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王立刻去沏了杯茶,双手呈到颜知跟前,躬下身:“珏儿愚笨,望先生不弃。”
一大一小,一唱一和,愣是让颜知用硬也不成,用软的也不成。
颜知叹了口气,接下茶盏:“殿下言重了。”
赵珩一早让张礼搬了些奏折过来,在长乐宫书房里批阅,偶有闲暇抬头看上一眼,见颜知在旁带着年幼的皇儿写一些铁画银钩的字,他难得从杀人以外的事上感到了一丝满足。
殊不知颜知却是如坐针毡,他煎熬中写了半个多时辰,便搁笔起身:“就练到这里吧。练字是个笨功夫,靠的是临池学书的毅力,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一蹴而就的。”
说完,却也不敢说走就走,他能不能走,还是得看赵珩允不允。
“大理寺就这么忙?”
“确实很忙,陛下若是希望微臣在长乐宫多尽心力,也可以将臣大理寺卿的官职罢免了。”
颜知知道这更不可能,赵珩还眼巴巴等着自己给他物色目标。
果不其然,赵珩听完既郁闷又无奈的看着他。
薛王这半个时辰学的认真,横平竖直已有些模样,自己也觉察出了差别,高兴的举着两张字帖,献宝似的跑到赵珩的书案边,道:“父皇,看。儿臣是不是进步了好些?”
赵珩收起了负面情绪,眼神中透出欣慰:“既知如此,还不谢过颜大人?”
薛王立刻跑回了颜知跟前,乖巧一揖:“珏儿谢先生教导。”
颜知对着薛王微微颔首,却立刻再度看向赵珩:“大理寺还有许多公务未处理,臣请告退。”
赵珩脸色一如既往清寒,这回倒是没再为难:“你去吧。”
颜知拢了拢官服的袖子,恭恭敬敬地与皇帝和薛王一一告退,正当准备离开,又听见赵珩道:“明日陪朕和珏儿去集市上逛逛。是你休沐之日,总不见得还忙了吧?”
颜知无言片刻,似乎想不出什么理由了。
于是只能应下,然后离开。
赵珩看着他的背影走出书房,缓缓露出一抹冷嗖嗖的笑来。
他如何不知颜知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来,不成家,不与人亲近,连朋友也不交一个。
无非是怕身上再多个牵挂。
表面上看起来,比起最初几年,颜知变得平静许多,松弛许多,甚至在情事上也慢慢的能享受乐趣了。
他就像是想通了,接受了自己给他的锦衣玉食和富贵荣华,乖觉的做着一只听话的宠物,随便自己戏耍。
但那全不过是假象罢了,赵珩昨夜一试便知。
当年青麓书院里早慧又倨傲的少年仍躲藏在这副端作风平浪静的皮囊下面。
这或许是一种刻意的伪装,又或许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无意之举。
总之是,只见他人越来越瘦,话越来越少,脸上终年不见一丝情绪,早朝时也常常面无表情立在那神游天际。
赵珩为此翻阅过医书,上面说这是心病,如此郁郁寡欢,是对世间没有挂牵的迹象。
唯一庆幸的是颜知是个大孝子,母亲健在,他还不至于厌世求死。
但现在是,难保将来也是。
哪天颜母过身,自己还能拿什么把他留下来呢?
第38章 苏禄圣女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大理寺,今日上午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来的一行人都是眼眶深,肤色黝黑,衣着也不是衡朝的装束,显然是外邦人。
领头的进来也不自报名号,而是先扯着嗓子喊:“你们大理寺的少卿人呢?叫陆辰的那个!”
“哎哎哎——”徐主簿上前问话,“你是何人?找陆少卿何事?”
“我们是苏禄国来朝贡的使臣,我叫臧派恩。”那外邦人嗓门大,却还知道拱拱手,“有一桩案子要跟陆少卿请教。”
大理寺虽并非接待使臣的礼部,却也是代表大衡的司法机构,听闻来人是使臣,徐主簿不敢怠慢,立刻将人往会客大堂领。
接到消息,在外调查先前两起判官案的陆辰也忙不迭地赶回了大理寺中。
听臧派恩说完了来意后,陆辰有些莫名:“使臣大人为什么认为,两年前的苏禄使臣失踪与判官案有关?”
臧派恩坚定道:“绝对有关!”
“不不,使臣大人您或许不了解。判官虽然是一直在雍京一带犯案,但不代表所有发生在雍城的案子都是判官案。判官案都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手法极其凶残,尸体死状骇人,且判官从不试图藏匿尸体。”
陆辰只当使臣不懂实情,耐心解释道,“但两年前的使臣大人是失踪,那期间既没有找到人,也并未发现身形类似的尸体。可见这起案件与判官案完全不相关。”
“一定有关!”
