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某个人
临近清明,梁家把扫墓的时间定在周六。
这种场合陈仅一般都会去帮忙,趁出发前等待众人集合的时间,陈仅跑到负一层去看他心心念念的山茶花。那花苞已经结得很大,尤其是最顶上的一朵,萼和瓣层叠错落地包成一颗饱满的圆球,好像再吹进几缕春风,洒上几场春霖,就会在角落里静静地盛放。
到墓园,陈仅帮着吴妈一起摆上瓜果酒水,就退到一旁。
梁家的男人们今日都穿肃穆的黑色西装,陈仅没见过梁辰穿西装的样子,不免多看几眼,没想梁辰忽然转头,两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索性也不是偷看,陈仅冲他笑一下当作打招呼。
许是日子特殊的关系,梁辰一反常态地没笑,近乎冷淡地别开视线,后来再没和陈仅对视一眼。
祭拜过先辈后,众人在墓园附近的素食饭店用餐。
梁建业与这里的老板是朋友,老板亲自来他们这桌招待,介绍菜品的来历,尤其是几道用蔬菜做出荤菜口感的菜,老板大力推荐,言语中不乏得意。
陈仅却很难理解这样做的意义。
他老家在山区的农村,小时候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口肉,吃完都不敢漱口,盼着肉味在嘴里多留一会儿。当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顿顿能吃上肉的城里人,竟会用蔬菜去费尽心思模仿肉的味道。
可以想象这样做“肉”得放多少调料,无论从营养还是健康的角度考虑,都还不如直接吃肉。
陈仅夹了几筷子正经蔬菜,非常普通的味道,远不如奶奶用柴火灶大铁锅烧出来的味道好。
后半程吃得心不在焉,一个不慎碰倒水杯打翻在身上,陈仅赶紧拿几张抽纸,起身离席,打算去洗手间擦干净。
餐厅是仿古设计,立着各种木柱的走道七拐八绕,好不容易顺着不显眼的指示牌来到男洗手间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种事还要我教?他不肯搬,就给他断水断电,再举报楼道堆放可燃物有安全隐患,给那房子定性成违章,强行拆掉。”
梁霄寒吃着饭接到电话,心情难不烦躁,“到时候我会赵总说一声,让他帮忙推进度,工地那边已经在平整地面了,得赶在结束之前——”
话没说完,因为梁霄寒洗完手转过身,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
陈仅扭头就走,梁霄寒对电话里说了声“晚点再说”,赶紧挂了电话追上来,一把抓住陈仅的手臂:“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陈仅面色沉冷,语速也比平时快,“上次我问过你,你没有回答,我宁愿以为不是你派人做的,怎么也想不到……”
怎么也想不到,一次不够,还要赶尽杀绝。
梁霄寒知道陈仅是真的生气了,连“您”都换成了“你”。
轻叹一口气,梁霄寒说:“这是生意,不是慈善活动,赚的多,项目组成员的能分得奖金就多,股东的分红也多,这才是大家都期待的共赢局面,而且你的设计也可以保住,不是吗?”
陈仅摇了摇头。作为普通打工人,谁不想多赚钱,可是如果这“奖金”是通过伤害别人得到,他宁愿不要。
或许这样的论调在职场会被嘲作天真,可他无法认可牺牲个人利益换取群体利益的行为,没有人生来该被牺牲。
况且还是用违法手段。
“如果你非这样做不可,那我也会采取行动。”陈仅想了想,还是说,“我相信法律会给一个公正的判断。”
梁霄寒无奈地笑了笑:“小仅,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陈仅知道这话是在说他死脑筋,不知变通,可他无法容忍自己变成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麻木大人。
看着镇定如斯的梁霄寒,陈仅仿佛看到从小在心里为他建起的那座高大塑像碎裂了一块。
而碎裂往往意味着承重力下降,是坍塌的开始,学过建筑的都知道。
周末,陈仅跑了趟汪老先生家,提醒他最近尽量不要出门,如果发生断电断水之类的情况,及时给他打电话。
汪老先生笑着说:“你和小梁一个赛一个的能操心,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真有心把我怎么样,谁也救不了。”
周一陈仅去上班,原以为说了那么严重的话,可能会被停职甚至辞退,结果风平浪静,新项目启动会的时候,梁霄寒把他也安排了进去。
在会议室遇到梁辰,他还是态度冷淡,有点爱答不理,陈仅觉得姓梁实在太难懂,回家拿起指甲油,字笔画太多不好写,就在指甲盖上写首字母——MMQM。
新开展的养老院项目以往没有做过,于是项目启动伊始,公司先安排各部门代表前去首都某成熟的项目工地考察学习。
设计部派去的人原本是顾盼,然而那几天正赶上她生理期,她是那种没有布洛芬可能会直接晕过去的姨妈痛体质,能坚持来上班已经是看在全勤的面子上了,让她出差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得知顾盼的难处,陈仅主动请缨:“我替你去。”
人员调整的申请很快被批准,顾盼视陈仅为临危受难的英雄,并给予最高评价:“你要不是Gay,我现在可就追你了!”
