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哪怕深冬苦寒或是夏日炎炎,他永远都是一身红绡,不知暑寒。
如今掌心心膛温温的发着热,似乎有什么失去的,正蜿蜒着开始重新生长。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谢望舒捂着心口,抬头看着窗外的雨想。
似乎是在荒山之时,他沉寂的心脏,第一次有了悸动。
那是一颗种子,终于崩开了新芽。
砰咚。
砰咚。
心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跳动。
不对,这很不对。
谢望舒不停的深呼吸,想要让这不正常的心率平复,可他越想将杂念从脑海之中摒弃,荒诞的想法反而愈演愈烈。
“我喜欢你。”
柳归鸿那句离经叛道的话忽然在他耳畔响彻,伴随这一声剖白,谢望舒的心脏终于跳下了最重的一拍。
淡色的瞳孔滑过一抹鎏金色,顺着白皙的肤,流淌过经脉,最后汇聚在发热的心脏。
剑架上的红鸾剑仿佛受所感召,自发而起,落在了谢望舒身旁。
红鸾剑名是百年前玄凤起的。
因为炼化灵剑,最重要的一样天灵地宝——就是玄凤自身的红鸾情脉。
砰咚。
砰咚。
冷。
谢望舒怔忡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他觉得冷。
也是,春寒料峭,只一件红绡薄衫,如何不冷?
腕间灵纹开出一朵并蒂,一边在谢望舒,一半的柳归鸿。
他们早就同气连枝,再难分离。
“……”
谢望舒说不出话。
他不敢,也不能迈出那一步。
谢望舒只是一个误闯异世的客人,他是会离开的。
就像上辈子那样,他没有与任何人缔结什么关系的欲望,只是当初是不愿,如今是不敢。
他说的确实没错,柳归鸿还不懂爱,可他自己呢?
他自己又懂多少?
他只有一根,刚刚才新生出来的红鸾情脉。
红鸾再生,知寒知暖。
懂爱恨,通情关。
那又如何?
柳归鸿不完善的人格和随时会消失离开的他,他们之间没可能,没绳拴着的疯子是什么样玄凤已经见过一次了,他不想让柳归鸿再变回那副偏激扭曲的样子。
至少在柳归鸿执念消解之前,不可能。
谢望舒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半晌以后,猛地抬手攥紧了身边的红鸾剑。
他不能留着这根红鸾情脉。
无情道怎能有情?
于是红衣冲入云霄,又入雨幕。
再登蓬莱峰。
谢望舒很早就说了,飞鸿君手里少一把像样的灵剑,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材料给他炼制。
谢望舒心疼徒弟,什么好的都会给他。
他抬手摸了一下温热的胸膛,毫不犹豫的踏上了蓬莱山巅。
如今正巧有了最合适的材料。
凤凰的红鸾情脉。
……
柳归鸿再踏出飞鸿居的时候,他亲手栽下的三十二棵梧桐已经落下了黄叶。
他没再见到谢望舒,整整一个夏天。
山河已秋,桐华也尽。
柳归鸿佩剑临风,黑沉双眼看着枯桐殿的目光也沉沉。
他一直在想谢望舒的问题,想了一整个夏天。
可夏天太短,遗恨太长。
他还是想不明白,所以他打算直接去问谢望舒。
爱是什么?
他爱什么?
柳归鸿确信,自己是喜欢着谢望舒的,可若真像谢望舒那样一条一条的问,他却又说不出来谢望舒究竟哪里好。
是初见即拔剑?可他终究没死。
是百般刁难?他一一熬了过来。
偷换秘籍?藏经质疑?
今日六君子,凤梧赠三愿。
反而是那张冠绝天下的玉铸凤凰面,因为与玄凤有九成九的相似的缘故,柳归鸿没那么喜欢。
看起来似乎……两不相欠。
可相爱怎能不相欠。
他找不到缘由就自己去问,谢望舒那日是让他滚,又不是拒绝了他。
如果谢望舒不见他……他就想办法堵人,反正他小时候流氓招数学得够多。
他要追求凤凰,栖息在自己的肩上。
于是他推开了飞鸿居门,捉到了栖凤山的第一缕秋阳。
山巅无人,只余黄叶。
秋风席卷衰草,也卷起玄衣青年的发尾,柳归鸿摩挲了一下掌心被他体温暖热的玉佩,松开手让它悬挂在腰间。
然后抬手按剑,玄铁剑通体生寒,生冷的铁在他掌心阵阵发冷。
秋天对太华来说,可不是个好时节。
柳归鸿神识扫过整个栖凤山,没发现谢望舒的一缕踪迹。
“……”
正常,毕竟让他滚了。
但他总不可能不回太华吧?
