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觉枫面色和缓了不少,念羽试探问道:“大哥,你怎么会流落此地?”
“我随殿下入奕为质。国主薨逝,殿下便偷偷回了雍。因为些缘故,我回来晚了些,走小路才遇上你们。”觉枫将来龙去脉不能再简单地给念羽说了。
他转向凌念羽说道:“念羽,你今后如何打算的?”
“大哥,小弟愿意弃暗投明,兄弟们亦大多愿意。可我等成了无名无分的逃兵,若回雍国,恐怕连累家人……”念羽坦荡看着觉枫,言辞恳切。
觉枫垂眸半晌,点了点头,使劲眨了眨眼眸,抬眼说道:“如今新朝将立,若蒙明主,此事并非没有回环。”
“大哥是说晴暄殿下……”
觉枫颔首。
“念羽,大哥的笃定并非因我是晴暄殿下亲卫。晴暄虽看着柔弱,却胸怀大志,亦对雍国法度严苛之处多有微词,多有整肃之心。只此一条便是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的晴源殿下和外强中干的晴萦不可比的。”
觉枫为念羽说着掌控雍国时局的几位主子,心中浮现的竟是盛镜尘挥斥方遒的样貌。
他面色微红。重又凝神盯着念羽眼眸,毕竟和这个小兄弟已有三四年的光景未有联络,不知他怀了何等心思。
又中肯道:“再者,若有了从龙之功,新皇大赦,何愁不能返雍,与家人团聚,过上寻常人的日子。”
凌念羽频频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紧蹙:“聂大哥,念羽谢你这番肺腑之言。只是眼下返雍还有个难题……”
觉枫眼神鼓舞他继续说。
“本来我们这支队伍亦是由重掖山下几处打了败仗的散兵汇合而成,并无首脑。”念羽舔了舔干燥的唇接着说道:
“可三千人人吃马喂,每天一睁开眼便是笔大开销,人人为肚皮发愁。有好几次,我们被奕国人追得穷途末路,弹尽粮绝之时,皆是李元祐搞来了钱粮。这久而久之,大伙儿便认他为主。即便他干了抢劫富户,欺男霸女的勾当,为了活路,便如此了。他现在如土皇帝一般,恐不会甘愿回雍国过普通人的日子……”
觉枫点了点头,食指在桌上画圈,反复思量。
“呃~”内物传来一声痛呼。
阿忍小鹿似的奔到近前,急急说道:“大哥,求快帮忙瞧瞧我奶奶……”
觉枫、念羽两人赶忙过去查看。
老人家脉象虚浮,殷红血迹留在唇角,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觉枫方才已喂老人家服下了一枚丸药,若一般内伤皆可安抚。可老人鼻中亦缓缓流下血来。觉枫惊诧,老人显见的是受伤太重,回天乏术了。
老人自知天命,布满皱纹的双手胡乱寻了半天,才抓住觉枫之手,双目失神地央求:“老身年岁已到死不足惜,大侠请开恩,求您看顾这可怜的孩子。这娃娃虽瘦弱,可力气大,给一口饭吃就行,很好养活。”说着老婆婆已连大声呼唤痛楚的力气都没了,只是默默流下泪来。
那个叫阿忍的孩子如小猫般团在床边呜咽。
觉枫见此,心中软得一塌糊涂,连忙应道:“老人家,聂觉枫蒙收留,定看护这孩子一世周全。”
老婆婆清清楚楚听得此言,悬着的心归了位,再睁大眼看了看阿忍,唇角含笑阖上了眼。
小阿忍似懂非懂地扑在婆婆的身上呜咽。
觉枫又冷冷看了眼凌念羽,重新为老人家整理了一番。宽阔的臂膀揽过阿忍,轻拍他后背,安抚道:“孩子,以后便跟着聂大哥,聂大哥帮你……”
阿忍双目混沌,抽泣着,胡乱地晃了晃脑袋。
念羽在一旁羞愧难当,想说点什么,可毕竟是他带着人来拉壮丁,伤了人家性命,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来。
觉枫又白了他两眼,拉起啜泣的阿忍指着念羽说道:“小阿忍,听聂大哥一句话。这个凌大哥也是为人所迫,并非有心害死奶奶。我让他跟你赔罪,不要恨他了,好吗?”
阿忍大概亦能明白状况,默默地点了点头。
觉枫长舒了口气,转向念羽命令:“凌念羽,本将要独自去办件大事,命你好好看护这孩子。不得有失!”
凌念羽连忙抱拳称是。
阿忍使劲儿摸了摸泪痕,泪水在大眼睛中间打转,却未流下。
觉枫见他这可怜模样,知道他心思细密,不忍他胡思乱想的心中忐忑,将其拉到一旁,悄声道:“阿忍,聂大哥遣你去芒山,是要你前去扫听些情报,待聂大哥回去,与你里应外合扫平芒山,你可做得?”
