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仪嗤笑出声:“你待如何?杀了我?你有这个本事吗?”
江淮凤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把错金刀随手抹成额角一点金翠色然后转头就走,没再多给这对师徒多一眼。
等他走远了甘长风才慢吞吞的开口:“师父,你故意气他做什么?”
纳兰仪哼笑道:“你都知道我是故意的,他自己却看不出来,可见他有多蠢。”
“有些事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免得他又莫名其妙的发疯给我惹出祸事,节外生枝。”
甘长风点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没,反正他天天都看着呆愣愣的,懂不懂都一副模样,不过这小子看着痴傻心里却门清,所以纳兰仪有事也不避着他,有些不方便自己动手的事还会交给他去做。
就比如——看着孟摧雪,别让他出事。
所以现在甘长风来找她,就一定是跟孟摧雪有关。
果不其然。
“孟摧雪醒了,师父,要去看看吗?”
……
孟摧雪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下不完的雪,有走不出的长亭,和他日思夜想的太华。
他在风雪里走了很久,直到日落月升,星辰漫天,他这样走出了那方长亭,一步跌进了巍巍浩然的太华仙宗。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过太华的每一寸土地,于是迷茫了许久的人终于发觉,过了这么久,困宥他这么多年的那个地方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方草木,他其实一点都没忘记过。
细数往事,旧事如新。
百里桃林,乾坤山门,演武场,外门弟子居,正阳峰,太阴山,招摇峰,沧海峰……孟摧雪一点一点路过自己的回忆,一点一点重温着故人的面容。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怀念在太华的那几百年光阴。
孟摧雪还在走,走向他朝思暮想的地方,越往深处走去,梦境愈加光怪陆离,有时是疾疾风雪,有时又是障目长风,直到冲破风雪,撕碎长风,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蓬莱峰。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蓬莱峰的山道很长,走上一遭就足够让人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孟摧雪想去见一见谢蓬莱,没有原因,只是见上一面。
自此那年太华诀别,他好久都没再细细的看过仙人的脸。
可他也怕,像是刻进骨子里了一样,哪怕明明白白的知道这只是他疯魔而发的幻梦,他也还是会怕。
谢蓬莱……会愿意再见他吗?
谢蓬莱会一见面就要与他拔剑相向吗?
谢蓬莱会觉得他现在这样很不堪吗?
“……”
可他想谢蓬莱了。
他想见见谢蓬莱,哪怕只远远地一眼也行。
于是他踏上山道石阶,就像他曾经踏出无妄海去掩心台那一次一样,若有后悔便随时转圜,如若不悔,那便见上一面。
不论结果。
石阶很长,还覆盖着苍茫白雪,孟摧雪走的很小心以避免滑倒,明明是修士,可只要一到了谢蓬莱面前,孟摧雪就好像永远都是风雪长亭之中那个脆弱的少年。
但那也得在谢蓬莱身边才行。
孟摧雪一开始还在怕,可或许是回忆作祟,一向优柔寡断的情丝在此时坚硬如同磐石,孟摧雪不再惧怕相见,于是蹒跚的步履也变得轻快。
蓬莱山巅还保留着孟摧雪记忆里最完美的模样,雪纷纷的飘落,给遍地的蒲公英增添一点澄明的颜色,一阵风起就带起细雪和绒花,遮住了仙人朦胧的身影。
月光皎洁更胜飞雪,谢蓬莱就这样站在一片澄澈月光之下,不束发也没佩剑,好像月下雪中仙,不沾染半点凡尘。
孟摧雪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似乎是怕惊动了仙人,这场幻梦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可谢蓬莱还是回眸转了身,金银异瞳看向了不速之客。
孟摧雪想躲,下意识想躲,可心虽惶恐,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半步都不曾挪动。
他就这么站着,一错不错的看着谢蓬莱,看着那许久未见的眉眼。
孟摧雪一直都觉得谢蓬莱这双眼睛实在生的太好,左眼是星辰一样的银,澄净明亮,有眼像至高至明的灼日灿金,璀璨闪耀,眉若含黛,眼尾微微上扬,端的是一派仙人风骨。
一双眼眸。似乎能勘破他的魂魄。
谢蓬莱在看他。
孟摧雪指尖蜷了蜷,想抬手却又一时间失了力气,所以在“谢蓬莱”眼中他就是傻站在山道尽头盯着自己看的目不转睛。
“看吾作甚?”‘谢蓬莱’开口发问,声音平静冷淡,却让孟摧雪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直到这时,孟摧雪才意识到,他到底有多想念在蓬莱峰,那段能每天都看到谢蓬莱的时光。
他好久没有听到过谢蓬莱这样平淡的和他讲话了。
‘谢蓬莱’看他没反应,于是皱起了眉:“还傻站着做甚?今日可曾修行?可曾习剑?”
