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跟着呼啦啦跪倒了一片,纷纷祈道:“老天爷,求您别再下了。”
觉枫疑惑看着侍者,“小哥,这是为何啊?”
小侍压低声音说:“这里常来常往的皆是治河的河工,今日摄政王早早下了令,务必要再探沛河,便将人皆召集了去。这里皆是河工们的父母妻儿。”
他看觉枫仍是疑云满面,再释道:这三年不知花了多少钱、填了多少人,迟迟未能根治。眼看着打到雍国人老家,也生生退了。可不全是这沛河闹的,如今摄政王要探河,大伙盼着个好日,谁想又是这般……
棚中祈求声此起彼伏,犹如灶上的热粥翻滚。聂觉枫心中如搅,难过得一塌糊涂,指尖紧紧捏着枯枝一端。
身上被棚内热气熏蒸得盈出汗滴来,心中煎熬如斯。他稍稍转念:“好在今日的盛镜尘一诺,接下来若真的作出些出格行径,亦不算背国。”
总是棚里虔诚如斯,棚外仍是暴雨如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觉枫穿戴好雨蓑,递与小侍茶钱,逗他:“治好了沛河,小哥可怕没了生意……”
小侍仰头笑道:“若是治好了沛河,要甚茶棚,回家随便种点地,便足够衣食。”
见觉枫这样大雨还要出去,小侍劝道:“客官还是得雨小些再走吧……”
觉枫背对着挥了挥手,心中暗忖:“这沛河若当真溃了,流民四起不说,水势必将引得雍国受牵连......”
*
觉枫紧抱着马头,胸膛贴着马颈。任凭马蹄四散,狂奔在雨中,一人一马似是海中浮萍。
奔袭了不多时便见约莫五六名黑袍人远远围成一线。
“雍国质子晴暄求见摄政王。”觉枫侧身下马,胡乱抹了把迷蒙的视线,大声疾呼。
“哪里来的狂徒,摄政王正探沛河,任何人不得干扰。”黑袍人眼眸隔着水汽,凶光毕露。
觉枫心中不明所以的狂跳,气息被暴雨夺去了大半,闻听此言,更是窒住了。他不愿与这些人起口舌之争,提起马缰倒退了几步,眸子横扫了眼前五人,心知这些并非一般兵士。
雨水顺着拧成川字的眉头蜿蜒而下,马蹄原地回寰踩踏,溅得处处泥泞嘈杂。觉枫紧紧咬了咬牙根,心中暗暗盘算,催着战马后退。
一列马队窜出了雨幕,为首的面容越发清晰,正是盛镜尘侍卫廉谦。
觉枫心头大喜,他赶忙催动马匹,口中大叫:“廉大人,请留步。”
廉谦本心急如火,催马急行,看一人一马挡在面前,怒火升腾,正欲调转坐骑从那人身侧过去。待看清这人相貌,廉谦脑子过了过,想着还是不要怠慢,拽停了坐骑,亦未下马,喘了口气,抱拳道:“大人安好,在下有急事在身,不便久留。”
觉枫提马上前,哽了哽喉咙,勉强笑笑说:“求廉大人引荐,在下想到一法或可治水。”
廉谦脸色瞬时成了紫青色,若换作他人,此时早吃上了他的三记马鞭,可眼前之人……
他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说与觉枫:“聂大人,王爷命悬一线,四王爷在河滩坐镇,小的正是要去再催人……”
觉枫眸光如定,廉谦看在眼中安心了几分掉转马头,在前方引路。
目光所及之处,熙熙攘攘围了近百人,皆不错眼珠地盯着河中漩涡。
河水湍急,浊浪排空,安静沛河宛如化龙失败的黑蛟携着吞天灭地之力,鳞片泛着波光,层层波涛翻涌,水浪搏击,呼啸声响彻两岸。
“四王爷,这边已经没有熟识水性的好手了……”侍从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回禀。
盛先云猩红双眸快要喷出火来,蓑衣歪歪斜斜,雨水顺着落入眼中,他一脚将那人踢倒在地,扯着嗓子怒道:“不会水的也要给本王下去!”说着抽出锋利佩剑,胡乱在空中飞舞,喉咙中已藏了悲泣。
“我愿前往。”觉枫劈开人群,深一下浅一下,满脚泥泞,扎到盛先云面前。
“四王爷,觉枫愿意一试。”雨水噼里啪啦狂打在觉枫面上,可他眸子死死睁着,任是谁看在眼里皆会为之所动。
盛先云胸膛起伏,仍有些犹豫。
两丈河岸瞬即坍塌、成片席卷入河中。随着激流,峰头若千匹野马狂奔,震烁的人心头不安。
“廉谦,速速备好聂大人的鲛衣。”先云挥手吩咐。
“遵命。”
“聂大人,可还有未了之事,先云愿意代劳。”先云眉头难舒,齿间吞吐出几个字。
觉枫从怀中掏出包得严实的诏书,呈与盛先云:“聂某正好有一件,托付王爷。若是……”
他沉吟了片刻,吞了吞口水:“请王爷将这封书信送回雍国,给御羽卫陆鸣。”
“如是而已?”盛先云以为他会趁机提些钱财或是看顾家人的要求,没想到只是送一封书信。可无所挂怀,亦失了拿捏的把手。
盛先云倨傲地仰了仰头:“你放心,本王定会送到,只是需你保证摄政王的安危。”
觉枫微微笑笑,说了句让他安心之言,“聂某保证,不弃不离。”
*
穿戴好鲛衣,望了眼浩浩汤汤的洪流,无暇多想,伸了个猛扎了进去。
乾苑峰上大大小小无数深潭。无事之时,觉枫便与师兄弟去戏耍,常以闭气时间长短作为比试,水性很是不差。
可这沛河水流湍急、水质混沌,绝非乾苑峰的深潭。
他闭气龟息,顺着水涡之势转圜。又从囊中掏出颗硕大夜明珠,照得眼前光华一片。
循着斑斑光点而去,搏击至近前竟是钢叉插入了巨石,钢叉之上顺流漂着枚夜明珠和些散碎布料,看着似是破碎的鲛衣。
觉枫倚靠钢叉歇息片刻。他心念杂升,这滔滔洪流,无法呼喊亦识不得人,如何能寻得盛镜尘?
