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宅的机关是无穷无尽的,他没有把握每个都能有惊无险地躲过,必须打破现状。
郁危神色冷沉,在对方按下机关的前一秒,攥紧了手中木箭,手臂抬起时牵动肩颈线绷直拉紧,下一秒,箭如流星,倏尔掷出——
咔嚓清脆声响起,木箭穿透未发的机关,将之彻底贯穿毁坏。
箭身堪堪卡在那人手边,嗡响颤动不止,对方惊惧地后退几步。这一箭似乎打乱了他的计划,一瞬间慌不择路,选择了往相反的方向逃走,郁危飞快地追了上去。
这是条走过的路,大概的机关方位他已经记下,要躲过几乎不费什么力气。郁危几步踩上墙壁,借力几个飞跃,堪称游刃有余地避开了所有机关,随后旋身跃下,屈膝撑了下地面,正正落在那人身前。
那人被他的突然出现逼停在原地,似乎没想到他能追到前面来,面上流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反应迅速转身就要跑。郁危却比他更快,出手一把拽住对方衣领,反手一拉,那人被这股强劲的力道扯得向后急退去,被轻飘飘拎进了厢房中,砰地一声,房门紧掩,门窗紧闭。
郁危居高临下地望下来,语气还算平和:“你是谁?”
那人形容枯槁,身形瘦弱,那条右腿肌肉更是早已萎缩,蜷起来的姿势古怪,缩在墙角。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目光混沌而无神采,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他说不出话,是个哑巴。
郁危盯着他,半晌,并不怎么意外地说:“是你。”
被村里人关押起来,后来下落不明,却出现在村口偷听他们说话又落荒而逃的那个老乞丐。
他神情抗拒,一副疲惫又拒绝交流的模样,却在听见郁危的下一句话时睁圆了眼睛:“你是木家的人。”
这句话对他而言似乎已经有些陌生,老乞丐看着他,许久,伸出手指,在铺满尘灰的地上写下一个字——“是。”
郁危又问:“叫什么名字?”
他语气并不像在审问,反而如同再平常不过的交谈,好像刚刚做出强硬拦截这种事的人不是他一样。老乞丐神色变了变,垂下头,写:“木朔。”
木朔。
听村长的意思,木家没落前,最后一代血脉中就有人叫这个名字。郁危问:“那你应该知道,木家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个问题不知道触及了什么,木朔忽然又变回了原先的不配合,摇了摇头。
郁危抱臂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他依旧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才淡声道:“往每家每户放蜡烛的人是你,劝说村民的人也是你,你为什么会对病劫这么了解?”
“之前在村口,你偷听我们谈话,被发现后又立刻躲到了这里,始终不肯与我们正面相遇,是在顾忌什么吗?”
“……”木朔干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
“木宅为什么要安装这么多机关,是为了保护什么?”郁危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反应,蹲下身来,视线几乎与他平齐,一步步、不疾不徐地道:“你一直躲开内院,是因为那里藏着什么,你,或者说木家,不想让某些人发现,对么。”
木朔神色终于不再死气沉沉,激动而仓促地在地上写下:“没有!”
“那你是在忌惮谁?”郁危歪了歪头,不咸不淡地道,“是我,仙府孟家的两人,还是那个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的家伙。”
提到最后一个人时他有稍许迟疑,或许是因为并不想谢无相出什么差错。毕竟是自己醒来后种下的第一个灵引,他不想承认自己看错了人。
然而木朔的警惕性始终很高,似乎知道他是在试探,并没有表露太多情绪,又写了一遍:“没有。”
郁危看着那两个字,并不气馁,道:“你不说,我没办法帮你。”
“你要救村里的人,不是么。”他平静地道,“凭你自己除不了病劫,你也知道村民搬走只是一时之策,撑不了太久。”
闻言,木朔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双手发抖着插入干枯灰白的发丝中,喉咙里溢出嘶哑而几不成形的音节,听上去无比骇人。
眼见对方深陷在回忆中,情绪难以自控,越是这种时候,越可能问出想要的答案。郁危抓住时机,在他身前蹲下来,沉声问道:“木家的影壁上,为什么有明如晦的雕像?木家和他有什么关系?”
