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或不信,见了之后才知道。”木良漪说一会儿话便要咳两声,歇好之后接着道,“陛下替我安排就是。”
“这个好说,届时我将他召到宸元殿,你过来便是。”谢昱道,“只是,你现在能见人?”
“现在不是正在跟陛下说话吗?”
“那行。”谢昱站起来,“今日还是明日?”
“陛下稍安勿躁。”木良漪道,“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谢昱嗓子都干了,但闻言只能继续坐下,听她说。
“何事?”
“我可能要为陛下纳一位美人进来。”
“哦,那就……什么?”谢昱屁股还没挨到椅子,又蹭地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激动之下,他直接绕过屏风来到了木良漪面前。
木良漪身穿半旧夹袄,在堆着厚褥的软榻上坐着,手里抱着手炉,榻边还搁着炭盆。她乌发轻绾,妆粉未施,一副柔弱可欺的可怜样,跟她行事做派简直判若两人。
饶是知晓她是个什么人,看见她这样的姿态,谢昱竟不自觉把声音放低了一半:“你在开什么玩笑。”
“并未同陛下玩笑。”木良漪道,“现任御史大夫郭怀礼与齐老太傅不同,他看似一身傲骨,实则极重名利,只要利益足够,就一定能打动他。”
“据我所知,三姐姐入宫那年,与她一同待选的就有刚刚从地方升入京都的郭怀礼的长女。不过郭氏女最后落选了,后来嫁给韩国公世子成了世子夫人。”
“你说的这些,跟朕有什么关系?”
“郭守礼家中还有一位小女儿。”木良漪道,“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正在家中待嫁。陛下后宫无人,我想郭大人应当很乐意将小女儿送入宫中为妃的。”
谢昱听到这么怎么会还不明白,好啊,合着拿他当拉拢人心的筹码了!
“你你你……你放肆!”泰和帝指着木良漪的手指都在颤抖,“朕是个活人,不是你手里的提线木偶,你休想操控朕。”
木良漪连坐姿都没变,一手拥着手炉,另一只手将圆珠从络子里捏出来把玩,平静地开口道:“我知陛下喜好与寻常人不同。”
谢昱双眼猛地睁大,连生气都忘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木良漪点到即止,“除了郭氏女,日后若是需要,应该还会有张氏女、李氏女、王氏女,陛下不喜欢,只把她们当做会动的花草养在后宫就行了,左右不用你来打理。”
“她们同我一样,要的不过是皇家妃嫔的名分。娶我一个是娶,娶好多个也是娶,你又不吃亏。”
“哼。”谢昱冷笑道,“你都打算好了,还跟我商量什么。”
“毕竟是陛下要纳妃,自然要跟你商量。”木良漪道,“若是陛下需要,我也可以为陛下寻……”
“朕的私事就不必你操心了,先管好你自己吧。”谢昱说完,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道:“我一个皇帝过来,连口水都没有,你这里的待客之道真让人刮目相看!”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姑娘。”不多时青儿走进来,“陛下好像生气了。”
“嗯。”
“把手给我,我看看脉象。”
木良漪听话地将手递过去。
青儿按住她的脉搏,稚嫩的眉眼渐染愁绪,眉头越皱越紧。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哀怨地看向木良漪。
“说就是,别这么看着我。”木良漪从又软又厚的褥子里翻找出昨日没看完的话本,找她折起来的那一页。
“师父临走前叮嘱过,你每生一次病,体内的药性就要扩散一分,病的越重影响越大。”青儿此时像个面对不听话学生的老学究,“姑娘,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你再任性下去,我真的没办法了。”
“不淋雨,不吹风,深秋便开始用炭盆,冬日几乎足不出户,我觉得我已经很听话了。”木良漪道,“奈何身子就是这副身子,它非要跟我过不去,我又能如何?”
