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了。谢无相没有回答,而是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这位秋娘,似乎一直在寻找她的孩子。”
此话一出,不仅三人瞬间噤若寒蝉,连风吹叶动的沙沙声都停了下来。院里静得诡异,邵挽和孟白大眼瞪小眼,俱是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过了不知多久,掌柜才缓过神,低声道:“……是这样没错。”
“只不过,”他眯起眼睛,嗓音发颤,似乎陷入了某个可怕回忆,“真正的秋娘她已经死了,如今剩下的……是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谢无相问:“怎么死的。”
掌柜低着头,良久,哑声开口:“癔症,有日投了井。”
“有好心人给她收敛了尸体,葬在了那个山头。本来还算风平浪静,但从十多年前开始,她每逢月晦之夜都会过来,整宿整宿地找她的孩子。找不到,第二日……城东头那口井里,便会多出一具尸体。那便是她发疯时害的无辜人。”
孟白听得有点不对劲:“等等……过来?她过来?她不是鬼吗!鬼不在地府里待着,怎么还能跑外面来了?”
邵挽无端被点名,默默缩了缩脖子。
或许太久没有跟外人倾诉过,掌柜苦笑道:“是啊,谁能想到,明明已经成了鬼,还能在人世坚持这么久。许是心事未了,她不想去投胎呢……”
“当地的仙府也找过了,法事也做了不知多少,都没用。她就是不想走,魂飞魄散也要留在这里。”
孟白和邵挽都露出了有些不理解的表情,唯有谢无相听得微微有些出神,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淡。他低下眸,手里捻着一枚方孔铜钱。这铜钱被人用赤红线串了起来,上面的攀缘结打得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出自灵巧的匠人之手。铜钱上刻了一枚小字,正被他按在指间,有些心绪不宁地用指腹摩挲着。
孟白又皱着眉问:“那你们在汤中下药,是想做什么?”
事已至此,再瞒也不是办法。掌柜硬着头皮道:“秋娘要找她的孩子,但她眼睛哭瞎了,手脚也被井水泡得发肿,看不见也分辨不出,我们就想了个办法……每到她来的这一晚,都找一个童子扮作她的孩子,陪她一晚。她高兴了,才会离开,这样才能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关。”
“所以你们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头上?”孟白表情一言难尽,气急道,“你们真是……”
“秋娘她不会对孩子下手的!呆到天明,她就会离开。”掌柜忙解释道,“我们每次都是把人用药迷晕了,送到她面前,这样睡一夜过去才最安全,第二天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也是实在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谢无相面上倒瞧不出神情变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问:“她什么时候来?”
掌柜紧张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谢无相“哦”了一声,随即望向身旁两个小鬼头,思索道:“你们两个谁来?”
“……”
邵挽茫然道:“来什么?”
“什么什么?”谢无相笑,“时间有点紧迫,再过一个时辰,秋娘就要来找孩子了。”
时间紧迫,他脸上倒看不出一丝半点的着急,依旧不紧不慢地道:“所以需要一个人假扮一下她的孩子,陪她一晚,把今夜熬过去。”
正是如此!树上三人齐齐用力点头。
院里诡异地静了一会儿,紧接着孟白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自己不扮?!”
闻言,谢无相弯着唇嗯了一声,道:“你没听见他说么,得是童子才行。”
孟白:“………………”
见他面色有异,谢无相坐直了些,终于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难道你不是?”
孟白一瞬间脸如火烧,啪地一下站了起来,脑中顷刻涌上无数脏话,然而支吾半天,只憋出来一句:“你管我!!!”
伤风败俗,奇耻大辱,他简直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偏偏一旁还有个白痴,睁着眼睛格外好学地问他:“童子是什么?我是吗?”
孟白脸上顿时一片精彩纷呈:“他娘的谁知道你是不是!!!”