喑哑的嘶吼声戛然而止。木朔定格在原地,焦躁的呼吸声都彻底消失不见,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他抬起手指,似乎就要落在地上。
这个问题太重要,郁危心神随之牵动,蹙着眉低头看去,却没看见任何字迹。
转瞬之间,机关轻响,他还没有回神,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了躲闪的动作,却还是迟了一步,重木卷着劲风重重砸在肩胛之上。郁危猛地踉跄了一下,顾不上蔓延开的疼痛,倏尔回头望去,只见木朔佝偻起身体,趁机钻进了厢房内的暗道。
不能就这样让唯一的线索跑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方才的躲闪中从袖口掉了出去,但他已经来不及去看究竟是什么,在暗门合上之前,飞快地追了进去。
这条暗道修得格外古怪,仅半人高,似乎只有孩子的身形才能在其中畅通无阻。木朔的身影在暗道中时隐时现,快到出口时,又突然不见了。
郁危扶着头顶的石壁,从暗道的尽头弓身钻了出来,却是一个被藏起来的祠堂。
这祠堂不知已经多久没有人来过,遍是尘灰,供在桌上的牌位都已经看不清字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祠堂,为什么要藏在这里?
郁危走到供桌面前,垂眸看着摆满的牌位。最下面一排要新一点,也没有那么多的蛛网,他看见了木朔的名字,摆在最右下的位置。
难怪村长会说木家已经没落了,也没有人认出老乞丐就是当年的木朔,在这个村子里,他已经是死人的身份了。
但木朔是个活人。如果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就是有人刻意隐瞒了他还活着的事实。
最上层的木质牌位呈现出一种枯朽腐蚀后的深黑色,郁危抬手,想擦干净摆在那里的牌位,却不小心碰倒了其中一个。牌位往后倒去,正正撞在了墙上,发出“空”的一声。
墙后面是空的。
他伸手,掌心贴上墙面的一瞬间,冰冷的胸腔里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心悸,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只有一瞬间,却似乎过了很久。
柔软的神识穿过墙壁,慢了一步到达目的地,描摹出墙后那样东西的轮廓。
郁危停在原地,仿佛定格了一般,神色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迷茫,指节几乎用力到发白。
他看着自己的神识如同江河汇流,缓慢地纳入墙后那片浩渺的银色识海,融合、交织、流淌,如一带轻薄缥缈的烟岚,缱绻而依恋,簇拥着中间的那节修长的指骨。
那是一截神骨。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点时候还有一章~
第19章 不破的笼
木家人要藏的,就是这枚神骨。
冷白的指骨上蔓延开浅淡的金色纹路,如同从内里向外渗出的色彩,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美感。
郁危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这种金纹。但他也见过那个人的手指,完好无损,至少这么多年的相处中,他从没有发现过不对。
这枚指骨是谁的?
如果是明如晦的,那么木宅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他留下了自己的指骨,分出一部分识海,设下了不伤人的灵阵,用最温和的方式将村子保护了起来。因此,木家才会对他如此感恩戴德,修建神庙、雕刻神像,世世代代供奉。
这或许是最能说通的解释。可是要什么程度的劫难,才需要明如晦用自己的神骨来压制?
当年白玉京有五位古神,这枚神骨,也有可能属于主病的祝芒,并不属于明如晦——郁危曾经格外熟悉对方手指的形状,可是太远了,他的眼睛坏了,看不清。
他蹙了蹙眉,控制之下,神识动了动,恋恋不舍地脱离了那片银色识海,缓慢地包裹住中间的指骨,想要将它取出来。
然而下一秒,耳后遽然掠过一袭风,数枝木箭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射来。郁危猝然撤身避开,退至一侧时,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木朔正冷冷站在对面的位置,手里紧紧扣着什么,见他抬头看来的瞬间,猛地按下。
轰然巨响,一只铁笼从头顶顷刻砸下来,尘土飞扬。
郁危抬起手臂挡了一下扑面而来的灰尘,等散尽后,目光看向了身前的铁笼。那上面缠绕着银色的灵力,平缓而柔和地流动着,却透出无法忽视的悍然而强势的巨大力量。
触碰的一瞬间,识海震荡,如同水面掀起惊浪。
看见他被困在笼里,木朔松了一口气,简单地写了几个字:“你出不来的。”
郁危反问:“为什么?”
虽然这笼体上设下了灵力禁制,但他未必不能冲破。就算是明如晦亲自留下的禁制,他也有自信能找到办法破解。
木朔摇了摇头,指了指天,又写:“他能感应到。”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郁危搭在笼身上的手指一僵。
“如果他不允许,”木朔写,“你出不来,也打不破这笼子。”
暴力破解的念头被迫打消,郁危站在原地,收回手,半晌,又往后退了几步。
明如晦会不会放他走,取决于明如晦恨不恨他。这个问题,郁危想不到答案。或者说,他有答案,但不想承认。
世间的流言亦真亦假,变化莫测,唯一变不了的是他与明如晦决裂的事实。他用刀刺伤了明如晦,逃出了昆仑山,但很奇怪的是,他对自己的这位师尊始终没有多少恨意。这些事情好像从来不是他想要做的,可他却并不无辜。
那明如晦呢?
