心才是,恶人有恶报。”
陈良嘉尴尬的将果篮放在一边:“看你这样应该没事,你休息吧,有什么跑腿的事情可以叫我。”
裴桥嗯声,又问他:“被欺负了吗?”
“没有,”陈良嘉神情变了,变成了一种好似蒙上了一层迷雾,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十分复杂痛苦的神情,他说,“谢谢你。”
“坐吧,这么看你脖子疼。”
“听文景说你已经杀青了,养好伤就回北城吗?”
裴桥说:“不知道,但我现在缺一个护工。”
陈良嘉这次倒是痛快:“我留下。”
“你的项目拉到投资了吗?”
“还没,但这些天打麻将……解了燃眉之急。”
裴桥让他剥几个橘子,把白丝都摘掉,一根都不能有,他没什么抵触情绪,点头就照做了。
“我可以拿三百万,以个人名义。”
他一顿,异样的神情翻了上来。
裴桥扯出一抹笑:“别在我面前丧着脸,你的面子比三百万还值钱吗。”
陈良嘉不会掩饰,眸光一团乱。
三百万说的如同家常便饭,一挥手就给了,好似也没有索取什么,可这三百万像长着齿轮,只要他一点头,就会马上扎在他精神里,与他本有观念规则相悖,不停逆转。
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接受,精神却大声叫嚷你会死的。
“你是高材生,老老实实的上班,准点拿工资,拿奖金,三五个朋友一起吃吃饭,旅旅游,一步步上升,也算是普通人中的佼佼者了,这样的生活不好吗?”裴桥说,“或许你是能材,你是金子,可现在不用沙土掩埋,一颗尘埃便能让你永远明珠蒙尘,比实力更重要的是机遇,大浪拍下去的一众小鱼小虾里,能跃龙门的一定不少。”
陈良嘉苦笑问道:“你的爱好就是逼良从娼吗?”
“打麻将那天,你来了,我就默认你想清楚了,现在这样又是给谁看?”
“……在你眼里,我现在是不是有种又虚伪又假清高的感觉。”
裴桥笑语脉脉,透过他表情看到了当时的自己,他从来没觉得这是什么虚伪清高的道德折磨,这不过是他的必经之路,他在原则里摸索了三年,连赵始的面都没见到,他抛弃了原则,第二天连周镜合的大门都进了。
普通人连挣扎都是无谓的,高尚的道德都像是一场从古至今的细致入微的控制驯化,注定让人摆脱不了自己的阶级。
橘子皮撕开溅出的汁水慢慢飘满了整个病床,陈良嘉沉默着,看着指甲里的橘黄渗进毛孔里,他擦了几下,根本擦不干净。
他早就知道擦不干净,又好像现在才知道擦不干净,但橘子是给别人剥的,最后也到不了自己嘴里。
他要找投资商,就必然面临这种问题,资本家比嫖客更狠毒。
裴·嫖客·桥仍然在看他。
“我……”
“你是个好孩子,但不是彪悍的孩子,不是永远不会迷失的孩子,你不够狠,不够坚定,托举不了你的理想。你是无数个不停犹豫不停徘徊的人,你穿着破烂的道德盔甲,你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陈良嘉猛的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应声倒下,他说:“我并不了解你,又怎么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投资商再怎么样也会给我留一瓣橘子吃,你呢,你会吗,”
他好像才醒过来,陈良嘉不是纪海。
纪海不论怎么选,都会是坚定简单的一瞬间的事,他相信自己,从不猜忌多疑,从不内耗,从不空想,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纪海了。
“随便你,”裴桥将陈良嘉剥好放到果盘的橘子一手挥下了床,干净不带一丝筋膜,圆滚滚的小橘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他冷声道,“出去。”
人都挺贱的,好话一箩筐无甚作用,挨个骂反倒兴奋了。
陈良嘉蹲在地上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回果盘里,跟他说:“我再给你剥新的,这几天我照顾你,不会走。”
麻药劲过去,伤口又在作痛,他蹙着眉吩咐:“去买盒烟。”
他站着没动。
“不买就滚,守灵呢。”
第三十二章 疤痕金簪
陈良嘉任劳任怨的照顾了他一周,预想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裴桥对他爱搭不理,甚至看他脸的次数都越来越少,他只爱吸烟,陈良嘉劝的毫无作用,反而还会被问,你是谁。
直到有次裴桥站在窗前,手里一根烟燃尽,他问陈良嘉会不会做桌面小宠物。
他要一只白身体红眼睛,可以命令它喂饭睡觉撒娇打滚或者惩罚教训的小兔子,关于设定他自己想,让陈良嘉做出来。
算作给他私人投资的回报。
陈良嘉一口答应。
裴桥出院第一件事就去看了让他受伤的那匹马,但工作人员说它已经被安乐死了。
他也没什么意外,回酒店收拾好东西,找了剧组很多工作人员才打听到蒋秋住在哪里,他刚刚料理完家人的后事,网络上一大把共情的,但现实寥寥,没有人把他当回事。
大家活着都不容易,从小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他理解——他是这么跟裴桥说的。
裴桥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说不知道。
“你出来替我顶锅,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那几天ICU和手术费,后来的丧葬费,都是他们出的。”
“还有呢?”
