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仅慢慢移动到靠外的一侧,蹲下,与齐雪茹的视线平齐。
他不说话,就这样陪她待着,直到齐雪茹受不了,揩一把眼泪,偏过头看他:“说了别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上去也可以静。”陈仅说。
“上面都是人,好多人。”齐雪茹抽噎着说,“他们都在看我笑话,哪怕表面上没有,心里也在笑话我……我都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同事们嘴上说她痴情专一,其实是在笑她傻,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被下了降头似的非要跟一个渣男在一起,手术台躺得比回老家还要勤。
眼下又逢工作上的重创,唯一能给她底气的堡垒一夕坍塌,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世上生存,如何再面对众人不加掩饰的嘲笑。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陈仅说:“那就让他们笑话好了。”
“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嘲笑别人的伤痕。和这种没有同理心的人一般见识,才是真的傻。”
“还有,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整个部门的赌资都在你手上?”
“我现在不想赌了,你快点上去,把钱退给我。”
齐雪茹被陈仅托举起来的时候,还有几分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里的茫然。
她扭头去看,陈仅的一双手臂抖得厉害,脖颈也覆着细密的冷汗。
似是察觉到她的犹豫,陈仅勉强抬头:“我恐高,你再不上去,我可能就……”
没等他说完,齐雪茹就连忙抓住上方丢下来的绳索,攀了上去。
直到确认齐雪茹获救,陈仅的身体犹如紧绷的弦陡然崩断,一下子瘫软。
靠着墙勉力支撑,陈仅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想好在他了解齐雪茹责任心强,并借着这一点成功“激将”,如果换做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劝。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背后是坚硬的墙壁,面前是百米高空,被强行压下去的恐惧此刻一窝蜂涌上来,陈仅手脚发凉,眼前一阵一阵地冒虚影,上面的人丢下来的绳子他都抓不到,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他知道自己濒临极限,脑海中的画面在消防车剧烈的鸣笛声中迅速变换,他看见宽阔的马路,无云的蓝天,高耸的楼宇。
他想阻止那时的自己,不要过去,不要再往前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一道黑色的人影自高楼顶端坠下,紧接着是另一道人影。
两个人相继坠楼,脆弱的身体轰然砸向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而他仿佛被勒住喉咙,捂住口鼻,想叫一声妈妈,或者爸爸,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是他好想他们,好想再见他们最后一面。
陈仅下意识往前走,然后猝不及防地,撞进某个人怀里。
这个人个子很高,手掌宽而大,托着他的后脑把他按进胸膛时,足以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那些可怕残忍的场景。
吵闹不休的噪音也瞬间止息,连同那把人吹得摇摇欲坠的狂风。
好奇怪,为什么能听见这个人隆隆作响的心跳声?
还能听见他在耳边低声说:“没事了,别怕。”
“我抓住你了……绝对不会让你掉下去。”
第27章 不想只停在这里
傍晚,医院急诊楼。
齐雪茹正在诊室里包扎伤口,其余人都没受伤,等在外面走廊。
先前厂房坍塌的事已经把公司推向风口浪尖,如今员工跳楼更是重磅新闻,N市当地媒体闻风而动,扛着摄像机堵在集团楼下,更有消息灵通的直接追到医院。
公司那边,梁霄寒已经派人在楼下拉起一道防线,公关部门的人也迅速拟好应对说辞,统一称所谓的员工跳楼是子虚乌有,那名员工只是不小心把手机掉在平台上,下去捡而已。拨打119是因为平台和顶楼之间落差太大,需要消防人员帮助。
医院这边梁辰也吩咐简言之在外面拦住那些记者,不让他们闯进来。卓翎也闻讯赶到,和简言之一起驻守在门口。
刚送走来了解情况的警察,顾盼和庄晓梦进诊室里陪伴齐雪茹,梁辰看见对面长椅空着,叫陈仅去坐。
陈仅还没缓过神,没听见有人喊他。梁辰上前轻扶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几步,他才慢腾腾地坐了下去。
梁辰在他身旁坐,不放心地看着他:“还是不舒服?给你也挂个急诊……”
“不用。”陈仅很慢地摇头,“我休息一下就好。”
