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越来越黑,紧接着她的整个脑袋便被蒙住了。
耳畔有道模糊的声音:
“回去复命,就说抓着人了,可以审了。”
第26章
腊月二十七是年前第一个没有宵禁的日子。
秦玅观与民便利, 微服出行,明面的护卫亦没留多少,和富家千金游街别无二致。
自白日起, 演猴戏的,玩杂耍的, 沿街叫卖的, 吃酒吃茶的,齐聚一街,热闹非凡。
马车内的秦玅观掀开车帘一角,静望这太平祥和的景象。
凉风拂动她额角的碎发,秦玅观的嘴角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车辆颠簸, 震落了秦玅观膝上的薄毯,方汀替她整理好,视线随她落在了不远处的风幡上。
“你说,这些该不该是京兆尹做给朕瞧的。”
“自然不是。”方姑姑面露忧色,“这是陛下三年来的政绩。”
她不明白秦玅观的情绪为何转换得如此之快。
秦玅观靠上车壁, 半身轻晃,阖上眼睛会想起多年前的腊月二十七。
那时她便服出行, 数不清的乞儿在寒冬里光着脚丫, 举着破碗追随她的车马奔走。车夫听从她的命令沿街撒了些铜钱,反而引得乞儿哄抢,最终厮打在一起。
“但愿吧。”秦玅观呢喃。
她随颠簸的车辆睡去,方汀叫车夫放缓了速度。
秦玅观睡得并不沉, 马车刚停便睁开了眼睛。
方汀扶她下车,秦玅观立的不稳, 虚倚了她片刻才朝正门迈步。
提前了好几日布置过的潜邸披红挂彩,年气十足。
卧房中的挂画已换成了岁朝图, 百合、红柿、灵芝、如意凑了整张画。秦玅观刚迈过门槛,侍女们便喜洋洋地跪下,齐声道:“陛下百事如意——”
再落一座,手边又多了盆“百事吉”,秦玅观指尖挨个拨过柏枝、橘子和柿子,看到了藏在下边的幡胜。
“谁准备的。”秦玅观去过幡胜把玩,并不簪于发间。
方姑姑笑逐颜开:“是唐笙。”
秦玅观指尖一顿,淡淡道:“赏。”
末了添了句:“都赏。”
跪着的侍女们交换眼神,嘴角都压不住了。
“说来半日不曾见着她了。”秦玅观道。
方汀答:“回陛下话,唐笙去了朝元观寻执一道人了,说是求教药方。”
冬日天黑的早,眼下天际已显灰蒙。
秦玅观望着中庭照壁,没再出声。
今夜,潜邸的护卫比往常翻了好几倍,匿于暗处的更是不计其数。
方箬带着御林司的巡视多次,终于放下心来,回去复命。
彼时,秦玅观正给朝臣宗亲书福,听完复命,执平了笔,抬首打量跪着的一众女卫。
她还未病愈,站了半刻钟便累了。
方汀扶她坐下,秦玅观倚上圆枕,出声道:“唐笙呢。”
方箬答:“回陛下话,唐笙今日告假了。”
秦玅观蹙眉,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还是皇女时也曾去过朝元观,山路虽然难行些,但来去花不了三个时辰。照理说,这个时辰,唐笙早该回来了。
“方汀。”
“奴婢在。”
“唐笙是独自去的么。”
“回陛下话,是。”
秦玅观的语调凝重了些。依她对唐笙的了解,那样胆小慎重的人,必不会选择夜间走山路。更不用说她是只身出行了。
方汀觉察到了秦玅观的担忧,小声提醒道:“唐笙是宫人,在京畿,没谁胆肥到敢打劫宫中使女。”
秦玅观拨动念珠,眸色渐深:
“派一队禁军沿路寻找。调暗卫来,问清楚她的动向。”
方箬领命:“微臣这就去办。”
秦玅观想要再次起身书福,却觉得手臂没有力气了。
她唤方汀:“取佛经来。”
手臂间无力,秦玅观只得将佛经置于膝头。
桌案遮掩下的经书自然暗淡了,秦玅观读了几句便觉头痛。
受诏而来的便衣暗卫已在中庭等待,秦玅观颔首,示意方汀将人带来。
暗卫说,最后见着唐笙是在山下的杏林酒肆,至于后来她去了哪,暗卫就不清楚了。
秦玅观拨动念珠的指节倏地顿住。
她道:“传朕御命,即刻宵禁。”
方汀和暗卫都以为听错了。
秦玅观收拢念珠,目似幽潭:
“宵禁。禁军挨家挨户搜查,有可疑人等,当即捉拿。”
*
齐安街上,结伴游街的百姓被披甲带刃的兵丁冲得四散而逃。
连串得火把将街道染得通红,从高楼望去,宛若蜿蜒于暗夜的火龙。
花楼吃酒的富贵哥儿探头去望,未及穿好衣裳,便被禁军揪了下来;酒肆中划拳的汉子看着蜂拥而至的兵丁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收摊的小贩被差役连包袱一道推进了嘈杂的茶楼;未曾出行的百姓门扉被拍响……
无数道门在相近的时刻封上,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死寂,惊惧的百姓就连灯火也不敢点。一时间,只有皇城仍是灯火通明。
小太监疾行于廊道,到了颐宁宫前,整理完仪容,方才放慢脚步徐徐入内。
暖阁内燃着香,春意盎然。
“娘娘,殿下,陛下下宵禁令了。”
太后裴音怜正和二公主秦妙姝下棋。
听闻奏报,太后落子的手微顿。
“阿娘,今日不是廿八么,长姊怎么叫了宵禁?”秦妙姝将白子丢进珐琅棋盒里,支着下巴看向母亲。
裴音怜落子后方才作答:“大概是生变故了。”
二公主搭在暖炕边的脚轻晃着:“听说陛下病了,女儿要去陪侍吗?”