谢无相倚在竹椅背上,没忍住笑了声,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襟危坐,只是指尖抵在眉心,肩膀微微耸动。
手心里的攀缘结红得像朱砂,又似一抹未干的血。他想起来椿问自己有没有记起郁危离开那天的事情。这个问题问过百遍千遍,他每一次都回答说,没有。
其实,是根本就没有忘记过。
那时候,鼻息交错的一瞬,剥夺一空的感官,缺氧,滚烫的眼泪。
心口的血延着刀柄,蜿蜒淌过苍白的手腕,滴滴答答,落在凶手的脸上,绽开一朵血花。
他用指腹抹去那张脸上刺眼的红色,像平常无数次把人送下山时那样,问:“要去哪。”
凶手只是更用力地咬着他另一只手,仿佛要撕扯下一块血肉,紧闭的眼睫上滚动着玻璃珠子一样的泪。
于是他低下头,拨弄对方的唇瓣,逼他松口,说:“郁危,没有徒弟丢下师父的道理。”
……
身旁的吵吵嚷嚷中,谢无相闷闷咳了几下,随即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眼神,注意力转到了院外。
这后院正对着远处的山峦。山脉连绵起伏,顿挫的轮廓沉进了夜色中,极深极重的颜色,连月光都浸不透,远远避开,泛着不详的气息。
昆仑山从前没点灯时,也是这个样子。只不过后来山上多了个不太听话的小徒弟,摸黑走夜路把自己走丢了,自那以后,上山的路就多了数盏灯,散落如星,一盏接一盏,由近及远,蜿蜒过整座山头。
以至于后来每每天光熹微,山灯亮时,他总会想,歪歪该回家了。
“……好了。你听明白了没有?”孟白口干舌燥,清了清嗓子,“唉,我跟你废什么话啊。”
邵挽面红耳赤,像只熟透的虾。他鼓足了勇气,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懂、懂了。那我、我和你,选一个。谢仙长不、不算。”
“……”孟白道,“一定要搞得人尽皆知吗?”
他郁结,越想越气,瞪着邵挽道:“你这样子去了肯定白搭,我去也说不准会怎样……要我说,还不如等你师哥醒了,让他当这女鬼的孩子。他这么厉害,说不定还能顺便把女鬼一窝端了!”
邵挽随之应声,郑重点头:“如果是我师哥,他肯定可以——”
“不可以。”
有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两人一头雾水地循声望过去,却见方才一直漫无目的思绪游移的谢仙长突然回过头来,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俩一眼。
他没说为什么不可以,也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片刻,脑中再度闪过那几颗落在掌心、玻璃珠般的眼泪。
再开口时,语气忽地柔和下去,自然而然,一锤定音。
“他当不了,别想了。”
【作者有话说】
屑:其实是有人抛夫弃师,做了坏事不认账。
失忆的歪:?
第31章 厉鬼将行
最后还是掌柜三人从树上被放了下来,斟酌着选了看上去最是无害的邵挽,才草草定了人选。
秋娘的孩子七岁时消失不见,若还活着,如今也该早已及冠。不过她对自己孩子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幼时,因此在四处游荡寻找时,总会被旁人家的幼童吸引,并抢过来据为己有。一来二去,方圆几里养了孩子的人家,没有一户还敢住在这,早就收拾收拾搬走了。
从前她还会被掌柜用的办法骗走,但不知为何,这法子渐渐地对她越来越不管用。她好像逐渐意识到那些人只是用来骗她的替代品,于是来得更加频繁,脾气也变得更加阴晴不定。
掌柜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我觉得……她快要彻底不受控制了。”
等到这办法彻底失效的那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对你们下手之前……我也在犹豫,还和老赵吵了一架。”他指了指一直沉默不语的厨子,叹了口气,“他不同意我的做法,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秋娘找不到孩子,第二天就会死人,但她带走的‘孩子’,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谢无相倚在门边,听他说完后,随意地一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今夜就不要出门了,听到什么也不要动。顺便……帮我看着点楼上的人。”
掌柜连忙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看着!”
他说得信誓旦旦,谢无相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迈出客栈。
孟白两人正站在外面,怀疑道:“他真能看好吗?”
谢无相“嗯”了一声,说:“看不住。”
他关好客栈的大门,随手将一张符贴在了门缝上。末了,他用指腹轻轻一抹,符纸中央的饱满朱砂顿时晕开,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这是点睛。”见邵挽一脸惊奇,孟白很有心情地解释道,“画好的符咒都要经过点睛一步,才能算成品,通俗的说法,这张符才能活过来。”
“这一步对画符的技巧要求不高,即便是符箓不精的人也可以完成,但很费心力。画符要的是灵力和笔法,点睛要的则是灵识。越是上好的符咒,对点睛之人的灵台和神识要求越苛刻,所以说,符术和点睛术,其实是两种东西。”
邵挽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问:“你也会吗?”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不会?”孟白哼哼道,“我点的符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也足够用了。但要说谁是点睛最厉害的,你肯定猜不到。”
“谁?难道不是昆仑山主吗?”