于是青年纵身跃下百丈山巅,甩剑出鞘,御剑往碧桃盛开之处去。
……
与此同时,蓬莱山巅。
谢蓬莱看着眼前一身红尘气的徒弟,皱着眉最后一次问他:“谢望舒,你当真要这么做?”
“从入道之始吾就告诫过你,不可动情,不可偏颇,红鸾脉只有一条也只能剜一次。”
“虽然吾不知你为何又长出来了一条红鸾,但吾还是要问一句……”
“你是不要命了吗?”
谢望舒看着他,雪衣雪发的仙人也看回来,璀璨的异瞳冷淡非常,泛着不似凡人的光。
仙人眼眸注视不得,谢望舒垂下眼,搭在腰间红鸾剑柄上的手摩挲着银白手柄末端的一点殷红。
“当然要命。”谢望舒回答的很干脆,“死了一回,当然怕死。”
其实他死了两回,所以更怕。
人哪有不怕死的,只是有些人活着的代价比死了更大,可谢望舒是不愿意的。
他有珍惜的人和东西,比如太华,比如六君子,比如……他的徒弟,柳归鸿,所以他愿意活。
“那你还……”谢蓬莱话没说完就被谢望舒打断,“无情道破,非死即伤,师尊,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谢蓬莱皱眉,却也没再追问,他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多问这几句也是为了让谢望舒想清楚,二次剖脉有危险,很大的危险,他不能保证谢望舒的安全,让他想清楚再做决定。
可谢望舒不听劝。
一意孤行,无药可救。
雪衣仙人叹气,抬手指尖点上谢望舒的眉心,一点雪色灵光顺着指尖钻进他的识海,谢望舒眼眸一合,识海内便只剩了铺天盖地的雪白。
和心口千万根针一齐扎下的痛。
谢望舒痛的眼都茫然睁开,很奇怪,为什么会这么痛?分明回忆之中玄凤剖脉几乎没什么感觉。
为何他只是想剖去一部分不重要的情感,就能如此锥心的痛?
好痛。
谢蓬莱看着谢望舒痛到弯着腰,茫然的攥紧胸前的衣衫,没打算帮他缓解半分痛苦也未发一言。
七情六欲的余烬之中才能铸就不死之身,茧中之蝶只有自己破开囚茧才能获得新生。
他此时若心软帮扶谢望舒,来日他会跌得更惨,更何况谢蓬莱自己也修的无情道,哪来的心软一说?
他若当真会对谁心存怜惜,孟摧雪也走不到如今这一步。
想到这,谢蓬莱自己都一愣,无由无端,他为何会再想起孟摧雪?
忽有风来,轻抚雪衣,也吹开一小片覆盖蓬莱山巅的雪。
于是谢蓬莱忽然发现,那些他以为已经死去的金簪草……
从雪地里,开出了绒绒的白花。
谢蓬莱垂着眼,看那些新生的,脆弱的花,似乎是受到了他的注视,绒绒白花在微风之中晃了晃,然后“嘭”的一下。
四散成了细小的飞絮绒花。
金银异色的瞳孔随着绒花四散的一瞬间也轻轻的颤了一颤,谢蓬莱只是垂着眼,沉默的注视着那朵他未见盛放就已凋零的花。
“……”
谢蓬莱只是沉默,然后动了动指尖,挥袖卷去了蓬莱山巅的雪色。
雪色之下,还是雪色。
遍地的金簪草随风摇曳,星星点点,在风中飞散成大雪一样的飞花。
谢蓬莱看着这一山花雪,透过这一片飞花只能影影绰绰的看见谢望舒的一身红衣。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更想在一片白茫落尽之后,看见一抹黑色。
和一对鲛蓝色的瞳孔。
就像谢蓬莱不知道那个春日他为何要前往无妄海一样。
他在这个无雪的秋日,想起了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徒弟。
他好像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孟摧雪了。
可是……
谢蓬莱指尖轻轻蜷了一下,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胸膛。
他为何会想起来孟摧雪呢?
为什么呢?