接着又垫上句:
“等办妥了回来接你们,咱们去沐都一起过安生日子。”
“安生日子”这几个字似是有神力,阿忍听了使劲点了点脑袋。
觉枫与凌念羽定好了联络之法,抚了抚怀中诏书,与两人别过,策马直奔沐都。
细雨朦胧,千丝万绕,缠得觉枫心头多了几分焦躁,离别沐都不过数月光景,处处皆生疏了许多。
他安置了马儿,遣身来到一处窄巷,斗笠低低的压住眉眼,见着等待的身影,洒利跟了上去,从后拍了那人肩膀,轻唤了声:“陆鸣!”
那人觉察有人跟随,后又听人唤他,心知乃是亲近之人,可拳已探出去守不住了。
好在觉枫熟知他出拳路法,早有防备,擎住了他双拳,腕上使了些巧劲儿,将人带到灰壁上,“是我~”,说着从斗笠下露出眉眼来。
待看清这人面目,陆鸣惊呼:“聂、九哥!”
“九哥,这些时日,你去了何处?咱们‘御羽卫’……”陆鸣嘀咕了几句,接着探了探左右,警觉说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去我那儿。”
觉枫颔首,他潜踪而来亦有此意。
第34章 各安天命
觉枫随陆鸣来到沐都城郊一处独院,陆鸣身为御羽卫副指挥使,他除了当值,不常与朝臣交际,这处三四间房,平日只有一名老仆。
“满仓叔,为我等温壶酒,布几个菜来,劳烦了。”陆鸣将觉枫请进院中,吩咐老仆。
刚沾到椅上,陆鸣苦着脸,便迫不及待问道:“九哥,你这些时日去了何处?沐都已经乱成一团粥……”
“不急,沐都近况且先说与我些……”
“殿下去了昊都为质,咱们御羽卫便成了弃子一般,我等不但要每日早晚大小事务一律报与太子府掌事,分到的差事皆是河务疏通、抢修官道这等辛劳重任不说,常常还要看人眼色。”“不少兄弟难以糊口,乃至做着压榨商户的事,我等亦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云后娘娘自身亦难保,更无一人为咱们撑腰。”陆鸣越说越是气恼,砰地站起了身。
觉枫皱着眉听他说完,鼻翼翕动,缓缓叹了口气。他在沐都巡察了半日,听陆鸣所言和他猜测得不错。沐都的城门、要塞的把守皆无御羽卫踪影。
“如今与云后娘娘可能联络?”觉枫使劲眨了眨眼眸,心怀希冀问道。
“云后娘娘自殿下走后便玉体欠安,久不出来走动了,倒是云氏的外侄叫云再宁,为娘娘打点些事务。”
“云再宁……”觉枫将名字念叨了几遍。
陆鸣见觉枫不明就里,为他解释道:“云侯子嗣单薄,家中所出皆是女儿,早就愁得不行。最近,此子登门说是外室所出。本来众人皆是不信,可见了人都傻了眼,竟与云侯爷年轻的时候有七分像,便是云后见了都不得不认下。”
觉枫不解问道:“早几年怎不相认?”
陆鸣点头应道:“正是,知道的人皆要问这一句。”
他说云侯子嗣稀少以为主母刻薄、豪门争斗所致,早些年年幼,怕相认了害了性命。特意长大些才来相认。
觉枫皱着的眉头舒了舒,这样说来似乎也算合理。
“陆鸣,用你的名头邀他来此。”觉枫吩咐陆鸣,他怀中的诏书似乎是个小鸽子,再不拿出来便要按不住了。
“好,我马上便去。”陆鸣擦了擦嘴,即刻转身出了门。
*
回昊都数日,盛先云好说歹说拉着盛镜尘来到此方妙处。
茂林幽深,林溪缕缕。不肖一炷香的工夫,林中现出一处庄子,门面清简,匾额上提着“落拓”两字。
“皇兄,这个陆怀仁倒是个滑的,人人皆知他陆怀仁是王府出身,他却谁也不开罪,没人能拿他错处。”
“陆怀仁做的不错。君子能忍得辱甚于能杀敌。朝堂上慷慨激昂之士不在少数,能持身中正,圆融各方,着实难得。陆怀仁能做得如此,算本王没看错。”
“兄长,先云记下了。”盛先云挠了挠头,眼眸向外瞥。
“先云,河务政工、科考、春种夏收皆为大事……”镜尘还想叮嘱他。
“兄长,今为家宴,咱们不谈国事,只谈家事。”盛先云赶忙挥手,一行舞姬鱼贯而入,轻纱漫舞、姿容艳丽,行如弱柳扶风,动若娇花照水,殿中立时春色曼妙。
先云细细看了看舞池中的舞姬,心中暗自点了点头,步摇说得不错,这些果然皆是些姿容不俗的女子。
他斜眼看向盛镜尘,盛镜尘品着杯中酒亦饶有趣味地看着。
“兄长可有中意?这些舞姬养在此处良久,并未他人染指,身世也清白……”先云悻悻然望着盛镜尘。
盛先云见兄长脸上颜色变幻得紧,还以为他拿不定主意。“不若皆送到摄政王府,王兄好好挑选。”