“使臣大人何以如此肯定?”
见苏禄使臣如此笃定,陆辰有些好奇起来,心道:难道他有什么大理寺没有掌握的线索?
臧派恩道:“这是我们大天师卜到的!”
陆辰无语。
这些边陲蛮荒之地,论正经的农业理学没有一样在行,专搞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儿。
像是看出了陆辰的轻视,臧派恩口吻愈发坚定:“我们大天师所言,从未落空!我不管,你们衡朝大理寺必须给我们苏禄一个交代。”
来人毕竟是使臣,陆辰不想顶撞冒犯,可这话实在荒唐,他这个讲理的文化人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脱身。
忽然,身后一个人官袍带风,疾步而来:
“既然如此,何不让你们大天师直接占出凶犯身份来?”
“颜大人!”陆辰瞬间仿佛看到救兵,眼睛一亮。
臧派恩昨夜刚在宴会上吃过瘪,知道大理寺卿圣眷正浓,他为难不了,这才跑来找下面的人讨说法。
如今见颜知再次出面,他便知道自己讨不到什么便宜了。
于是,他立刻偃旗息鼓,一摆手:“算了!前使臣既找不到,我们苏禄想把圣女要回来,总可以了吧?”
“苏禄圣女?”
陆辰是听说过的。
苏禄国历来有在庙宇中供奉圣女的传统,说是圣女,其实不过是些年幼少女。
由大天师每一年选一个孤女,自小养在神庙中斋戒修行,习琴乐礼仪,待长大至十六七岁,便安排给高官贵族们做妻妾。
听说苏禄圣女个个都美似天仙,色艺双绝,即便是在苏禄,也并不是寻常人能够染指的。
“对啊。两年前我们苏禄使臣带来一位圣女进献给天子,前使臣失踪后,圣女便没有回苏禄,想必是一直留在你们雍京了吧?”
“哦……这个倒是可以去礼部查……”
陆辰还没有说完,却被身后的大理寺卿摁了下肩膀。
陆辰当即会过意来,改口道:“圣女既是写入进献清单、献给天子的礼物,哪有今日来要回去的道理?”
臧派恩气急:“那你告诉我,圣女去了哪里?”
陆辰被问住,半猜半蒙道:“圣女既是进献给陛下的,当然是留在了宫中。”
“胡说八道,我打听过了,天子后宫分明无人!”
见陆辰已回应不上,颜知慢条斯理的接过话:“圣女如今是宫中一名乐师。”
“岂有此理。可知圣女是我苏禄瑰宝,一年也仅有一位,王公贵族们抢着要。我王进献圣女,可不是让她做一个籍籍无名的乐师的!大衡如此暴殄天物,还不许我们将圣女带回去么?”
这下,连陆辰终于听不下去了,带着情绪忿忿开口道:“圣女擅琴乐,在宫中做乐师,正是能者在职。什么叫暴殄天物?在你们苏禄,女子不过是物件?”
“你懂什么?苏禄圣女不比寻常女子,得了圣女的处子之身,死后便可羽化登仙。”
陆辰腾的一下红了脸,嘴上却没败下阵来:“大理寺重地,说什么下流话?!你们登的是什么腌臜仙?自身不修行,要靠一个女子。”
“我懒得跟你多说!我管你们衡人信是不信,既然你们大衡皇帝不懂妙趣……”
“铮”的一声,两人的争执停了下来,齐齐看向颜知腰间那柄半出了鞘的短剑。
那柄象征着恩宠与权势、仿若装饰品一般的短剑,此刻露出了一截冰冷的寒光。
颜知仍是那副垂着眼傲视苍生的表情,也没有说话,手指虚握着短剑剑柄,半晌,又用力将那一段锋芒收回了剑鞘。
剑鞘晃动,与那块可调度大理寺上下几千人的腰牌碰了几下。
大堂门外的大理寺守卫一瞬间齐齐手扶刀柄,蓄势待发。
“……!你这是什么意思!”臧派恩身后的随从刚要对着颜知抬起手指,便被自家大人摁了下去。
“臧大人……!”
“算了。”臧派恩已冷静了下来,他不敢和这位大理寺卿硬碰硬,心不甘情不愿,却只得暂时罢休,“我们走。”
见这群无赖似的外邦人走远,陆辰终于松了口气:“颜大人。多亏您来了……!”
