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拉着小段浮出水面,“大过节的真晦气!想死也别死在我船上!”
小段被她拽着手脚伸不开,一边咕噜咕噜喝水一边道:“我没想死、真没想死......”
女人没听见小段说什么,硬生生拽着小段从河边上了岸,岸边有人赶紧拿来衣服将两人裹住,“快快,把衣服换了,这大冬天的不是开玩笑的。”
混乱中,小段察觉到有人在扒自己的衣服,他一把拽住湿淋淋的中衣,死活不撒手。
“让开!都让开!”
这是不咎的声音,裴再穿过人群,狐裘裹上湿淋淋的小段,将他带上马车,留下不咎收拾残局。
车上有炭火,小段一进去就打了个哆嗦,他把狐裘扔下,哆嗦着手扒下湿冷的衣服。
小段很清瘦,背上的脊骨突出,湿而黑的头发紧贴在他背上。因为冷,他在发抖,颤颤不休。
裴再伸手覆上去,温热甚至有些发烫的温度让小段打了个寒颤。
“做什么。”小段背上的汗毛倒竖。
裴再的手顺着往下,擦了擦他腰侧沾着水珠的皮肤。
小段反应很大,几乎是弓着身体弹开的。他猛地往后撤,一下子撞到了后脑,捂着头骂了一句。
“有人想看你身上有没有胎记?”裴再施施然收回手。
小段捂着头恨恨看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不然你不会死命拽着衣服。”裴再把毯子扔在他身上,给他倒了杯热茶。
茶水滚烫,小段小口小口地喝,喝到肚子里,又打了个哆嗦。
“我拽着衣服,大约他看不清是什么,只能看到有一团阴影。”小段道:“我在上元节落水,动静这么大,我不信宫里还能有人无动于衷。”
第30章
小段于上元节之后的第二天接到了宫中的宣召,由裴再带着小段入宫。
在皇宫里走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比平常走路更累,僵硬着脖子,僵直着身体,小段觉得自己像是一堵挪动的墙。
裴再走在小段前面,他今日穿着绯色的官服,腰系金带,衣上绣有白鹇。
他鲜少穿这样的盛色,年轻而俊秀的人穿这样颜色的衣服常显得轻浮,可是裴再眉目间的从容硬是压下了这股浮色。
与此同时,他越发显得深沉持重,满眼清贵之气。
小段和裴再走进一座大殿,这里面安静地仿佛能听到心跳声。大殿里人其实不少,侍卫宫女太监,可是他们都很安静,低垂着头,好像他们是这座大殿里的一种装饰,一样家具。
阶陛之上是皇帝的宝座,小段稍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张宝座,那真是金光闪闪。
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来,皇帝、皇后和太后慢慢走出来,衡王跟在其后。
不用裴再提醒,小段自觉弯腰跪下行礼。
“都起来吧。”这是皇帝的声音,小段起来的时候悄悄看了他一眼。
皇帝年逾五十,面容苍老,身形消瘦。他很瘦,看起来简直是骨架子上面裹着冕服。他的脸干瘪苍白,头发枯黄卷曲,这是气血不足的表现。
皇帝不会没有补品吃,小段于是确认,这真的是个病入膏肓的,时日无多的人。
跟他比起来,衡王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
在皇帝身边,有两个女人,锦绣华丽的衣着装扮让小段很难分辨她们的长相,只好依照年龄大概猜测,年长的是太后,年轻一些的自然就是皇后了。
小段偷偷打量几个人的空档,张金风已经同康王一起呈上了裴再所寻到的人证和物证。
裴再声音清朗,娓娓道来,“......皇子身世多舛,先为生母所弃,后为养父母所弃。其养母是段家庄人,将其遗弃之后不久,被同是段家庄人的另一农妇所救,有稳婆、乡邻、村长等人的供词为证。”
“他身上有一枚白玉扳指,”裴再道:“是先前丰氏女的旧物,微臣也是先见到了扳指,循着扳指才查到的这些旧事。”
皇帝看过供词,又看了看那扳指,心里已有五分相信。
他把东西放下,叫太后、皇后、康王和衡王都看过。
太后看罢,感叹两句苦命的孩子。
皇后神色淡淡,不很在意。
太监捧着托盘到康王面前,康王笑着摆摆手,示意先拿给衡王。
衡王也不客气,他拿起那扳指,看了两眼又撂下,“虽说丰氏女确有一枚白玉扳指,但未必是这一枚吧。这扳指内壁的刻字已经花了,无从考究。”
皇帝沉吟,“也有几分道理。”
“不是还有胎记吗?”康王想起来这一茬,“这还是江南传回来的消息呢。”
衡王勾起嘴角,道:“倒把这一茬忘了,陛下,不如宣召太医,当庭验一验这所谓皇子身上的胎记。”
皇帝刚要点头,裴再忽然开口,“听闻衡王殿下从江南带回了丰氏女的手书,能否先把手书拿出来看过。”
衡王气定神闲,“不急,先看胎记吧。”
小段看向裴再,裴再慢慢收起双手,微微垂着眼睛。
叫小段来说,这是危险来临的征兆。
太医来验看小段身上的胎记,衣服脱下来,只看到腰侧的刺青。
“这,怎么是一块刺青?”