第31章 龙髓神木
以自己了解,他必定身先士卒,往这漩涡深处而去。想及如此,觉枫再往下探去,每隔五丈便有钢叉和漂浮着的夜明珠,很有节律,似是人故意为之。
觉枫将夜明珠皆收在手中。选了最亮的几颗,放在鲛衣头顶、手臂留出的位置,光亮扩大了不少。
身边洪流似乎平缓了些,只是这段间隙可长可短,务必趁机将人寻到了才好。
水流虽暂缓,觉枫仍觉出是两股急流激荡,不时强势一股便将他冲向相悖方向。
飘荡之间,兀得前方若隐若现了个铁笼,足足有半间卧房大小,显然并非河底原有之物。铁笼多处皆是挂了绳索,只是皆顺流悬浮。
觉枫待要上前查看,腿紧紧被人束住。觉枫撑身扭转,果然是名身着鲛衣的兵士,背靠着巨石虚弱指了指足端。原来那人脚深入到了污泥之中,无法挣脱。
觉枫分辨不出这着鲛衣的是何人,他只有救这一人的气力。想着心中起了片刻酸涩,可无暇他顾,犹豫片刻,再往下游了半个身位,将那人弥足深陷的淤泥卖力清理,挪出些空隙,抱着那人腰际向上方拔。两人齐齐发力,顺畅脱离了淤泥。
游出几丈,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觉枫,示意觉枫随他潜回去。
觉枫心中一喜,游到那人身侧为他照路。
那人捞起铁笼一侧绳索、觉枫心领神会,游至另外一侧亦捞起一根绳索,系在腰际。
两人皆感到身边水流渐快,并游如水中蛟龙,全力向水面冲去。
“王爷,有人冒出来了……”兵士慌忙向盛先云禀报。
“快、快划船过去……”盛先云心中怦怦乱跳,水面上晃动了两个光点,看不清到底是谁?
他已控不住眸中泪水。泪流淌过吹干的皴皱面皮,腌得唇角伤处发疼。
眼看着船工协力过去接下了两人,那两人脱下鲛衣,横倒竖歪地倒在了船上喘气。
盛先云更是泪水直流,他从身形看得出其中一人便是皇兄盛镜尘,瞬间喉咙堵得死死的,跺着脚,狠狠骂道:“他妈的,这沛州,老子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在这里了。”
*
眼前人脱下鲛衣的一瞬,觉枫看着那张盼着的熟悉脸孔,热流直冲天灵盖。迎接两人的船工正端详两人,他喘气半晌,才按捺下这股热流,喜悦说道:“摄政王安好。”
盛镜尘见到觉枫的一刻,疑心自己在水下被冲得耳鸣眼花,看谁都是聂觉枫的模样。
他侧头看了看船工,又看了看眼前人,明白未非幻象。人真真便在眼前,比洪流冲击更甚的喜悦铺天盖地荡涤而来,冷僵的四肢百骸被汩汩暖流温着熨着,无比舒服。
沛河淋着月光又乖顺起来。小舟跌宕,粼粼月光如洒落的碎银,镜尘在那唇上描摹了多时,心口发甜,眸中发热,亦道了句:“聂大人安好。”
两人相视而笑,腿脚皆失了力,各自栽倒在船上,享了片刻山风晚月。
小船临近,廉谦早将备好的干软棉布和换洗衣物递上。
“兄长……”盛先云红着眼眶迎上来,为兄长细细擦拭,待镜尘略换了件衣物,舒适了些。便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扑进他怀里,抱住许久。
镜尘挣不开先云,柔声劝慰了他些话语。
觉枫踩着脚下泥泞转圈,他急着寻回诏书,又不好打扰盛氏兄弟。
镜尘见他似乎有事,死死推开了先云,望了望他。
觉枫咬了咬唇角,支支吾吾地说:“下水之前,将诏书托于四王爷,如今……还要请四王爷送还于在下。”
镜尘皱了皱眉,没再言语。
先云眉眼含笑,连连颔首:“不错不错,本王记得此事。这次,聂侍卫当真救了我命……”招手唤来侍从,取来严严实实的一包递还给了觉枫。
又笑吟吟说道:“聂侍卫这次着实立了大功一件,不过看你似是有急事。星夜兼程……这样,这次本王送你一匹快马,其他的只要聂大人提得出,本王都将给你送到雍国。”说着便要吩咐侍从。
觉枫接过包裹,听话听音,说起回雍,这四王爷似乎比自己还要着急……他嗫嚅了半晌,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四王爷慷慨,聂某还有些话要说与摄政王。”
先云垂了垂眸,轻哼了声,点头认了,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盛镜尘闻听了两人之言,捉住觉枫腕子再确认道:“你不走了?”