会恨他恩将仇报,会厌恶他背叛师门,或者对他失望透顶,任他自生自灭吗?
或许这个笼子会给他答案,但他退了一步,躲开了。
郁危眸光凝在笼身淡淡的银辉上,神色平静到麻木。过了一会儿,他看向木朔,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问:“我想知道,木家和明如晦究竟有什么关系。”
木朔站在笼外,苍老的面容被铁栏挡住大半,没在阴影里,神色阴沉。
他静静地盯着郁危的脸许久,像是已经确定对方再也逃不出这笼子,在半空中,用简单的词汇,慢慢地写道:“很多年前,他来过。”
“木家那时是村长,村子遇上死劫,恶神降灾,没人救我们。他帮了我们,付出了一些代价。”
“木家祖先要感谢他,他拒绝了。”
在木家祖先的眼里,明如晦是个有点奇怪的神。他站在那棵死而复生的白梅树下,垂眸淡笑着谢绝了木家准备的丰厚谢礼,缓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抱歉,”他神色从容,看着山谷遍野的春花,忽地笑笑,语气听不出情绪,“给你们添麻烦了。”
木家祖先至死也没有理解这句道歉的含义,明如晦也从未解释。他折了一枝白梅后就离开了,一去百年,只留下一枚神骨,守护了村子的世世代代。
“我们本来可以安宁生活。”木朔神色始终防备,此时显露出些微愤怒,“就是你们这些人,想要偷走神骨!”
郁危冷淡道:“我没有想偷。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解决病劫。”
这句话不知怎么刺激了木朔,他猛地抓住栏杆,眼睛紧紧盯在郁危脸上,从残废的咽喉里拼命嘶吼出几个音节,几乎愤怒到了极点。
哪怕声音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郁危还是分辨出了他的话——
“是……你们!病劫……就是你、们、引、来、的!”
如同被重锤猛地击中,电光火石间,一缕思绪飞快从头脑中掠过。郁危沉声追问道:“我们?你说的是谁?”
木朔从喉咙里模糊地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你的同伙也被困在外面,之后我会放他们离开。”他一笔一划地写下,“我不相信你,你不能这么轻易地走……”
话音未落,地面颤动。远处禁制彻底碎开的声音,如同锁链节节断裂,伴随着悠远钟鸣,轰然敲在耳膜上,震颤不已。
浩荡的余威悍然扫荡过整个木宅,木朔受不住地紧紧捂住耳朵,神色由一开始的镇定转为愕然,下意识地望向笼里的人。
满室颤动的瞬间,郁危第一时间检查了墙后掩藏的神骨,确认没事后,才收回视线。他看向木朔,淡淡道:“看来外面的禁制被打破了啊。”
木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又想起什么,沉下脸去开启木宅的机关。顾不上许多,他猛地拍下墙里嵌入的机关暗钮,然而没有任何反应。木朔焦躁地又用力按了几次,木宅的机关却似乎全部失灵,沦为了一堆废铜烂铁。
意识到了什么,他猝然回头看向笼里。郁危依然站在笼心,不咸不淡地道:“一路上我有留意你用过的机关,把它们暂时都封住了。”
怒火消褪,木朔近乎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似乎根本想象不到有人竟然可以一边闪躲一边毁掉所有的机关。他表情变了又变,手指比划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听见身后暗道里传来平稳的脚步声,随即有人轻笑道:“做得好。”
木朔顿时紧绷起来,拖着瘸腿闪到一边,警惕地望向来人。
孟白率先钻了出来,他身形敏捷,一眼看到木朔,愣了一下:“你是……”
郁危毫不犹豫命令道:“抓住他。”
下意识哦了一声,孟白与木朔对视一眼,立刻追了上去。后者因为腿脚不便,很快就被孟白擒住,压着人他才回过神,一头雾水地怒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
郁危没理会,继续望着暗道的洞口。
“师哥!”
邵挽慢了半步从暗道爬出来。孟凛拖拽着纸人紧随其后,看见祠堂时,他神色微微变化,几乎称得上是欣喜,然而看见木朔的瞬间,很快又僵在了脸上。只是这些变化太过细微,隐在暗处,无人察觉。
最后,衣摆一晃,谢无相弯腰从暗道里走出来。他姿态从容,视线淡淡往祠堂内一扫而过,隔着数道铁栏与郁危遥遥对视一瞬,忽地弯了下眉眼,往这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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