“若是不曾还不……”‘谢蓬莱’的斥责戛然而止,第一次有些迟疑,“孟摧雪,你……为什么在哭?吾并未训斥你,吾只是……”
孟摧雪抬手摸了一下脸,指尖碰到了一点冰冷。
原来他在哭啊,难怪忽然觉得这么难过。
也不是只是难过,可能还有点委屈,有点愤恨吧。
谢蓬莱只会训斥他。
‘谢蓬莱’不会哄人,看着弟子忽然落泪也只是有一瞬茫然,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吾不再逼你,你自去罢。”
你看,他又在赶自己走,孟摧雪如是想道,他忽然无端从心底生出一股怒火,无端的、出离的愤怒:“我不走!我偏不走!”
“谢蓬莱!你别想再赶我走!!!”
谢蓬莱,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凭什么你云淡风轻,我却泥足深陷,狼狈至此?
孟摧雪心中五味杂陈,他恨谢蓬莱,他怨谢蓬莱,但不可否认,他也爱谢蓬莱。
万种情绪如鲠在喉,最终也只变成了无言的泪水被咽下,沉默的谶文也未曾发芽。
他想过放下,可怎能放下?
不曾属于他的,又怎么说放下?
付出了那么多代价,谢蓬莱也从始至终也不曾看过一眼他。
值得吗?孟摧雪这样问自己。
泪水仍流,遗恨长久,故人远行不见影踪。
过往种种被反复温习,反复考究,痛到七窍生烟也找不出一点心心念念。
值得吗?
“……”
管他呢。
反正没有后悔药了。
梦境的最后,每次擦干了流泪的眼,隔空描摹谢蓬莱身影的指尖比萦回的长风还多三分贪恋。
蓬莱吾师,多喜乐,常安宁。
万望,勿忘我名。
……
梦境的最后,愈来愈大的风雪终于遮住了‘谢蓬莱’的身影,淹没的孟摧雪贪婪的双眼。
孟摧雪觉得自己的灵魂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好像就要这样,飞到天上,飞到那没有悲哀没有疾苦的地方。
可是并没有。
最后的最后,他变成了一只漆黑的蝴蝶,忽上忽下的飞着。
落在了一片雪色的衣角之上。
第80章 正邪
梦里天上的蝴蝶,又变回庄生重返了人间。
孟摧雪睁眼,苍茫雪色入目,疑似仍是梦中未醒身。
他过了好久才回过神,脸上的泪痕已干,紧绷绷的抻着脸颊,把尚有迷惘的神魂收回躯壳。
孟摧雪慢吞吞的坐直身体,他一旦陷入心魔梦境就会失去意识,可人却不会睡过去,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翠微居跑到这风雪亭中的。
飞雪漫天,看不清来路,找不到归途。
孟摧雪只能在这等着有人来找他,其实他也不是回不去,只是……他太累了。
他现在活着就已经太累了,没心力再去做多余的事情。
风雪越来越大,孟摧雪刚坐直了没多久就又趴到了石桌上,石桌很冷,很冰,硌在胸前有些痛又有些呼吸不畅,可却能让人保持清醒,他紧了紧不知道谁给他披的大氅,把苍白的脸埋在黑漆漆的毛领里,显得有点可怜。
孟摧雪不着急回去,他觉得带纳兰仪回无妄海简直是他做过的最明智的一个决定,只要他想他可以什么都不用管,随便找个地方安静的待着,尽量保证自己不那么早死就行。
比在太华轻松多了。
就是……有点冷。
不像太华,蓬莱峰的雪下不大,飘飘扬扬的反而更像蒲公英的绒花,只是多点凉,可无妄海的雪很大,像永远下不停的那么大,而且很冷,好像要将他这辈子都笼罩起来,禁锢在一场又一场何其相似的风雪之中。
孟摧雪一直很好奇,为何风雪遮天,都倒映不进仙人眼眸?
“……”
大抵是仙人高傲目下无尘,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俗尘。
罢了,不想了,孟摧雪又往毛领子里钻了钻,他越来越怕冷了,只露出一双海色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吧,其实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
又或许,他在想……如果谢蓬莱真能像梦里那样,自己会原谅他吗?