小段道:“原本是一块很大的胎记,我嫌胎记不好看,所以找人给我做个刺青。”
太医仔细验看后,回禀陛下说,这刺青的时间足有四年以上,原本的胎记颜色已经看不清了。
小段想起来不咎最后最后一次给刺青补色,用了一种味道古怪的药,这种药能够混淆刺青的具体时间,模糊刺青底下皮肤的颜色。
衡王问太医,“确有胎记吗?”
太医不敢断定,他知道胎记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一句话说错就是大难临头。
这种所有人等着一个人说话的场合真是折磨人,小段看到太医额头全是汗。
他把衣服穿上,替太医回答衡王,“确实有一块胎记。”
衡王把目光从太医身上挪到小段身上,看着小段,似笑非笑。
那种笑让小段想起城门外见面的时候,他叫小段野种。
现在他的眼里还是这两个字。
“回禀陛下,”衡王看向皇帝,“丰氏女的手书中并未记载皇子身上有胎记,胎记一说,可能是讹传。”
皇帝皱眉,“胎记之事不是江南传回来的消息吗?”
“陛下恕罪,”衡王道:“是臣弟失察。”
他的目光扫视过沉默不语的裴再,“其实臣弟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一直心怀疑虑,不能判断是真是假。后来不知为何这消息传了出去,等臣弟反应过来的时候,京城上下已经都知晓了。”
“无奈之下,臣弟只好开棺去找丰氏女的手书,手书中详细记载了皇子的生辰,也记载了丰氏女将皇子送养。如此种种却并未提到皇子的胎记,因此我才断定,皇子身上并无胎记。”
衡王直起身,笑看着裴再,“只是不知道,这假胎记是如何找到的真皇子。”
小段喉口发干,他拧了拧僵硬的脖子,却不敢往裴再那边看。
聪明反被聪明误,小段猜衡王一定想说这句话。
小段不由得多看了衡王一眼,这是唯一一个会觉得裴再敢在皇子之事上作假的人,并且能在那么早之前就布下这个局。
皇帝不知道是失望更多一些还是生气更多一些,他看向裴再,“裴卿,这是怎么回事?”
小段的余光之中,裴再拱手回话,仍是他一贯的镇定沉着。
“其实胎记之事,微臣曾问过为皇子接生的稳婆,稳婆对此并无印象。”
小段一颗心骤然沉到了谷底,他忽然想起来,扳指是自己偷的,裴再完全可以把所有的事推到自己身上。
“微臣后来问过收养小段的人家,小段年幼之时,胎记不过指腹大小,看起来像是磕碰所致,没人觉得那是胎记。”
衡王看向裴再,他不知道裴再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随着年岁增长,小段身上的胎记慢慢变大到三指宽。”裴再顿了顿,道:“或许皇子出生之时胎记更小,加上是在腰侧很难被发现,故而稳婆和丰氏女都没有察觉。”
衡王嗤笑,“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腰上?”皇帝忽然开口,“朕想起来了,丰氏女腰侧正有一块胭脂色的胎记,几与肤色同。”
衡王一愣,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皇后皱着眉,话语中透露着不赞同,“陛下,宫女身上怎么会有胎记呢。”
皇帝喃喃,“有的,是有的。”
说起来这是入宫检查时的纰漏,可是皇帝喜欢那胎记,像是海棠花,别样情趣。也因此,皇帝记到了现在。
皇帝追忆往昔的空档,裴再将有丰氏女刺绣的宫缎献上。
“这是丰氏女将皇子送养前,用宫缎做成的襁褓。”裴再道:“内廷有记录在案,确实是陛下亲赐丰氏女的绸缎。”
“是,是,朕记得,”皇帝忽然激动了起来,因为激动,他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绸缎捧到皇帝面前,他把那光华不再的绸缎拿在手中,拂过丰氏女一个字一个字绣下的上阳白发人。
在九死一生之后,在分娩产子又决定将孩子送走之后,丰氏女在一个初冬的雨夜,在那匹宫缎上绣下了字字如血的上阳白发人。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她是在怨朕,她在怨朕,朕知道。”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显然他的身体不支持他这样的伤情。