裴音怜抬眸:“皇帝今日不在宫中,待她回来了,你自然要去。”
秦妙姝瘪嘴,当下便有些不乐了,但还是乖顺道:“女儿知道了。”
暖阁中熏香缭绕,裴音怜隔着朦胧的烟丝,对太监道:“但听陛下诏令,静观其变。”
“是。”太监正欲退下,又听得太后玉言。
“沈家那边知道吗。”
小太监答:“回娘娘话,眼下京都动乱,想来定是知道的。”
“留意他们。”太后道。
*
朝元观下来的兵马,一队又一队,奏报时皆称未曾见到唐笙。
方箬复命多次,越来越想不通陛下为何要为这宫女动这么大干戈。
第四次复命,方箬直接谏言:“陛下,今日是腊月二十七,如此大动干戈,百姓恐生怨言。”
秦玅观翻过书页,疲惫道:“上个月三司不惜违逆朕意也要朕处置唐笙,你有想过为何吗?”
“可是!”方箬刚要开口,便被秦玅观的带着凉意的眼神唬住了。
方箬咬牙叩首,不敢再直视圣颜。
“朕如此护着她,你有想过为何吗?”秦玅观问。
方箬答:“知道,因为唐大人。”
虽然她竭力压着语调,但还是挡不住那股冲意。陪侍的方汀听了焦心,忍不住小声提点:“方箬!”
秦玅观瞥了方汀一眼,方汀立马垂首,不敢多言。
方箬有血性,敢于直言,多数时粗中有细,但情绪一上头便很难克制。
秦玅观叹息,阖上了书页,掩唇咳嗽,声音压抑且痛楚。
方箬担忧地抬头,仰视着她。
“跪好!”秦玅观沙哑道,“唐简于你们而言是何等恩情,你忘了么!”
方箬被呵得缩手,长跪案前,眉头紧拧。
“可是,唐大人是唐大人,唐笙是唐笙……”方箬小声道。
“住口。”秦玅观不爱将话明说,她道,“领着御林司去寻,朕今日定要见着唐笙。”
此话一出,殿内人皆是面露惊色。
昏暗烛光下的秦玅观,神色晦暗,她松开掩唇的帕子,用指节捏好,藏住上边的血渍。
缓了片刻,她低低道:
“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城中动乱之际,唐笙所在的地方却分外安静。
前的灰蒙一眼望不着边际,唐笙的模糊的视线里没有第二种颜色。她在摇晃,鼻尖萦绕着厚重的腥味。
唐笙想要伸手抹去面颊上湿热的东西,身体晃动得更厉害了。
“醒了。”
不知哪里传来一道含混的人声,唐笙循声望去,看到了一具臃肿的躯体。
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过后,唐笙的视野里的篝火有了颜色,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满脸横肉的差役丢下倒空水的木桶,捏着唐笙的脸颊迫使她抬头:“醒了就别装死人,问你什么,老实回答。”
差役手一松,唐笙的脑袋便像破布人偶那样歪到一边。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被吊着的,双手都被镣铐束着,双脚悬空,只有脚尖能触碰地面。
意识苏醒后,身上的痛觉也在逐渐恢复,唐笙仿佛又回到了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晚上——躯体和灵魂分离,像是鬼魂那样观察这个世界,过了许久魂魄才归位。
钻心的痛意盖过了唐笙的恐惧,唐笙莫名产生了种一切都是虚幻的感觉。
“这位大人,我们似乎有什么误会。”唐笙吞下喉间的血腥味,吃力道,“我也是替官家办事的。”
差役喝了口酒,用刀身照面,抚了抚短髭:“知道,你是御前宫女唐笙,我们拿的便是你。”
唐笙虽然思绪芜杂,但凭直觉作出的反应却并不混乱。
秦玅观早已亮明态度保住了她,三司拿人讲究合法礼,断不需要将她打昏拖到这里。
差役手里的葫芦有些眼熟,唐笙盯了许久,思绪与腊七回宫的那个晚上重合。
眼前这两人,正是当初被方箬吓得屁滚尿流的巡查差役。
