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一怔。
那次在办公室,他怎么会听到?
不过眼下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
梁辰听见自己很轻地呼出一口气,既是让自己放松,也是跟随本能的指引。
“不。”梁辰看着陈仅,“你不恶心。”
从来不觉得你恶心。
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渐近,陈仅率先松开手,扭头去看,是梁霄寒从健身房方向走过来。
他穿一身运动装,脖子上挂毛巾,在靠近陈仅的那侧站定,笑着问:“你们俩在聊什么?”
梁霄寒平日里常在公司的健身房锻炼,那里有他专属的更衣室,因此每次进出都是衣装整齐,这是第一次见他直接穿运动装出来,额角还有未擦干的汗滴。
梁辰看一眼健身房的落地窗,没吭声。
陈仅指旁边的那盆蔓绿绒:“他买了我的植物,当面交易。”
梁霄寒说:“小辰从来没有养过植物,怕是养不活。”
“那可未必。”梁辰开口道,“陈仅给我讲了我很多养护知识,我现在很有信心。”
“是吗。”梁霄寒笑着说,“那我拭目以待。”
没在泳池边待太久,梁霄寒说:“那我们先走了。”
他伸手,把陈仅拉了起来,随后自然地搂住陈仅的肩,转身离去。
等两道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梁辰双臂一撑,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游到深水区,任水没过头顶,整个人被水包围到密不透风,梁辰才闭上眼睛。
可是那两道依偎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哪怕刻意闭塞视听,憋气到心肺缺氧,也挥散不去。
顶楼总经理办公室,梁霄寒自隔间换好衣服出来,见陈仅还是直着腰杆坐在沙发上,笑着说:“不是每天都要午休吗,今天怎么不睡?”
陈仅摇了摇头。即便他不说,梁霄寒也知道他极不喜欢在公司使用“特权”,无论是专门给他睡觉用的会客厅,还是梁总的区别对待。
“那把这杯咖啡喝了,特地给你冲的拿铁。”梁霄寒说。
刚才他在健身房锻炼,透过玻璃窗看见梁辰在泳池边徘徊,不多时陈仅也来了,捧着一盆枝叶茂盛的植物,两人坐在泳池边相谈甚欢,甚至发生肢体接触——梁霄寒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行动已经先一步,走在前往泳池方向的路上。
先前也从周经理那里听说了两人一起去钉子户家的事,结合眼前的状况,实在很难没有一种被隔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的危机感。
陈仅端起咖啡杯,一口喝掉大半。
梁霄寒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笑着看他:“我知道你一向公私分明,但是没必要在公司里和我避嫌,你能在部门和项目组里坐稳位置,凭借的是你自己的能力。”
陈仅不语。他并非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不自信,只是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在公司里和梁霄寒走得太近,那些风言风语哪怕不会动摇根本,也难免让人心烦意燥。
像是知道陈仅心中所想,梁霄寒几分懊恼地说:“其实我已经尽量克制了,可是有的时候难免……”
陈仅垂眸,很低地“嗯”了一声,态度也有所软化。
自是没错过他的变化,梁霄寒笑问:“你最近和梁辰走得很近?”