蒋秋茫然:“还有什么?我已经满足了。”
“有没有公司找过你,说要捧你,给你画饼,让你签十年八年的合同?或者,有没有人或组织说自己是记者来采访你,让你详细描述事情经过?”
蒋秋点头:“都有。”
“你怎么做的。”
“拒绝了,我在处理后事,他们却想在这时候拿我赚钱,而且我答应了赵始,永远不跟别人提这件事,你也放心好了,我不会说的。”
裴桥眼神波动又平静,他拍蒋秋肩膀,问他:“现在自媒体风很热,你想不想自己做?”
“我?”
“你想别人一提到你,就是裴桥的替身这个标签吗?等你以后彻底没了热度,一张高中文凭,你可能还要再等很多年才能等来第二次机会,蒋秋,你可以过得好一点。”
“他们也说可以让我过上富贵日子。”
“因为你可以让他们过上更富贵的日子,凡是要签合同的事,都得多问问,有钱请律师过目,没钱上网搜,一条一条搜,”裴桥给他写了号码,“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什么路都不会太好走,任何人都不要相信,遇到困难可以打我电话,也可以去北城找我。”
裴桥拿蒋秋手机拍了几张合照,又让蒋秋给他拍了几张单人照。
“或许以后能用到,留着吧。”
他把周镜合不要的帽子送给蒋秋,当天晚上就飞回了北城。
之前在剧组拍戏,后来又一直在医院,对于自己已经火了这件事没有那么直观的认识,所以等他大摇大摆的出了机场,毫不夸张的被人拿手机围住了。
回北城这件事他连周镜合都没说,除了陈良嘉没人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他礼貌假笑问了粉丝怎么知道他的行程,结果她们压根都不知道,只是来接别人的机。
裴桥被挤得动不了,相机都快怼到脸上了,无可奈何的在印着各种图案小册子的背面写自己的名字。
裴桥很久后才钻出去,叫了司机来接。
刚刚一阵拥挤摩擦,后腰的伤口作痛,后面狗仔队的车一直跟着,他现在没办法去医院,便让司机往寻旷开。
他问司机周总还住寻旷吗,司机说不知道,你怎么不自己问。
他实话实说:“周总从来不回消息,要不你问问?”
司机一摊手,“我没他电话。”
裴桥下车,自己慢慢往里面走,保安已经认识了他,说车可以开进去,裴桥拒绝了。
路依旧很长,他走了很久,走的月亮都圆了,那一层的灯却没亮着,裴桥也没生出多大遗憾,他折回小区大门花坛处,坐在边上,抽了两根烟休息镇痛,北城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干冷,风也大,现在正是呼啸的时候。
周镜合真是个好主人,从来不会让他失望,他被突如其来的灯晃得睁不开眼,却笑着撑着腰站了起来。
裴桥跟个发光的病秧子小狗似的,掐了烟拍拍衣服,逆着光快步过来挡在车前。
“周总。”
他被允许上车,周镜合检查性的扫视他的身体,又说:“无家可归了?”
“碰碰运气,正打算走呢,”裴桥嗓音有些干涩,有些高兴,“能留我一晚吗?”
进门周镜合要看伤口,裴桥转过身去,缝合口拆线后他照过镜子,看到后背的那一刻,比起美丑,他更觉得害怕。
他脱了上衣,露出那道疤,周镜合一直没说话,他也明白沉默的意思。
“后悔吗?”
裴桥几秒后才答:“后悔。”
周镜合却说:“你不会后悔。”
他看着裴桥背上那道狰狞的红色长疤还在红肿发炎,看的裴桥心惊胆战。
“随便找间客房睡吧。”
裴桥看他:“我,不能睡笼子吗?”
“嗯。”
他一点就透,这很好想明白,人不能一直作,宠物也不行,什么结果也怨不得别人,全是咎由自取。
裴桥也不纠缠拖沓,他站起来,朝周镜合低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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