闻言,孟白表情有些古怪,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他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差不多,那个人叫郁危。”
他说完,看见谢无相回头望来一眼,心情不错地问:“聊完了吗?”
一道金色波纹从他掌心、符纸落处缓缓漾开,涟漪一样向四处蔓延去,几息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泡泡,将整座客栈包裹在了其中。
紧接着,金光黯淡下去,新成的结界悄无声息地隐藏起来。
孟白戳了一下,结界的手感软弹,他奇道:“这样就好了吗?”
从前他在孟家见过的结界可不长这样。十二仙府的结界向来惹人注目,气势恢宏,铜墙铁壁,当中一枚巨大的仙府图腾闪闪发光,远在几里外都能看到。
谢无相微微侧头,似乎也在思索,半晌,含糊道:“也许吧。”
“防脏东西进入客栈,防掌柜几人出门,是没问题的。”也就自家徒弟拦不住。
孟白还在怀疑这个泡泡结界的可靠性,加速俯冲撞了上来,结果被弹飞。一旁邵挽已经提议道:“秋娘的孩子是七岁时不见的吧?我可以试试变成小孩的样子。”
孟白在远处,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问:“你怎么变?”
邵挽道:“就这样变啊。”
他说着,身形骤然缩水下去,原本属于少年的高个倏地变成了短手短腿,跟个伸缩小人一样,转眼就只到了谢无相的腰间。
孟白震惊:“你?”
“怎么做到的?”他跑过来,难以置信地捏住邵挽变小的脸,跟搓面团一样揉了揉,严肃道,“你是谁?你把邵挽那小鬼给吃了吗?”
“难道你藏了符咒?但我怎么一点灵力波动也没感觉到?”
“别碰窝!”邵挽脸都给捏得变形了,口齿不清生气地打人,“窝没有藏胡咒!”
孟白不以为意,还要再问,忽然发现手底下的皮肤冰凉,也没有一点活人的呼吸起伏。他蓦地想起来曾经翻书读到过“死魂可以随意变幻形态”,一个想法立刻冒出来:“你是鬼?!”
邵挽终于挣脱出来,想也不想,高声承认道:“我是鬼!”
孟白傻眼了。
他咽了咽口水:“所以……真有逗留在世间的鬼?”
他还在孟家时,便知晓鬼魂留世这种情况极为少有,结果今天便得知了两个!
一直在身边的小鬼头,竟然真的是小鬼,孟白觉得匪夷所思。
“你……你也不像啊。”他越看越觉得离谱,“你的戾气呢?杀气呢?”
邵挽不想理他,蹲下身整理自己的衣摆。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抱了起来,掂了两下,地面瞬间变得很远,他铆足了劲脚尖也没碰到,只能挥舞着小短腿像个风火轮。
然后,他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道笑声,随即他又被放回到了地上。
谢无相抬手,随意比了个高度,道:“七岁,应该再高一点。”
这个高度大概到他的腰间往上几厘,孟白早就不记得自己七岁时长多高了,想也没想地问:“你怎么知道?”
谢无相没直接回答,眯起眼想了一会儿,才道:“以前养过。”
他没说以前是多久之前,也没说养过什么,显得有些模棱两可。孟白稀里糊涂跟着他走出去几里地,才猛地反应过来:“你养过小孩啊!”
谢无相嗯了一声,问:“不像吗?”
……说不上来像不像,总之“养孩子”这个字眼看起来和他毫不沾边。孟白嘀咕了一句:“我讨厌小孩。”
谢无相又嗯了一声,说:“我喜欢。”
他说完,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邵挽。后者碍于变小后腿短,走不快,见他停下来,茫然抬起头。
谢无相微微弯下身,对他笑了笑,是那种只有对小孩才会有的温和笑意。有一瞬间邵挽忽然觉得这笑容十分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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