“我知道,这病还有一事是大忌,就是多思多虑。”木良漪道,“可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可能被一味药困住。”
她伸手,抚平小丫头紧皱的眉头,温声道:“放心吧,我不会这么快就倒下。你也要相信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定然能比阎罗王更快一步将我的命抢回来。”
“如若不能,那便是我的命数本就如此。”她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青儿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
第76章 叔侄
“微臣参见陛下。”木嵩提起衣摆,向正站在桌案前写写画画的谢昱行礼。
“不知陛下召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喜云,给木相搬把椅子。”谢昱在下笔的间隙抬头道,“不是朕找你,是另外有人要见大相公,你先坐。”
“是,多谢陛下。”
木嵩刚落座,便听见喜云声调微扬,喊道:“郡主您来了。”
这次不需要谢昱吩咐,他便主动去搬第二把椅子,放到了木嵩对面,靠着炭炉。
木嵩扭转被紫袍包裹着的圆滚滚的身子,看见一名丽人裹着厚厚的斗篷自外面走来,不是木良漪还能是谁。
他又转头看谢昱,新皇正垂首作画,既没抬头也未出声,这样的姿态,是面对极熟悉或亲近之人时才会有的。
木嵩将默默这些收入眼中。
“拜见叔父。”木良漪规规矩矩地向木嵩行晚辈礼,才将斗篷解下交给青儿,然后在喜云搬来的椅子上落座。
“你等朕一会儿,马上就好。”谢昱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木嵩不解,但这话明显不是对他说的,所以只得按下心中疑惑,接过宫娥送来的茶水慢慢品尝。
对面的木良漪姿态比她更加闲适,微微倾身,将双手放在炭盆上方烤手呢。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时间,谢昱终于直起身,将笔扔进了洗笔池中,抬臂伸了个懒腰,道:“行了,朕走了,二位慢慢聊。”
木嵩忙从椅上起身,什么也没问,拱手送泰和帝出去。
喜云顺便带走了殿内的宫娥与内侍,所以他们一走,便只剩下木良漪、木嵩与青儿三人。
“叔父知道我要找您?”
“何出此言?”
“因为您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惊讶。”
白胖的脸颊肉向嘴角两边堆起,木嵩冲木良漪露出一个微笑:“小九,你是真长大了。”
“叔父这话,却是让我有些惊讶。”木良漪也含着淡淡的微笑,看上去就像一个极听话又敬重长辈的晚辈,道,“何出此言呢?”
木嵩并未顺着她的话说,而是道:“你跟你父亲很不像,从小就不像。”
木良漪的父亲木崇,是一个刚正不阿,光明磊落的君子。但在为人处世上,有时会显得过于宁折不弯。
而木良漪自幼便聪慧狡黠,极擅变通,在全家的宠爱下被养成了一个不知规矩准绳为何物的人。分别多年之后再次重逢,她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性情也与从前大不相同,跟小时候判若两人。
可是此时再看,才发现木良漪就是木良漪,从来没变过。
“是吗。”木良漪道,“既然叔父这么觉得,那大约是不像吧。”
“你借陛下之名将我找来,不只是为了说些闲话吧。”
“那叔父猜猜,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事?”木良漪眨了眨眼,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会以为是一个受宠的小辈在向长辈卖乖讨喜。
木嵩不得不承认,木良漪若是男儿身,木家小辈无人能压过她,包括木良江。
巧言令色,她信手拈来。
他也露出颇为慈爱的面容:“你不说,叫我猜,如何猜得出?”
两人在无声地进行着一场关于耐心的较量。
木良漪在心中暗骂老狐狸。
青儿无聊地盯着炭炉,打开盖子,见需要添新炭了,就用钳子丢了几块进去,砸出一串火星子。
木良漪并不在乎谁先开口,她也不觉得先开口的就落了下风,只要结果是她想要的,叫对方先笑又如何。
她又烤了一会儿手,然后接过青儿换过炭火的手炉重新坐正,开口道:“陛下要立我为后,我与陛下,都需要叔父的支持。”
她将自己跟谢昱并在了一起。
“我非言官。”木嵩道,“如今朝堂上最反对此事的是御史台与谏院的人,你该去说服他们别再阻挠才是。”
“叔父过谦了。”木良漪道,“谁不知木大相公一言可抵半朝文武,我找叔父结盟,才是找对人了。”
她用的是“结盟”,而非“求助”。
“郡主过奖了。”木嵩道,“我也是满朝文武的一份子,都是大周与陛下的臣罢了。”
“既如此,叔父与陛下本就是天然的盟友。”木良漪道,“陛下想做的事,您该支持才对。”
“此言差矣。”木嵩道,“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持禄养交而已耳,谓之国贼[1]。”
厚颜无耻。
木良漪一只手松开手炉,抓住了垂在腿侧的络子,轻捏里头的圆珠。
“事圣君者,以顺上为志向。事中君者,以谏争不谄。”她目中含笑,望着木嵩,像是好学的学生在认真发问,“叔父觉得陛下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巧舌如簧,强词夺理!