“这件案子你不必插手。“颜知只是如此交代,而后回头吩咐左右,”往后他们再来,直接带来见我。”
大堂门卫的守卫立即听令:“是。”
陆辰看着那玄色身影离开大堂,又想起方才臧派恩的话。
办案不利,调查未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究竟是真的,还是……
他莫名觉得,颜大人对这桩使臣案了如指掌,不像是真的毫无进展。
使臣案是如此……
判官案呢?
第39章 风流才子
朝廷五日一休沐,恰逢雍城三日一集市。
赵珩一行人到时,街上已是人潮汹涌,路边各种摊子摆满了眼花缭乱的新奇玩意,且每走一段就有个杂耍的,戏猴的。
还价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好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牵紧了珏儿。弄丢了朕的皇嗣,你担待不起。”
赵珩也是仗着周围嘈杂,连自称都不改了。
颜知一脸无奈的握着薛王的手,看了看牵着另一只手的赵珩。
虽然街上人多,但他可不觉得身手过人的赵珩会管不过来一个孩子,况且,明里暗里谁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个护卫暗卫。
说这种话,无非是在找他的不痛快罢了。
赵珩本就是个从小喜欢往宫外跑的人,大抵从前也没少带薛王出来溜。
薛王对于民间的各种玩意儿相当了解,浑然不似一个宫里长大的皇子,反倒是颜知在人群中稍显局促。
与其说是他牵着薛王,不如说是薛王牵着他。
“先生是第一回逛雍京的集市么?”薛王问。
“并非第一次。”颜知回道。
“那先生怎么好像对地形很不熟悉的样子?”
颜知还没想好回答,赵珩那边先轻声笑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不会是春闱前吧。”
“……”
颜知垂下了眼。
被赵珩说中了,上一次来雍城的集市时,他还是个囊中羞涩、眼界浅薄的青年。
雍京的繁华让他叹为观止,他想要为母亲买一个礼物带回去,却捏着袖子里的钱袋,站在摊前踟蹰,不敢问价。
最后,还是在旁听见其他人问了价,才踏踏实实的拿赶考剩下的盘缠买了一把红木梳子。
那时的欢欣雀跃,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如今比起那时,缺了什么呢?
薛王虽然年仅七岁,但见多了民间的东西,便不至于见什么就要买什么。
他与赵珩某方面来说还挺像,都对小吃点心,小摊上的玩意儿兴致缺缺,却总为杂耍卖艺驻足喝彩,打赏起来出手阔绰。
颜知则像两人的随从一般跟着,全程不知在想着什么,神游天际之外。
走了一段,孩子走累了,便找了个茶楼,三人在二楼坐下歇脚。
才刚坐下,茶还未上,便听见正中央的说书先生在拍板,字正腔圆的念出了定场诗,而后道:
“今日要说的是啊,那城东红袖阁的花魁姑娘曲清清,以为遇上了个多情良人,谁曾想,风流才子诡计多端,一片痴心付水东流,十年积蓄换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讲的无非是一个青楼女子被负心男子蛊惑,将自己多年积蓄交与对方,望对方为她赎身,却被辜负失约。
若是少着些笔墨在最初的风花雪月,窃玉偷香,这故事一句话便能概括讲完,也不算新鲜。
赵珩倒是一边喝茶剥着花生,一边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故事说完,便有在旁听着的起哄:“你既指名道姓的说了那花魁名字,怎的不说说那负心的风流才子叫什么?”
“就是,就是。”
那说书的捻了捻八字胡,噙着笑,一脸高深莫测地拿乔起来:“青楼女子终日抛头露脸,一个名字想来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可男儿志在四方,若是我说了他名字,毁了他声名,他日影响了正途,他找来……我岂不是没事找事。况且,男子嘛……风流些,不算什么。”
赵珩擦了擦手,点点手叫来小二,送了两块碎银到说书人的跟前。
说书先生斜眼一看,喜上眉梢,接着说道:“那男子说来,也是个前途无量的人物。那便是雍京城近来炙手可热的填词人,秦衷是也。”
然后又仔仔细细的将那人哪里出身,写过什么,因何来雍京之类都说了个遍。
忽然,靠着窗栏的方向传来了个男子的声音:“某微末之才,先生实在过誉了。”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人翘着腿坐在那,手里慢悠悠摇着一把滚金边的扇子,一双细长眼配着鹰钩鼻,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他身边坐着一帮子笑得前仰后翻的狐朋狗友,其中一个道:“说书的先生,这就是您口中的风流大才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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