太后劝道:“皇帝保重身体。”
皇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看向小段,冲着他招手,“来,你来。”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谁也没有看,他往前走,慢慢走上阶陛,在皇帝身边跪下。
皇帝用他冰凉的,干枯的手掌抚摸小段的脸,“像,跟你娘很像。”
话音落下,尘埃落定。
康王吁出一口气,称赞得看着裴再,“裴大人,大功一件呐。”
裴工微微颔首,神态谦逊。
衡王不愿意看皇帝和小段的父子情深,他盯着裴再的背影,一声冷笑几乎要变成钉子钉死在裴再身上。
小段跪着,仰着头观察皇帝。
这个皇帝跟他想象的皇帝很不一样,他看着小段,温和的,伤感的看着小段,同小段回忆丰氏女的点点滴滴。
他是如此的难过,好像丰氏女真的是他的此生挚爱。
而事实上,他放任丰氏女被追杀,放任他的孩子流亡在外十八年。
一个懦弱而又多愁善感的人,这样的人可以也可以做皇帝吗?
小段不自觉回头看了看满殿人的神情,裴再,衡王,张金风。
怪不得这个朝堂是这样的,小段想。
第31章
皇帝身体不好,经受不了情绪的大起大落,不过片刻就又要召太医,由人扶着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
皇帝身边的洪公公,一个总是笑呵呵的,与皇帝年岁相仿的老太监,引着小段去到他的宫殿。
“这座昭阳殿是陛下特意指给殿下的,离陛下的寝殿很近,”洪公公小心随侍在小段身侧,笑着说:“殿内一应陈设都是新的,殿下若是不喜欢的,只管提出来,奴婢着人去换。”
这宫殿同这个京城一样,在小段眼里都是过于华贵的东西,他一个一步登天的小混混没法对这些东西提意见。
都是好东西,都是他以前没见过的东西。
阳光透过菱花窗投下了一朵云彩的影子,小段被吸引着望过去,洪公公顺着小段的目光,以为他在看不远处的一处宫殿。
“那是东宫,”洪公公面对小段,笑得含蓄,“东宫正在修葺呢,大约不日就能搬进去了。”
小段看了洪公公一眼,明白了洪公公的言外之意。
作为皇帝仅剩的皇子,那座东宫基本就是为小段准备的。
他心里没几分兴奋,又不能表现得很不在意,只好学着裴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冲洪公公淡淡地笑了笑。
洪公公似乎惊了一下,没想到小段如此的从容镇定。
也因此他再看小段的时候,就更加慎重了。
小段拨了拨窗边的茶花,从窗户里望出去,琉璃瓦紫金墙,满眼庄严辉煌。
他忽然转问道,“裴再呢?”
“您说裴大人?”洪公公与裴再认识,言语之间很熟稔,“裴大人这会儿大约在等着陛下召见,陛下常叫他过去说话。”
皇帝病得连跟儿子多团聚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倒愿意召见裴再。
“陛下、我是说,父皇,”小段道:“父皇很喜欢裴大人?”
“那是自然,”洪公公笑得慈眉善目的,“裴大人年少有为啊,就拿殿下这件事来说。衡王带了那么多人,快把江南翻了个底朝天,就这样也没办成的事,被裴大人给办成了。您说,他不厉害?”
厉害的人多了,没见皇帝身边的人能这样毫不顾忌地大加赞赏。
洪公公笑着走到小段身边,亲自端给他一盏茶,“裴大人名满天下,有他做殿下的老师,陛下和诸位大人都很放心。”
“老师?”小段看向洪公公。
“殿下还不知道,”洪公公道:“陛下和朝中诸位大人早商议定,待寻回皇子,裴大人便增官太子少傅。”
小段微愣,原来还有这一层。
怪不得康王和张金风都把裴再和小段视为一体,因为他们本来就密不可分。
皇子是裴再权力的来源,皇子归朝,裴再这个少傅才算名副其实。来日皇子即位,裴再就是太傅,官居一品,位列三公。
洪公公看着沉思的小段,试探地开口:“裴大人为人清正,就怕严肃过头,殿下会觉得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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