“……没有,都是工作上的接触。”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对待工作还算用心。”
梁霄寒对陈仅保守的评价不置可否,转而从另一方面点评道:“他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才二十三岁,对男孩子来说还没过叛逆期。回想那个年纪的自己,不也是善恶分明,一股子蛮劲。
“不过他很幸运,拥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
财富,亲人,母爱,光明的身份,选择的自由,这些构成他做任何事的底气。
不是谁都可以这么幸运。
握住陈仅的手,梁霄寒眼中有珍惜流露。
“现在会站在我这边,无条件帮我的,就只有你了。”
其实陈仅并不完全认可梁霄寒口中的“无条件”,毕竟若不是梁霄寒做慈善,他们俩就不会相识,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
连陈仅自己都无法确认,他对梁霄寒的感情是否源自于感恩。
虽然古今中外也流传着许多类似的佳话,可是陈仅始终认为,通过某种利益往来作为纽带转化的感情不够纯粹,真正的爱应当是抛却所有外在条件的灵魂共振,还有本能的互相吸引。
而陈仅其实也非常清楚这样的想法太过理想化,甚至太天真。
高速发展的社会看似赋予人类极大的自由,实际上人类却一直在承受来自各方面的无形束缚,感情上尤其如此,性别,门第,职业……很少有人能不在乎这些,全情投入情感体验本身。
当然也有截然相反的例子。陈仅所在的设计部有一名叫齐雪茹的女员工,半年内请假五次,顾盼偷偷告诉他,其中有三次是去打胎。
据说齐雪茹的男朋友不仅不戴套,还没工作靠她养。就是这样一个所有人眼中的无能渣男,齐雪茹愣是和他在一起五年之久,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劝,她都无法下决心与他分手。
顾盼曾吐槽说齐雪茹一定是被那男的下了降头,陈仅也不赞同齐雪茹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行为,但毕竟是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也没有立场评判置喙。
这天陈仅帮齐雪茹去人事部递交请假条。
近一年来齐雪茹请假频繁,除了部门领导对此不满,人事部那边也颇有微词。有次人事部的员工来设计部串门,半开玩笑地说齐雪茹一个人的请假次数就顶得上其他部门所有人,自此齐雪茹没脸再去人事部,实在需要请假只能找其他人代劳。
陈仅平时话少,也从不参与同事之间的八卦讨论,自然成了齐雪茹的最佳求助对象。
其实陈仅清楚齐雪茹找他的另一个原因——公司上下都对他和梁霄寒的关系心照不宣,就算看在梁总的面子上,人事部也不会为难于他。
果不其然,陈仅刚把假条递过去,对面二话不说就给批了。
从人事部出来的时候,在门口碰到梁辰,陈仅看一眼他手里的转正申请,问:“你转正还需要申请?”
“是我的助理。”梁辰罕见地一脸愁容,“他才来一个月,我担心人事不给过。”
陈仅说:“会审批通过的。”
“何出此言?”
“因为你姓梁。”
“……”
梁辰笑了:“想嘲讽我关系户可以直说。”
陈仅并没有嘲讽的意思。稍微严格点算,大学毕业后就在梁霄寒的引荐下直接进入这家公司的他自己也是关系户。
而梁辰好像和他一样,并不享受所谓的特权带来的便利。
却也不会故作清高地不承认或者不接受,梁辰说:“我们来打个赌,如果审批通过,你赢,没通过,我赢。”
被问到赌什么,梁辰干脆道:“钱吧,金额赢的那一方定。”
陈仅接受了他的提议。
一周后结果下来,人事部根据试用期间的月度考核成绩签署意见,再递交总经理办公室审核,最终批准简言之在内的三名实习员工提前转正。
收到这个消息,梁辰一半是喜一半是忧。喜的是对简言之有了交代,忧的是怕其他实习生也跑来找他开后门——虽然提交申请之前他看过简言之的考核表,在一众实习生当中表现算是突出,完全符合转正的条件。
至于赌输这种小事,梁辰并没有放在心上。陈仅平时行事低调朴素,不像穷奢极欲的那种人,应该不会狮子大开口。
午休时间,梁辰正强忍困意翻看施工图,桌上手机振动,拿起来一看,是陈仅发来的消息。
jdbc:你输了
lc:报个数
jdbc:两万五
lc:……
对于三世祖梁辰来说不算大数目,但也顶得上他几个月的实习工资了。
而且说好的朴素呢?这狮子开的可是血盆大口。
不过愿赌服输,梁辰当即就把钱转了过去,陈仅秒收。
梁辰:“……”
混职场的,怎么连一句“收到”都不会讲?
几天后的一个工作日,从一个业内讲座的会场回到公司,简言之提醒梁辰:“半个小时前设计部的陈仅来过。”
梁辰问他来干什么了,简言之说:“送文件,放在您桌上了。”
回办公室的几步路,梁辰左思右想都猜不到是什么文件。
大步流星到桌前,一眼瞧见桌面右侧摆着一个老式的大红色荣誉证书外壳,梁辰几分犹疑地翻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捐赠证书”四个字。
原来陈仅把从梁辰那里赢走的钱,捐赠给了帮助寻找失踪儿童及孩子寻家的公益项目,捐赠证书大约是个电子档,陈仅把它打印出来,还套了喜庆的封皮。
仔细一看,捐赠金额不是两万五,是三万。
梁辰给陈仅发消息。
lc:怎么还搭进去五千?
jdbc:补贴摄像头,还有工钱
lc:……不至于
梁辰认为那只是举手之劳,况且是他们家的工程给汪老先生带去的灾祸,他只是尽到了补偿的义务。
jdbc:替汪老先生谢谢你,小梁先生
梁辰:?