仙人不知。
第54章 爱恨
识海之中白光退散之时,谢望舒手中多了一截金色的光。
就像他淡色眸底流淌着的浅淡金色。
谢蓬莱看着他的变化,沉默片刻之后道:“运气不错。”
没死,运气不错。
谢蓬莱没开玩笑,他真的以为谢望舒有可能会死。
谢望舒垂眸看着掌心的一截金光,没回谢蓬莱的话,心底也提不起一点情绪。
他试着提起唇角笑了一下,结果发现谢蓬莱以一种很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好丑。”
谢望舒:“……”他不笑了。
谢蓬莱好像情绪不高,办完事了就赶人:“好了,你回去吧,吾还有事要办。”
谢望舒颔首,行了礼之后转身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
谢蓬莱看着那一袭远去的红衣,一言未发,转身进了蓬莱居。
他哪来的事?只是不想见人。
或许是这么多年没再见过红尘,谢蓬莱想,有些时候他会不会也有些偏颇?以至于方才谢望舒在他面前剜尽红尘的时候,他想起故人,竟还有些不忍?
他终究不是真仙。
谢蓬莱想,或许他也该剥一剥自己身上的红尘气了。
白衣翩跹,雪剑凛冽,仙人踏风去,万里不留尘。
太华山脉之中有一处禁地,唯有掌门谢蓬莱及其弟子得以进入。
名为掩心台。
掩心台,掩心埋意,离尽前尘。
葬七情,除六欲。
……
谢望舒被谢蓬莱赶下山后在天上飞了很久,他记得自己剜红鸾是要给柳归鸿炼剑,可他想不起来……
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红鸾,给柳归鸿炼这把剑?
掌心的红鸾情脉还一点一点的鼓动着,就像一颗在他掌心跳动的、滚烫的心脏。
适合炼剑的天材地宝他手里有很多,为何他偏偏选择了自己的红鸾?
这可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
他实在想不通,越想越头痛,索性就不再多想,反正先前他这么决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只要照做就行了。
于是红袖翻飞,谢望舒从袖里乾坤中翻出来他先前炼好的灵剑雏形,两指合拢,将手中还在鼓动的金光拍在灵剑的剑柄上。
成了一点被人握在掌心的、金色的泪。
于是自乾坤山门外,金光乍起,凤唳长空,响彻整个太华山脉。
紫叶桃林之中,玄衣青年骤然回首,玄铁剑陡然出鞘,踏剑升入长空。
云雾呼啸着从柳归鸿耳畔掠过,尖锐到耳膜都发痛,可他似乎失去了知觉一般甚至飞得更快更急,直入九霄云上。
想见他,柳归鸿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想见他。
好想见他。
他们分别了整整一个夏天,甚至没来得及道一声别。
要去见他,告诉他,自己就是喜欢他,不需要原因的喜欢他。
只因为是他。
最后一层云雾于眼前消散,过了一个夏天,柳归鸿终于又看见了那一抹灼烈、炽热、又浓重的红。
他的太阳。他的月亮。
柳归鸿只是看着,红衣仙师低头抚剑,背影纤长,像一截烧穿天穹的刻痕,又像一道蜿蜒撕裂的伤疤。
他忽然怕了。
他不敢开口去问,他怕谢望舒给他的答案太残酷,比如拒绝,比如否认。
于是他只敢开口,轻声唤那人一声:“师尊……”
听到他的呼唤,红衣仙人应声回眸,露出了那双淡色鎏金的眼睛。
柳归鸿瞬间僵在了原地。
镀金琉璃眼。
谢望舒的瞳底,是没有鎏金色的。
瞳孔镀金的是……玄凤。
谢望舒回眸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
狂风乍起,卷云遮眼。
柳归鸿忽然感觉很无力,又很绝望。
他依旧不敢问,或者是不敢再问。
之前他想问的是,谢望舒,你觉得什么是爱?
现在他想问,谢望舒,你……还是谢望舒吗?
他怎么问?
他怎么敢再问?
云雾再散开之时,柳归鸿垂着眼不敢抬头,他害怕,他害怕抬头看到的还是那双镀金琉璃眼。
他怕他最爱之人,变成他最恨之人。
他垂着头,直到冰冷的剑鞘触上他的下颌,挑起他的脸。
谢望舒平静的看着他,眼底的鎏金色仿佛是溺死的太阳:“柳归鸿,你不敢看我。”
“为什么?”
为什么?
柳归鸿心底忽然起了无名之火,他问为什么?
“师尊。”柳归鸿开口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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