陈仅不觉得自己伟大,他也有借出差逃避的意思。这两天,梁霄寒与从前并无变化,时不时约陈仅一起吃晚餐,陈仅却无法与他和平常一样相处。
梁霄寒是资助陈仅读完大学的恩人,陈仅太清楚如果揭发梁霄寒的违法行为是恩将仇报,况且他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可他的原则底线又不允许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矛盾的心理让他只能选择回避。
很快到出差前一天晚上,陈仅收拾行李的时候才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赶紧趁时间还早联系人事部负责定机酒的同事,问他去首都是不是坐飞机。
人事部同事说坐高铁,陈仅松一口气。
紧接着同事发来一条语音:“本来是要坐飞机的,是咱们允炆在订机票之前跑来问我们怎么去,听说坐飞机,他就问能不能改成高铁。我看了下最快的高铁三个小时出头,如果坐飞机还要提前去机场安检托运什么的,时间上差不多,而且高铁更便宜,so……”
允炆是公司员工私下里给梁辰取的名,因为好代,这样梁霄寒就是朱棣,梁建业就是朱元璋,三代之间的关系明明白白。
可是陈仅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改高铁?”
“他说他恐高,坐不了飞机。”
过一会儿,同事回过味来:“诶不对,允炆不是英国留子吗,他来回不坐飞机,难不成坐船?”
陈仅:“……”
出发那天,N市的天气有一波回暖,去高铁站的沿路开了许多颜色各异的杜鹃花。
此行一共五人,正好左右连座。
陈仅让此行唯一一位女同事坐靠窗位置,自己靠走道。
女同事名叫庄晓梦,来自市场研究部,负责数据收集和分析。看着挺斯文的理工科女孩,竟比顾盼还要能说会道,一路上拉着陈仅聊个不停,一会儿问他皮肤这么好用什么护肤品,一会儿问他美甲是在哪家做的。
“我自己涂的。”陈仅说。
“那你好厉害,字母都写这么好看。”庄晓梦看着他的指甲盖读道,“M……M……Q……M,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
“哈哈哈,谁莫名其妙?”
“……某个人。”
“哦,我知道了。”
庄晓梦一脸“我都懂”。
同一时间,坐在旁边三人座靠走道的梁辰,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被问到怎么会喜欢涂指甲,陈仅说:“解压,还有防啃。”
“解压我知道,手指伸出来漂漂亮亮的,谁看都解压。”庄晓梦笑问,“不过你竟然会啃手指甲?”
“嗯,有时候不知不觉就啃起来了。”
“那你其实可以考虑戴甲片……哇这条手链好漂亮,你喜欢水仙花吗?”