梁辰便去最近的售货机上买了瓶可乐,瓶盖拧开递给陈仅——这会儿陈仅脸色依然苍白,额头冷汗未消,梁辰担心他没力气。
接过可乐喝了两口,陈仅把瓶子搁在腿上,小声说:“谢谢。”
“举手之劳。”梁辰当他在谢自己救他这件事,坦白道,“就算换成其他人,我也会下去救的。”
陈仅却摇了摇头。
他当然知道梁辰善良,也亲眼见识过梁辰的好,他要谢的是在悬崖边拉住他的梁辰,让站在高处摇摇欲坠的他有了坚实的依靠。
“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陈仅冷不丁开口。
梁辰当即坐直身体,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当然。”
陈仅目视前方,缓慢地说:“我的父母,在我八岁那年去世。两个人都是坠楼身亡,在我的面前。”
梁辰瞳孔微颤,呼吸也陡然滞涩。
“那时候我刚念小学,爸妈为了供我念书,为了给家里盖瓦房,双双出去打工,过年都没回家。奶奶说我说梦话都在喊爸爸妈妈,知道我想念他们,拿出那年卖玉米的收成,拜托邻居叔叔带我去城里见他们。”
那天,陈仅特地穿上了一身新衣服,天没亮就起床,走了十几里山路到镇上搭公共汽车。
第一次坐汽车他就晕车了,早饭都吐了个干净。初次踏上城市的土地,亲眼目睹整齐宽敞的马路,来往不息的小汽车,连路上走着的人们比隔壁家电视里的那些人还要时髦,让陈仅感到格格不入,更有一种误闯入另一个世界的新奇。
他稀里糊涂地被叔叔牵着手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那么轻盈。
直到看见前方一座正在施工的建筑,叔叔指着马路对面足有十几层高的混凝土楼给陈仅看:“你爸妈就在那里。”
彼时的小陈仅兴奋极了,来时路上的疲累被他尽数抛到脑后,在叔叔“过马路慢一点”的提示下,尽可能快地往那栋建筑跑去。
他攒了一肚子话要对爸爸妈妈说——上学期我考了全班第一,三好学生的奖状贴在家里的墙上;今年我长个子了,可以帮奶奶一起掰玉米,还和奶奶一起把吃不完的玉米拉到集市上去卖掉;班上的小朋友都开始学骑自行车了,我也想学,等以后村里修路,就可以骑车上学,骑车到镇上搭车来城里找你们……
还有许多想说的事情,陈仅想一件一件慢慢地说给他们听。他的父母没读过什么书,但都是温柔的人,一定会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可是,正当陈仅穿过马路,走到工地门口时,两道黑影自眼前划过,紧接着是一前一后两声巨响。
很快有人高声呼喊“跳楼啦,有人跳楼啦”,陈仅被吓得钉在原地,又在不安情绪的驱使下忍不住往前走。
带他来的叔叔已经先一步上前去打探过情况,回来的时候脚步虚浮,似要晕过去。他话都说不清楚,只叫陈仅别过去。
后来有个工友过来,得知陈仅的身份,叹一口气说:“跳楼是你爹妈,他们已经死透了,救不回来了。”
很久之后,陈仅才知道父母轻生的原因——和父亲住同宿舍的某位工友发现藏在枕下的钱不见了,问过身边的几个人之后一口咬定是陈父偷的,陈父不认,那工友就到处散播谣言,说他手脚不干净到处偷东西,还真有几个工友跳出来说自己东西丢了,说不定也是陈父偷的。
谣言的蔓延速度之快堪比瘟疫,哪怕从头至尾都是口口相传,根本没有人能拿出切实的证据,“小偷”的帽子已经被扣在陈父的脑袋上,摘都摘不下来——他辩解,说要报警,工友说他贼喊捉贼,小题大做;他沉默,不吭声,工友又骂他心里有鬼,做贼心虚。
不管他是不是小偷,在别人说他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了。
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上半年的工资还没结,陈父和陈母两人一合计,决定咬咬牙坚持到年底,把钱拿到手就走。
然而那一天,陈父在干活的时候,受到两名工友的言语挑衅,气不过吵了起来。具体吵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仅凭猜测,都能知道必然难听至极。说不定是让陈父把“偷”走的东西还回来,也可能是逼他自证清白。
能把平时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父亲逼上绝路的,只有对他的清白和尊严反复的侮辱和鞭挞。
那天陈母听见吵嚷声上去劝架,没想亲眼目睹丈夫在面前跳楼,一时受不住打击,被绝望冲昏了头,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了下去。
可惜剖腹取粉从来得不到好结局,那些工友的目的从来不是寻求真相,他们只是想释放攻击而已。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虽然发生在施工场合,但是陈仅父母是自己轻生,并非工作环境造成的安全问题,没有证据也无法告那几名工友唆使他人自残,最后施工方勉强支付了未结的工资,又付了部分丧葬费,就把陈家给打发了。
几年以后,陈仅随学校去城里参加数学竞赛,大巴车曾经过这片土地——那幢大楼已经盖好投入使用,陈仅透过车窗看那比当年还要高一倍的楼体,只觉得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如今进出这幢大楼的人,都不知道曾有一对夫妻在这里殒命,只有陈仅忘不了那时混乱的脚步声,警铃声,救护车鸣笛,也忘不了抬头时看见的那幢高耸入云的建筑。