他总不能直接骂当朝天子是中人之姿?!
“哼。”木嵩的脸冷下来,“郡主口舌厉害,老夫不及。”
说罢便住口,一副不愿意再谈的样子。
“各抒胸臆罢了,叔父怎么还急了呢?”
木嵩:“……”
被一个小辈当面嘲笑,他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你到永安来,并非机缘巧合,而是蓄谋已久吧。”他拿出了杀手锏。
木良漪闻言一怔,怀疑木嵩知道了什么,但是又不确定他知道多少。她继续展颜,笑着道:“叔父这话叫人听不明白。”
还装!
小狐狸。
“逆王谋反,赵丙被杀,郊祀行刺。”木嵩一一列出来,“你来到永安四年,就将这里搅的天翻地覆,连良清都不惜背叛家族和我这个亲生父亲而归附于你。我实在想不通,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百无聊赖的青儿目光忽然定住,看了木嵩一眼。
木良漪从容应对,道:“叔父太高看我了,我有些小聪明,但远没有叔父想象中的那么大的本事。”
木嵩却并不买账,冷笑道:“你矢口否认也没用,只要你做了,就断不可能毫无痕迹。只要去查,总能查得到。”
木良漪捏着络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顿了顿,问道:“查我,对叔父有什么好处呢?”
“我也姓木,虽然旁人都唤我安宁郡主,但是叔父别忘了,我的名字叫木良漪,是叔父的亲侄女。”她道,“我跟三姐姐一起背上谋反的罪名,旁人会觉得叔父是大义灭亲吗?”
她看着木嵩恢复如常的面色再次沉下来,接着道:“况且,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官家了。”
最后这句话给了木嵩沉重一击。
天地已改,结局已定,再将前尘往事翻出来,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木良漪,可谓机关算尽。
这一局博弈,不论对上谁,她都不会输。
“识时务者为俊杰。”木良漪道,“叔父,一个家族出两个谋逆之人,还是一位前朝太妃与一个当朝皇后,这两种选择哪一种更有利,就不用我对叔父言明了吧。”
木嵩白胖的脸盘此时已经色如猪肝。
他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看着木良漪时泛出了锐光:“你根本没有失忆,是不是?”
“此时再论这个,没有任何意义。”木良漪轻快道,“我是否失忆,对于当前的局势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叔父觉得呢?”
“叔父,我是诚心诚意与您结盟。”她道,“您帮我登上皇后之位,我保您在新朝的地位绝不逊于旧朝,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
……
木嵩离开后,青儿问道:“姑娘,他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是我们做的?”
“我方才也好奇呢。”木良漪道,“不过现在想到答案了。”
“是什么?”
“木,良,江。”
作者有话说:
[1]《荀子·臣道篇》
第77章 夜访
皇位的更替并不会对普通百姓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连续几日的钟鼓声结束之后,永安城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繁华。
例如贾楼,即便国丧期间朝廷明令禁止作乐嬉戏,但楼内依旧人来人往,衣香鬓影,热闹如旧。
“七公子,您来了。”小二在门口见到了木良江,连忙迎出去,“好些日子没见您了。”
“将马给小的吧,小的给您牵到后头去。”
木良江松了缰绳,抬头望向这栋雕梁画柱的华丽建筑,不禁在心中自哂。他木良江自恃聪明清醒,终究也有被色所迷的一天。
正对门的桌子上摆满了各色香料和香具,身着素色衣衫的怜娘坐在铺了软垫的春凳上,一手执瓷碟,一手拿药匙,正在聚精会神地配制香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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