再仔细一瞧,那捐赠证书的抬头,紧跟在铅字“亲爱的”后面,“先生”之前,捐赠人署名是“热心市民小梁”。
梁辰:“……”
这个“小”字什么意思?
还把我当小孩的意思吗?
下午梁辰在办公室工作。
那大红的荣誉证书实在扎眼,哪怕放在桌角,每当拿起茶杯,或者去洗手间,又或者只是把视线从文件中抬起,都能轻易瞥到。
然后就忍不住拿起来看一看,翻开又合上,来回好几趟。
最后实在嫌折腾,梁辰索性把证书展开放进了书柜里,不偏不倚的正中间位置。
临下班,卓翎带来消息,说新项目已经由董事会一致通过,结果是建养老院。
不过并非只有养老院,会配套高端医疗服务机构,还有理疗康养度假村,将2000亩的土地用到极致。
所以卓翎对此结果很豁达:“养老院和医院都需要餐饮服务嘛,度假村也算是我们家的老本行,我替我爹先掺一脚再说。等到审批和规划许可手续下来了,接下来的考察行程别忘了带上我,我就当自费旅游……”
梁辰听他念经头疼,叫他到办公室来当面说。
卓翎对暗号似的在电话里小声问:“那个姓简的在不在?”
得到“不在”的回答,卓翎三分钟内抵达梁辰办公室,进门先反锁,摘掉两层帽子三层口罩,大口地呼吸:“以后我还是少来吧,万一憋死在路上。”
梁辰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他:“捂成这样还不如戴个头盔。”
卓翎头摇得像拨浪鼓:“戴头盔也太招摇了,会被人当成抢劫犯。”
“你和简言之到底什么情况。”梁辰终于问到,“干吗看见他就躲?”
卓翎目光躲闪:“跟他当同桌的时候闹了点矛盾,怕他找我寻仇……”
“多大的矛盾,能闹到寻仇的地步?”
“没什么,一点小误会罢了……”
卓翎支支吾吾,乱瞟的视线扫过窗台,发现那里多了盆植物,夸张地“嚯”一声:“好大的心形叶片,这是鲜活植物还是仿真植物?”
紧接着看向书柜,卓翎瞪大眼睛:“等等,这是什么?你把我送你的足球撤了,重新放了什么上去!?”
说着噌地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查看。见是捐赠证书,卓翎惊奇道:“你一个资本家后代会做这种好事?”
梁辰知道他在转移话题,懒得拆穿,顺着他的话道:“梁霄寒十年前就开始资助贫困生了。”
虽然梁霄寒此举多半是为了博个好名声,顺便培养出陈仅那样的帮手兼情人。
卓翎表情夸张道:“竟敢直呼你叔叔的大名,你不要命啦!”
梁辰:“……闭嘴。”
卓翎就不闭。
看到证书上的捐赠金额,卓翎一脸嫌弃:“家大业大的,就捐三万?”
梁辰首先纠正:“家业再大,现在也不归我管。”
随后向卓翎讲了和陈仅打赌,陈仅把赢来的钱捐掉还添了五千的事。
卓翎听完了然道:“我就知道不是你主动捐的……不过陈仅这么干,是不是有点劫富济贫的意思?”
梁辰笑了一声。
两人各自坐了一会儿,梁辰继续看手头的报告,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正在刷手机的卓翎说:“你不会真对他有意思吧?”
握鼠标的手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滑动,梁辰看着电脑屏幕说:“不会。”
声音那么低,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说的究竟是“不会”,还是“不能”。
可能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什么,又或者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卓翎放下手机,提前按住了梁辰手边的水杯。
“作为朋友,我觉得还是有义务提醒你一句。”卓翎难得正经地说,“不管别人的东西看起来有多好,那也始终是别人的。”
梁辰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屏幕的冷白亮光打在他脸上,有一种时间静止般的寂静。
正当卓翎以为他打算装死到底,百无聊赖地再次拿起手机时,梁辰开口了。
“他是人,不是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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