还有那自楼顶坠落,转瞬消逝的生命。
说完,陈仅垂眼,不知看向哪里。
而梁辰,好像自此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用力吸一口气,一手撑住椅背,扭身,另一只手轻轻圈拢,让陈仅伏靠在自己怀里。
他嗓音低沉发哑:“那从事现在的工作,对你来说好残忍。”
陈仅一怔,似是没想到听完这段故事,梁辰的反应既不是表达同情怜悯,也不是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就是你恐高的原因”。
他只是悄然靠近,给视线已然模糊的陈仅一个回避的机会,并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诉说着他发自内心的难受与不舍。
心口像被灌入热水,酸麻得厉害,陈仅眨眼挤落一滴泪,匆忙抬手揩去,却还是有一滴落在梁辰的肩膀上。
陈仅听见自己声音颤抖:“……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画图,跑现场也多在施工初期,那件事并未对他从事建筑行业造成太大的阻碍,他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工作,没有人会管你经历过什么,更没有会人为你的心理阴影买单。
他也从来不是受到打击就一蹶不振的人。上帝给他的人生开局设置为hard模式,短暂的二十六年光阴,碰到的难关就已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一个将他打倒。
可是不知为何,此刻陈仅难过极了,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好像终于可以脱下名为坚强的盔甲,变回普通而脆弱的人类,那些压抑多年的心酸,也终于找到了出口。
原来他不是不会委屈,只是从来没有人像此刻抱着他的这个人这样,愿意倾听和接纳。
愿意什么都不问,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
梁辰没想到陈仅会哭,更没想到他会哭得这样厉害。
怀里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好像这样就可以当作没哭过一样,哪怕梁辰的肩膀都被打湿。
不知过去多久,陈仅往后退开,不甚自然地用手抹着眼角的泪,被梁辰阻止,并往手里塞了几张面巾纸。
竟然连纸都准备好了。
陈仅先是叹服于梁辰的细心,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
怎么就哭了呢?还是在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人面前。
尴尬之下,陈仅没话找话地说了句:“……谢谢。”
刚哭过鼻音浓重,梁辰没忍住笑了:“这是你第几次对我说谢谢了?”
陈仅眨了下眼睛,当真开始计算。
然后发现要谢梁辰的事实在太多,刚才梁辰跳下平台来救他,把他举起来护送他攀上绳索,在他耳边告诉他:“我绝对不会让你掉下去。”
还有之前,送他独一无二的一座花房,教他骑自行车,帮他照顾无人看管的植物。
再往前,知道他恐高帮他改高铁,帮他报复出口成脏的买家,拍下他挂在闲鱼的植物,第一个发现他发烧,知道他没吃饱带他去吃饭……以及花房的角落里,落在脖颈后侧隐秘而克制的吻。
越想越是心惊,就像找到宝藏的人,把宝贝挨个捡起来地往麻袋里装,装着装着发现里面还有更多更好的宝贝,小小的麻袋根本不足以全部装下。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带着卷土重来的疑问,陈仅几分茫然地抬头,正对上梁辰凝望着他的眼神。
无数次转身时,或者回过神,看见的都是这样的眼神,它汹涌,炽热,让人忍不住靠近,却又如同大海般深邃,广袤,让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走廊里太安静,以至于耳膜的鼓噪都那么清晰。
陈仅不善于试探,习惯有话直说,况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在梁辰那仿佛只看得到他的眼神里,保持从前的淡然镇定。
想起顾盼之前的猜测,陈仅问:“你在恋爱吗?”
梁辰明显一愣。
片刻后,还是如实回答:“……没有。”
陈仅接着问:“那是有在追求的人吗?”
面对陈仅因为哭过而泛红的眼角,湖水般澄澈剔透的眼睛,梁辰发现自己丧失了撒谎的能力。
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口是心非。
梁辰低声说:“有。”
一个字,就让陈仅心跳错拍,耳畔嗡鸣。
正当他启唇,要继续问下去,口袋里手机的振动声打破了这近似真空的局面,让外界的空气灌入,连同现实中的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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