“不必了,先云,若是好人家的儿女便放了吧。”
“兄长竟一个都没看上的?以往,可是三不五时从你屋中抬出人来,个个有形无状的……”
镜尘被先云所言噎了住。便是一奶同胞的先云都如此看待自己,旁人他无谓人言,对先云倒想着为自己辩驳。
镜尘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不错,却是常有人从我屋中抬出来。要怪便怪那些人的榆木脑袋,想出来的办法也是一样。裹条单子抬出去,算便宜他们了。”
盛先云额上隐隐沁了汗,心中忐忑起来。他原想着镜尘这癖好虽不算光彩,可堂堂摄政王,不过是多些榻上之人,谁又敢说什么?谁知皇兄竟非贪色之人,反而麻烦……
镜尘目光所及盯上一盘金黄炸制之物,拾箸指了指:“这是何物,样子倒也新鲜。”
一旁侍候的怀王府主事夏沅赶忙上前回道:“启禀王爷,这是最近流行的一道小食,叫豆儿鱼,小的听人说,沛河水患已除,大伙为了纪念治河的勇士,便特制了这道小食。内里藏了红豆馅,外酥内糯……听说尤其是两位身着鲛衣的勇士,翻江倒海,大伙皆赞他们是制服了沛河蛟龙的大德……”
先云越听越不对,连忙咳了数声,不住地给夏沅递眼色。
夏沅见了主子神色,心知事情有异,却不明就里,紧紧闭嘴站在了一侧。
镜尘夹起块豆儿鱼咬了口,红豆甜腻软糯,出乎意料的不错。
先云见兄长似乎并未起意。又向外挥了挥手,吞吞吐吐道,“兄长,其实,先云还准备了……”
乐曲稍停,舞姬见状收敛了舞姿,退了下去。
又一排武士穿了甲胄,个个孔武有力,伴着鼓点跳起慷慨的战舞来。
盛镜尘手指敲着脊案,斜眼觑了先云,口中说着:“跳得不错,赐酒。”
武士闻言皆停了舞,正过身子等待赐酒。
酒水满上了十二杯,映衬得玉杯莹润透亮。
镜尘目光逡巡了一圈,深眸幽暗,“今天来了这里应该是想常伴在本王左右的。可本王身边的需要有些胆色之人,运气也不能太差。这十二杯中有一杯是毒酒。本王与你们两条路,一个是依次喝了各安天命,另一个谁要是有胆气,可以挑其中一杯。只要喝下这一杯,无论生死,其他人皆不必再喝了。”
盛先云量着这十二个人皆是面面相觑,相互交换着眼神,脸色皆成了菜色,便知没人有这个胆色。倒不如随波逐流,总不会运气那么差,直接喝到毒酒。
问过三遍仍是无人主动出列。个个铠甲歪歪斜斜挂在胸前,更有甚者手抖得无法自持,手中兵刃“哐当”落地,七七八八歪在当场。
“罢了罢了,退下吧。”镜尘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去。这十二人如蒙大赦,手脚并用生,连滚带爬出了殿,怕跑慢了,再生事端。
镜尘饮着酒,嗤笑出了声。
盛先云满脸羞愤,暗骂这些人太过怂包,可嘴上仍是不服气。
“兄长气势凌厉,这些人哪里见过。一见便吓破了胆,人家好端端来献舞,兄长偏要让人家试毒,谁不想留着这条命,又不是个个都是……”
那三个字刚待说出口,先云连忙悬崖勒马。他本以为只要那人离得远远的,不再出现在皇兄面前,便渐渐淡了。可就算他不想承认也得认下,聂觉枫那等人物属实难得……
“这酒不错的,可惜了。”镜尘叹着一杯接一杯饮尽了面前的十二杯水酒。脑海混沌,只有一个念头,若今日觉枫在此,他会如何?他会挺身而出主动挑一杯,莫说是十二选一,便是二选一,他也会挺身而出,他一定会的……
可越是饮酒,越是四体生寒,手指微僵,几乎拿不稳酒杯,盛镜尘拼命压抑住思虑那人的念头,停滞的血气似是再生转圜,冷僵之状渐渐缓了。
他面色平静说道:“先云,为兄答应过太上皇,会给王府好好找一位主母。天下之事繁多,容不得我整日思想诸多。你且放心……”
先云向来对皇兄所言深信不疑,他懵懂点点头。
“对了,跟在你身边的苏姑娘。”
“她,王兄怎么突然提到步摇……”念及盛镜尘所言要纳妃,先云心中慌乱起来。
“你放心,为兄有成人之美。只是突然想到瑞国那个孱弱如孩童的小嫡皇子,归国多年竟杳无音讯了,瑞国那个苏立崇狼子野心,阳奉阴违,渐有做大之势,是时候打打他的气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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