觉枫点了头。
镜尘满意地咧了咧唇角:“我安排妥此处,便去长威寻你。”
*
觉枫回了长威客栈,里外换洗了一番,月白长衫未曾系带,周身勇武意气消散,玉面翩翩,气定若竹,远远看着倒似是话本里柔情缱绻的少年郎。
“啪啪”两声,门扉乍响。
门并未关,镜尘轻轻推了开来。
镜尘亦换了件螺青色便装,如将诸峰葱茏莹秀之色拢在身上,衬得人更加卓尔不群。他手中提了两壶水酒,轻摆在一旁,自己正坐在了觉枫对面。
觉枫始终沉着眉,匀了匀气息,发问:“王爷可有治河之法?”
镜尘为两人满了酒,不疾不徐说道:“现在用的是沉笼之法。”
“需要多少个沉笼?”
“二十八个。”镜尘并没打算隐瞒,据实相告。
觉枫为之一凛,眸子大大睁了半晌,“嚣营诸多好手在侧,但是这头一个沉笼便要取这么多人性命,如何使得?”
觉枫稍稍摇了摇头,双目默默望着盛镜尘,祈求道:“请王爷答应一件事,若治好沛河,即便奕国如日中天,也不会攻占雍国一寸山河。”
“这……”盛镜尘沉吟不语。
他并非全然不可答应,可他不懂觉枫之意,又想他绝非意气用事的浅薄之徒。便举起左掌郑重道:“我,盛镜尘起誓,若治好沛河,即便奕国国力鼎盛,亦不会占雍国一草一木。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觉枫方才担忧烟消云散,长吐了口气。他将半截枯枝抻到盛镜尘眼前。
镜尘接过看了半晌,并未看出有何异常。
“这节枯木乃是当年下山时,师父赠我的送别之礼。”觉枫释道。
“那你这师父不算大方。”镜尘打趣道。
觉枫将枯木转了两圈,小心摩挲了几下,摇了摇头道:“你错了,我师父是天底下最大方的师父。”
他见镜尘不解,复又答道:“当日,师父赠了此物,只是嘱托,万勿失落了。”
念及此处,师父须髯如墨,和蔼音容笑貌浮现眼前:“觉枫,你可失意啊?其他弟子皆是神兵利器,到了你这里仅是一截枯木。”
觉枫虔诚答道:“师父授业之恩,还未报还,觉枫不敢做其他之念。”
这老者满意地笑了笑:“师父并非悭吝,只是这节枯木关系重大,以善念养之,便可善用。以恶念滋之,则以恶为。为师一直在为其寻一主人。细细观你这许多年,能滋养此木的唯你。”
一幕幕似在眼前,觉枫又说道:“当时懵懵懂懂,接了师父之礼。可始终不知此木用处,这些年即便最为困厄之时,亦会将此木戴在身旁。
多年以来遍寻古籍,曾在一本破败不堪的古书之上看过,此木乃名“龙髓木”,外形枯槁,见癸水生发。无论外形如何干枯,木心之中常保鲜活。”
他抿了抿唇,将这枯木放于桌上碗莲之中。
枯木遇水,如获了新生。不消半刻,木心枝枝蔓蔓生出许多绿芽来,枯木两段生出密密麻麻细过发丝的须子来。
盛镜尘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凌厉双目,急促问道:“这、这是龙髓木?”
“王爷认得此木。”
镜尘点头称是,他不仅认得,苦寻多年,紫宸阁最顶层供奉之位便是留给这“龙髓木”的。
三年前,沛水再生波澜。众工便猜度是“龙髓木”为人毁了。不想今日见了一株。
盛镜尘心海生波,注注盯着觉枫,眸光逡巡了多时,温声问道:“你愿意拿此物为我奕国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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