“……”
管他呢,孟摧雪如是想道。
反正谢蓬莱又不在乎。
不过……
就当谢蓬莱应该已经快把他都忘了吧?
孟摧雪眨了眨眼,把胸膛更用力的往石桌坚硬的边沿上硌,疼痛传遍四肢百骸,惊醒了差点再次睡去的神魂。
忘了?
不,不行,不能忘。
孟摧雪不允许谢蓬莱忘了他,哪怕厌他,憎他,或者恨他。
不许忘了他。
孟摧雪想,他或许不应该再睡了。
该醒醒了。
……
纳兰仪跟着甘长风到了风雪亭,一眼就看见孟摧雪卷着大氅趴在石桌上,神色颓靡但眼神清明。
这回是真醒过来了。
她叹了口气,先挽起衣袖指尖虚点上孟摧雪的眉心,丝丝缕缕的黑雾顺着她瓷白的指尖蜿蜒而上,直到最后全部钻进她手臂上那朵山柳兰的纹样。
待到这一次的心魔被纳兰仪抽去时,孟摧雪已经几乎完全恢复了往日冷淡自若的模样,甘长风站在一边歪着头看了他很久,忽然开口道;“原来你是这样的。”
“我以为你彻底疯了。”
纳兰仪心里咯噔一下,孟摧雪那哪是不疯了,明明是更无药可救了,她刚想替自己徒弟说话,孟摧雪却先道:“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
“疯子?傻子?”
甘长风想了想:“……不知道,想不到,你清醒的时候有点疯,做梦的时候又有点呆,说不好。”
孟摧雪一言不发的听着,然后吃吃笑了两声:“原来如此。”
一个真敢问,一个也敢说。
纳兰仪听这俩的对话简直头皮发麻,生怕孟摧雪又犯病发疯手起剑落把自己徒弟当菜切了,她趁甘长风再张嘴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前把人扯到自己身后:“感觉还有什么不适的吗?我一并给你治了。”
孟摧雪也不逗呆子了,紧了紧大氅起身:“没什么,回去吧。”
他个子高,纳兰仪得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几年的磋磨褪去了青年身上的意气,只剩下一副沉寂的躯壳,她看不清孟摧雪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双眼睛里一片氤氲着水汽的蓝色,有些空洞。
“……”纳兰仪低下头,应了一声,“是,领主。”
这哪像没什么的样子?
他唇边分明含着不舍。
他就是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以后,结束这惨淡的一生。
孟摧雪现在的愿望就是——给自己求得一个善终。
他确实清醒了,太清醒了。
长宵折返,赴目憬然,所有未竟之愿,皆在梦里偿还。
也许真的能有个地方,足够他梦到永远。
“……”
怎么可能啊?
不曾善始,哪里能求得一个善终?
纳兰仪宁愿他没这么早清醒。
她原本以为孟摧雪至少要半年才能恢复半数神智,可如今孟摧雪陡然清醒,她得把掌控无妄海的权力重新交还给他……
谁知道这个疯子能干出来什么事。
她低着头,孟摧雪垂着眸,沉默了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孟摧雪开口道:“无妄海事务繁多,我管不过来。”
“大小事务,便还由你做主吧。”
纳兰仪愣了一瞬,孟摧雪就已经转身走入那片浩浩风雪之中了。
疯子?傻子?
孟摧雪哪个都不是,他什么都懂,他再聪明不过了。
只是慧极必伤,他或许有时候没那么清醒,可绝对是不蠢的。
所以他现在摆脱了心魔却依旧把权力放在纳兰仪手里,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陷入心魔,江淮凤会不会趁虚而入,而纳兰仪一定会稳住当下的局面,无论用什么方式。
他没必要把权力拿回来,那不聪明,而是在添乱。
是纳兰仪小觑他了。
“是。”纳兰仪应声道,“领主。”
于是她抬脚前行,跟进漫天风雪之中。
前路难行,但他们终归是同路的。
这样想来,再难也走得下去了。
……
至此,修真界的局势便隐隐有了雏形——
正道以太华为首,形成了全盘抵制邪修的一派盟军,自愿与否不清楚,反正是没人敢当出头鸟,太华之中诸多事宜又以代掌门——北冥君应澜姗做主、六君子协从商议,共讨治敌之策,休养生息回复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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