“不喜欢。”
“哦,那一定是‘某个人’送的了。”
“不是。”
……
梁辰几乎昏睡一路,醒来的时候广播里在说即将到站,他一惊,问身旁的简言之为什么不把他叫醒。
简言之的回答有理有据:“今天不是在办公室,也不是午休时间。”
幸好这次没做乱七八糟的梦。
几人下车,分别打两辆出租车前往今晚下榻的酒店。
来前商量好午饭就在酒店随便点个外卖解决,下午就要去实地参观,晚上首都这边接应的单位定了酒席。
到酒店先去办理入住,然后各自回房放行李。
五个人开了三间房,庄晓梦单独一间,梁辰和简言之一间,陈仅和开发部的一位男同事一间。
吃过午餐稍作休息,几人赶往工地现场。
这次来参观的项目已近竣工,对接的领导姓席,带着他们看了沙盘地形图,介绍了整体的区域规划,再带他们去施工现场观摩。
下午时间仓促,只大致看了解了新技术应用方面,其余细节留到明天。
晚餐安排在朝阳区一家有名的米其林餐厅,席总说怕各位吃不惯北方菜,特地订的粤菜馆。
先上的几道菜都精致可口,的确不负盛名。
吃到一半,席总接了个电话,问各位是否介意他的爱人入席,大家当然不介意,于是席总去把人接了进来。
谁都没想到这位席总口中的爱人是个男的。
还是个电影明星,连看电影经常睡着的陈仅都对他有印象。
人刚入座,才喝一口秋梨木瓜炖乌鸡,庄晓梦就忍不住问:“冒昧问一下,您是不是演《秋凉》的……”
一时想不起名字,陈仅淡声接话:“江若。”
只见那明星笑了一下,说:“没想到建筑界还能有人认识我。”
这话实在过分谦虚,怎么说也是港区金像奖影帝。
江若说刚从拍摄场地回到首都,提前了一天,原本打算给个惊喜,没想席总在外面应酬,只好跟来了这里。
显然是感情很好的一对。
顾及到有旁人在,江若加椅子坐在陈仅的旁边。
陈仅这会儿已经吃饱,正翻看手机相册里的照片,江若瞟到一眼,意外道:“你也养白龟?”
此处的白龟指的是白锦龟背竹,一种锦化植物。
没想到出差还能碰到植友,两人从养护心得聊到靠谱的植物网店再到分株移栽的要领,过程中还意外地发现两人同岁。
一直聊到散席,互加微信,还约了明天再见。
回酒店的路上,陈仅在庄晓梦的请求下点开了江若的朋友圈,几乎都是日常记录,吃了什么,去哪里玩,家中植物长势如何……往下翻,大半年前的一条动态,照片上是交握的两只手,无名指都戴着戒指,配文是:两周年。
庄晓梦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感叹道:“他们俩真是男才男貌,好配啊。”
陈仅却在想,二十四岁就结婚了,真早。
到酒店,刚下车,远处飞扑过来一个人。
“Surprise!”
卓翎的嗓门由来高亢。
“你这家伙,出来参观也不告诉我,还得我自己找来,说好的我自费,又不会让你们公司花钱……”
音量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没声了。
夜色浓稠,卓翎刚才看准身型扑上去,都挂在人家身上好一会儿了,才发觉不对劲。
梁辰的头发没有这么短,身上也没有烟味。
……那这人是谁?
远处一辆出租车拐进来,车灯照亮前方,也照亮卓翎的满脸惊恐。
他声音都在发抖:“怎,怎么是你?”
简言之没有表情:“不然应该是谁?”
话音未落,卓翎就从他身上跳下来,撒丫子跑了。
简言之立刻追了上去。
目睹完一出你追我赶的戏码,剩下四人乘电梯上楼。
庄晓梦有些担心地问:“他俩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梁辰知道简言之做事有分寸,卓翎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们是老同学,没准今晚就能解开误会了。”
一语成谶。
约莫两个小时后,简言之扶着喝得烂醉的卓翎回到酒店,两人看起来很亲密,卓翎哼哼唧唧的,怎么都不愿意从简言之身上下来。
简言之倒是耐心,带着卓翎去洗手洗脸,点外卖给他吃,卓翎喝多了拿不住筷子,简言之就一勺一勺往他嘴里喂。
让同一屋檐下的梁辰如坐针毡,觉得自己仿佛变身高瓦数电灯泡,亮得惊人。
简言之歉然道:“翎翎今晚可能要睡这儿了,您能不能去隔壁挤一挤?”
梁辰被“翎翎”震惊一脸,强作镇定道:“隔壁也是两个人住。”
“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在楼下碰到龚工了,他说老同学叫他去喝酒,今晚不回来了。”
龚工即龚志博,开发部的同事,陈仅的同屋“舍友”。
也就是说现在隔壁只有陈仅一个人。
梁辰先提醒简言之以后喊龚经理,不要叫人家“公公”,然后一脸没办法地嘀咕“怎么都有老同学”,拿起手机给陈仅发消息。
lc:睡了吗
jdbc:没,有事?
lc:刚才跑掉的两个人回来了,这屋没我睡的地方,听说龚志博今晚不在这儿住,空一张床?
这条踌躇了两分钟才发出去,梁辰的心脏不由得悬起,几乎是盯着屏幕等回复。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希望对面同意还是拒绝。
陈仅回复很快。
jdbc:那你过来吧
反而衬托得梁辰好像心怀鬼胎,一点也不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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