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仍在说话:“姑姑你有所不知,咱们这些内侍啊,哎——”
唐笙翻着泛黄的书页,不太想搭理他。
小太监兀自道:“那东西对男人来说多重要啊!咱们净身入宫的,多是家中穷困的。能活着从刀儿匠那出来已属不易,真入了宫还要遭老太监欺辱,那点月例要不拿去孝敬他们了,要不托人带回家了。实在是两袖空空,穷困潦倒啊——”
唐笙听出来小太监这是在为自己先前刁难她开脱,并不说话。
她习惯性地摸上腰带,想要从荷包里翻出点零嘴解馋,指尖突然顿住:秦玅观上回拿了她的荷包到现在没还。
唐笙撇嘴,揉着鼻尖继续翻书。
这几日她大概弄清了秦玅观的药方里有哪些东西。
太医们开出的药方,药性刚猛。其中有几味药材是能影响病患食欲的。秦玅观用这个药方虽然药效很好,但也只能造个外强中干的壳子,身体反而越来越差。
这些东西唐笙能想到,太医院一众精英自然能想到,但持续了这么久都没做出改变,究其根本,还是在秦玅观那里。
停了刚猛的方子,秦玅观必定要静养几年,这样势必要仰仗朝臣理政。
新皇登基,局势不稳,秦玅观又怎么可能允许大权旁落。等到朝局稳定了,秦玅观又打算施展拳脚,重振国威,这方子自然不能换成温和的。
唐笙觉得自己转进了死胡同,脑袋都要想炸了,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那影响食欲的几味药,能替换的药材也极其稀少,并且不在京畿生长。唐笙央求了一位医女查阅档案,发现整个太医院这株药的存量还不够秦玅观一个人用上一个月。
到处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唐笙猛地拍上书,烦躁得直抓脑袋。
小太监以为是自己的说话声打搅了她,吓得直接噤了声。
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的唐笙一脸憔悴地偏头:“宫中进不到的药,能去哪里找?”
小太监挠头,望着阁顶道:“宫中都没有,外边自然更没有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的一根稻草落下了,唐笙掩面,绝望感无以复加。
小太监见她愁眉苦脸,小声劝慰道:“天地这样广阔,民间自有高人。奴才听说京郊就有一位神医,只不过脾气略微古怪了些。姑姑若是有想不通的,寻他试试?”
唐笙倏地抬头,眼睛升起了灯笼。
腊月底秦玅观刚巧要回潜邸住一日,她可以趁着那一天去问问神医,顺便也能逛逛热闹非凡的集市,寻一寻药材。
“小……”唐笙欲言又止。
“小德子!”小太监呲牙笑。
“小德子,你帮了大忙!”唐笙复述了遍,“若是真能助我成事,我下月月钱分你一半!”
第23章
“听闻信安公前些日子病了。”秦玅观示意宫女上茶,“朕已派太医去了。”
沈长卿闻言叩首谢恩:“家父久病,劳烦陛下挂心。长卿代家父在此,叩谢圣恩。”
说话时,宫娥已将茶水奉上。
人影交错间,秦玅观已起身行至书案前,扶住沈长卿的手臂。
“老师不必多礼。”秦玅观笑容温和,“入坐吧。”
沈长卿的神情更显惶恐了,又谢了一番赐坐。
“这是湖州进贡的顾渚紫笋,朕尝着颇为鲜醇。”秦玅观托起茶盏小啜一口,“太傅尝尝。”
沈长卿以袖遮面,品完赞不绝口,秦玅观便顺水推舟,赏了她几块龙凤茶团。
“此番辽东赈灾,太傅推举的刘琨和张奉养做的不错。”秦玅观转回正题,“惩处贪墨手段雷霆。辽东空的缺,朕想着就放给他们了。太傅怎么看。”
沈长卿抱着茶盏听得仔细,秦玅观话音刚落便接道:“刘琨和张奉养为人刚毅,放到地方大员的位置还是缺点火候。”
皇帝想给的东西哪里需要征求别人意见,不想给的才要做做面子,顺道卖个人情。沈长卿御前行走多时,门清得很。
秦玅观颔首:“有理。”
她正欲说下句,方姑姑便疾步走来,朝秦玅观耳语几句。
秦玅观温和的笑意淡去了,她道:“传进来。”
沈长卿行礼,意为告退,秦玅观朝她颔了颔首。
方姑姑替她打帘,沈长卿刚迈步出门,迎面便碰上了王太医和另一位面生的年轻太医。
两人齐齐行礼,沈长卿颔首示意,视线却追了他们一路。
宣室殿内,秦玅观面无表情地听完山羊须和他所谓的徒弟的陈奏,许久没有出声。
偌大的殿内,只听得念珠拨动的细碎声响和自个的呼吸声。
山羊须微抬脑袋,想要望一眼秦玅观的神情。
“你是说,你们改良了药方。”秦玅观将念珠拢进掌心,那细碎的声响戛然而止,“熬出的新药不苦了?”