肥硕的身躯正在靠近,唐笙记忆那个模糊的面孔愈来愈清晰了。
“你是京兆府的差役,为什么敢拿宫中使女。”唐笙攥紧了手边的铁链,强忍痛意道,“陛下知晓了,这可是死罪。”
差役闻言不屑一笑,唐笙颈侧被架上了砍刀。
兵刃彻骨的寒意蔓延开来,砍刀离她的动脉只有几寸,唐笙僵直了身,不敢有一丝动作。
“那我告诉你,就是陛下要拿你的。”差役挪刀,锋利的刀刃很快在唐笙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印,“说,唐简写的见闻录在哪里。说了便饶你不死!”
唐笙的鼻息随着砍刀的挪动停滞,全身的血气和晕眩感一齐涌到了颅顶,耳畔瞬间听到了风吹刀刃的细微声响。
“我这刀利得狠,说是削铁如泥都不为过。”差役笑容阴冷,“见过凌迟么,刀子手拿的,都没我手里这把利。”
肩头蓦的轻了,唐笙的脸颊被刀面拍打,黏糊糊的血渍糊得更密了。
“凌迟呢,就是趁你还活着,将身上的肉慢慢儿片下来。”差役拍得很有节奏,每一下都与催命无异,“在这期间呢,要保持你清醒,肉片光了才能让你咽气。”
“你想试试么?”
唐笙大口喘着粗气,头顶传来痛得发麻的撕裂感。
“我不想。”她呢喃,“我要活着。”
差役恶心的嘴脸蓦地放大,他已俯下身盯住唐笙的眼睛:“那你告诉我,唐简将见闻录放在哪里!”
唐笙的理智告诉她,要活下去必须在眼下这种场景保持冷静,可她的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发出的声音像是被细线悬着,风一吹便会断开。
隔壁狱间传来凄厉的哀嚎声,唐笙打了个颤,瞳孔收缩,呼吸更加急促了。
一直在烤火的瘦弱差役扶着刀走近,拉开了胖子。
“你姊死前有没有留东西。”瘦子温和一笑,“比如书卷、画册什么的。”
唐笙下意识摇头,回神时脸颊又被捏起了。
“你应当知道,唐简在朝中树敌颇多。”瘦差役道,“你眼下在的这个地方叫牢城营。唐简丢进来的人,受过得罪可比你苦上百倍。”
唐笙喉头滑动,强压下喉头的血腥味,顺着他的意思道:“她死前是留了我东西,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差役两眼放光:“在哪里,快说!”
唐笙说:“放我下来。”
瘦差役朝满脸横肉的胖子抬了下头,胖子会意,松开了吊绳。
唐笙摔了下去,粗重的锁链砸在胸腹间,一歪头便吐出一滩血。她干呕了许久,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鼻腔和口腔都灌满血,唐笙歪倒在肮脏的草垛上,思绪变得混沌,脑海里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回放着。
她好像真的要死了,浑身瘫软,完全不受控制,只有脑袋还在运作。
两双沾满泥泞的皁靴在唐笙眼前移动。差役踢了她一脚,催促她快些说话。
“唐家败亡……为了活命……所有物件都典当了……”唐笙编得很慢,说几个字就要停顿很久。
眼前的泥靴晃动得更快了,唐笙控制不住晕眩感,阖上了眼睛。
差役过了片刻才觉察到不对劲,对视一眼道:“死了?”
唐笙放缓了鼻息,差役果然伸指来探。
“还活着!”
“谁让你打那么重的,死了怎么交差!”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唐笙嘴巴里被塞了一粒药丸,血味混杂下,那股浓重的怪味经久不散。
绑架她的这两人,没有要她性命的意思,唐笙稍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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