山羊须和徒弟齐叩首:“回陛下话,正是。”
秦玅观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觉察到氛围怪异的方汀,小心翼翼地回望了眼秦玅观的神色:
仍是淡淡的,所有情绪都不达眼底。
良久,秦玅观道:“赏银百两。”
紧张出一脑门汗的山羊须和徒弟磕头如捣蒜:“谢陛下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徒弟是恩粮生的服制,秦玅观扫了眼便道:“你这徒弟,医术精进,拔为医士吧。”
恩粮生面露惊讶,喜气洋洋道:“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这沉浸在浩荡天恩中的一老一少相携着退下,丝毫没有注意到秦玅观的神情。
*
唐笙背着一包袱的古籍回来时,云霞正准备煎药。
云霞一见她便面露忧色,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唐笙将包袱藏进被褥中,悬着心跟了去。
“今日这药,味道闻着怎么淡了许多。”唐笙抱着胳膊蹲在云霞身侧,好奇道。
云霞叹气:“王太医他们先你一步将药方呈上了。”
唐笙表情凝滞了片刻,旋即唰地起身:“有药方没,给我瞧瞧!”
“等药煎好,你看看药渣。”云霞将她摁下,“你稍安勿躁,切莫冲动行事。”
唐笙哪里想冲动行事,她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拉过一张矮凳坐下,冷静下来的唐笙问:“那陛下怎么说呢?”
云霞道:“陛下自然是赏了他们。”
唐笙:“……”
她绕着矮凳踱步,晃得云霞也跟着焦心。
好不容易熬到云霞筛药渣,唐笙打眼一瞧,心凉了半截。
这就是她翻遍古籍改出的药方,只不过王太医他们改进了剂量。
唐笙没将方子交给秦玅观是因为有两味药实在是难寻,她还在想法子找找有没有能够替代的,而王太医他们就直接交了唐笙的初版药方。
唐笙顿觉五雷轰顶,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委屈。
她转过身,垂首看着云霞,低低道:“怎么会这样呢。”
云霞被她的表情牵动,拉着唐笙坐下:“我先送药,等会再和你细说。”
唐笙点头,胸口闷得厉害。
从古籍中寻改良药方,识字且有医术底子的人都是能做到的。王太医和恩粮生的专业水平比唐笙要高,顺着她的思路摸清楚这些东西并不难。唐笙之前有去求教过山羊须,话虽未说太清楚,但明眼人留个心眼就能猜出个大概,因而唐笙也不能拿准,到底是不是山羊须和徒弟盗了她的药方。
她在御前,可以揣摩圣心,摸清楚秦玅观的需求,而太医院的医官们正缺了这些。她先前追问王太医正是透了底。
摸清了秦玅观的喜好,王太医顺杆上爬自然是信手捏来。王太医作为医官已是爬到顶了,便带挈起徒弟,好日后多个依仗。
这宫中人人都求着高升,而高升的唯一途径就是顺从主子的心意。主子觉得舒心了,自然会降下恩典。
唐笙想得明白这个道理,可她生来厌恶勾心斗角,厌恶无休止的算计。
心中烦闷,装得再好也会流露。
晌午过后,唐笙到御林司练武,比起平日,静若木鸡。
一旁打拳消食的方十八看出她有心事:“你今日怎么这般卖力?”
唐笙:“改过自新了。”
方十八显然不信,但唐笙不愿说,她也不便多问,只得纠正起她的动作来。
“我觉着,你得先练功再习武。”方十八摸着下巴道,“就你这小身板扛不了我几拳便倒了。”
郁郁寡欢的唐笙更郁郁寡欢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挨打?”
“咱们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仇家那可以一茬一茬的。”方十八用轻松的语调说出让唐笙汗毛直立的话,“扛拳挨棒已是最轻的了。早年跟着陛下征战沙场,那挨的可都是刀枪斧钺。”
唐笙:“……”
方十八拍她肚皮:“气沉丹田。”
唐笙照做。待她卯足了劲准备练练抗揍功时,方十八亦扬起了宽大厚重的掌心,唐笙视死如归般闭上眼睛。
半晌,却只等到方十八在她嘴里塞了个茯苓饼。
“说吧,到底是什么让咱们十九这么不痛快。”
唐笙鼻尖一酸,委屈感顿时上涌心头。
她尽量克制着情绪和方十八讲清了来龙去脉。方十八听罢直截了当道:“这猢狲佬儿是有意算计,踩着你的脑袋送人情!”
骂完山羊须,方十八话锋一转:“不过,陛下理当是看得透彻的,没说什么吗?”
唐笙心理防线崩塌了。
照着沈长卿的说法,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秦玅观暗中默许的。那秦玅观应该对这件事知根知底,可她并没有过问一句话。
唐笙想,大概秦玅观只对一切有利于她的事感兴趣吧。她只需要改良药方,药方是如何改出来的,又是何人改的,一概不重要。
“那你还准备研制那甜口药丸吗?”方十八打断了她的思绪。
唐笙摇摇头:“太医院自会研制吧。”
方十八劝说她继续:“你的是你的,他们的是他们的,陛下定会明辨是非的。”
“我不想同他们打擂台。一则不会有人信我,二则我没有实证。”唐笙说。
不远处,两个御林卫正朝她们的方向走来。两人皆是噤声。
唐笙没有品阶,行礼恭送他们远去。
方十八朝他们背影啐了口:“什么癞蛤蟆,非得故意转一遭让你行礼。”
唐笙不在乎这些,心里念着另一件事。
她还在想方十八说的明辨是非的话。
明辨是非?
秦玅观是明辨是非,但那也是利益至上的明辨是非。
方十八用手肘戳她,但没控制好力道戳中了唐笙心口,疼得她直抽气。
方十八笑的抱歉:“我说,何必呢,晚间值夜时和陛下讲清试试。”
唐笙摇头:“不必了。”
*
每月十五,秦玅观照例到颐宁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这几日偶感风寒,秦玅观虽为继女,但也得为了彰显孝悌,陪侍左右。
晚间回宣室殿时,伴驾的方十八朝唐笙挤眉弄眼了好几回。唐笙一概无视。
等到唐笙值夜,周遭人少了,秦玅观注意到,这小宫女看着比从前更谦谨了,谦谨到瞧着跟行尸走肉似的。
秦玅观起疑,在唐笙退下后对方汀道:“她怎了。”
方汀欲言又止。
秦玅观搁下折子,掌心撑着桌面思忖了会,忽感好笑。
“她这是在同朕置气?”
方汀没敢说话。
第24章
用置气来描述唐笙的反应不太准确。这世上还没几个胆肥到敢跟她置气的。
秦玅观转着宽戒,觉得唐笙多少还带着些少年心性,但脑子也不至于不灵光,冷静过后大概就能想通了。
若是想不通,那便不值得她花心思了。
方汀将新熬制的药端来,秦玅观接了啜了口,苦味果然淡去了许多。
今日的桌案摆着的东西不同寻常。秦玅观的药碗边摆着一碟果脯,色泽鲜亮。
方汀果然是跟了她快二十年的老人,读心术修得炉火纯青。
兴许是药味淡了,秦玅观尝了一块,总觉得没有唐笙那日给的甘甜。
“和折子摆一道成何体统。”秦玅观挥手,“撤了。”
“那奴婢便将食碟撤了”取走了食碟,方汀道,“您荷包中装也装了些。”
秦玅观半身微僵,手掌顺着大带摸了下去,果然摸到了一方荷包。
这方荷包秦玅观没说丢弃,那自然是要用的。方汀思来想去,就照原样给秦玅观安排上了。陛下今日的反应便证明她猜对了。
端着漆盘的方汀躬身,退至外间,嘴角含笑。
抱被睡屋檐的唐笙和阖门的方姑姑对视一眼,起身行完礼便低下了头。
方姑姑今日瞧着心情不错的样子,大发善心催她到殿内值守。
唐笙摇头:“那样坏了规矩。”
方姑姑板了脸:“不听掌事号令更是坏了规矩。”
唐笙服软,麻溜进殿了。
皇帝姥儿家大业大,过夜的地方少说有三张床,四间书房。秦玅观坐的位置时常变动,唐笙鼻子灵,顺着药味就找到了她。
秦玅观早听到了唐笙脚步声,只是一直没抬头。
唐笙规规矩矩地将自己藏在墙角的阴影里,成了一具雕塑。
秦玅观两指夹着书页,就这样顿在半空中,瞥了眼唐笙。
“朕要洗漱了。”秦玅观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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