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
未及念到三,箭矢飞出,倒戈的军士亦扑上前来与保卫秦玅观的厮杀在一起,杀喊声震天。
寨墙上发出震天撼地的声响。
杨澍还未来得及回首,人便被轰了下来,身侧的亲兵也都中箭倒地。
碎石混着箭矢落下,砸中了外侧的兵丁。
浓烟扬起,寨台下的军士一片哗然。
“黑水营——”
外侧的军士最先看到涌进寨营的人,惊叫起来。
局势瞬间反转,一身玄甲的女将手执陌刀,飞驰而来,将绊马绳一一斩断。
“诛拿叛臣杨澍!”女将号令千军,“保护圣驾!”
秦玅观并未被轰隆的红衣炮声唬住。
她迈过都司的尸首朝狱所走去,靴底沾满上了血渍,落下的每一步都是鲜红的。
浓烟散去,女卫揪来狱卒,令人推开牢门。
“陛下,都司下令封死了——”狱卒颤声,“打不开了。”
*
牢城营内,打斗声渐止。
狭小的甬道叠积着尸体,血液沿两侧低矮的隔间淌下,汇聚到因年岁久远而形成的坑洼中。
女卫手中的兵刃杀得卷边,再无砍刺之力,而狱所中的叛兵却还余下大半。
见识过女卫们身手的叛兵有了惧色,用起劝降的招数来。
诸如什么放下屠刀立保生路的和倒戈者赏银万千的话,说得越多,女卫们反而越不为所动。
佩刀是不能用了,方箬捂住伤处,拾起脚边的刑具掂量了下。
十二娘拭去了嘴角的血渍,抵抵唐笙的肩膀。
“怕吗?”
唐笙摇头,身上的钝痛让她无法顾及恐惧了。
“生亦白骨,死亦白骨,一心向死反而能活下来。”十二娘说,“这是我头次上沙场时,唐大人告诉我的。”
方十八听了苦笑了声,难得文艺一回:“人生自古谁无死。”
无人惧死,但无人想死。
唐笙一一望过女卫,低低道:“我们都不会死的。”
十二娘轻笑了声。
“敬酒不吃吃罚酒。”
废了一通口舌后,叛军统领调来盾手,亲率兵丁冲上去。
女卫们分散开来,准备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身后厚重的狱门忽然开始晃动,地面亦有震动。
围困女卫的叛军大喜过望,领队回望诸人:“是督统大人,援军来了!待到狱门打开,我们便一齐冲上!”
心弦紧绷到了极点,女卫们缓缓后退,预备防御即将袭来的夹击。
牢门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失血过多的唐笙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漂浮到了半空,恍惚间她听到了门外叛军低哑的号声。
这砍刀太沉了,沉到她快握不动了。
她的眼前一片紫黑,靠着方十二娘的肩膀逐渐没了知觉。
刀落了下去,唐笙看到了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
呼吸愈来愈重了,重到她的耳畔已经没有其他声音了。
唐笙觉得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光亮透了进来,紧接着便是闷重的倒塌声。
刺眼的光亮逼得阴暗中的人眯起眼睛,唐笙想要抬手遮一遮,手臂却已不听使唤。
攒动的人影渐近,应该是叛军从外边围上来了。
方十二娘真不该将后背交给她,唐笙想,她那点功夫护不住她们的。
她迎光亮睁开眼睛,想要最后看一看这鲜活的世界。
唐笙视线半阖,微微仰首,在倒下去的最后一刻,望见被人群簇拥着的秦玅观:
她一身戎衣,按着天子剑,逆着光亮站立,宛若天神。
第30章
黑水营一到, 营房便住不下了。清理完尸首,将士们依山傍水,安营扎寨。
督统等一众将官先前居住的厢房被清理出来, 黑水营主将派人去请秦玅观歇脚。
彼时秦玅观正和女卫们议事,听到奏报, 头也没回道:“让给负伤将士歇脚, 朕住主帐便可。”
医官正给方箬包扎,闻言,方箬猛地起身,晃得医官险些跌倒。
“那怎么行,您现下还病着。”
方二娘示意医官下去, 帮方箬包起伤口来:“男人住过的腌臜地儿,还让男人住去吧。”
秦玅观俯身,手臂抵在铺着舆图的桌案上,目光炯炯:“派去禁宫和潜邸的探子回来了?”
“回陛下话,回来了。”十二娘接过话茬, “太后下诏,说您病了, 不见朝臣, 私底下秘密派裴敬山去外城了。潜邸那边,刺客武艺着实高强,六娘的软甲都被刺穿了,大臂伤口有溃烂迹象。”
秦玅观直起身:“御医怎么说。”
“六娘身强体健, 应当能撑过去。”十二娘答,“这剑如果落在您身上, 那可就……”
“你告诉御医,从内帑支银, 不论药价几何,务必给方六医好。”秦玅观倚着太师椅,神态疲倦,“你们之中身上有伤亦是照此办理。”
“陛下,我们倒还好,就是十九她……”方十八欲言又止。
秦玅观半阖眼眸,揉着眉心:“讲。”
“她头次见血,已是吓得不轻。我们来前又经拷打,浑身是伤,看着是元气大伤了……”
秦玅观睁眼:“她杀人了?”
“砍死了三个死囚。”十二娘当即插嘴,“也砍伤了几个差役。”
“您瞧见那两个被捆着一胖一瘦的差役没,那就是拷打十九的。我们到时十九正和那两人搏斗,瘦高那个被十九伤了,半天爬不起来!那时候十九可是挨了锁链砸,后脑还挨了好几棍!”
“爬不起来?”
“十九用藏在衣袖里的刀片。”方十二比划了下暗器的使用步骤,“照着那下作黄子章门来了一刀。”
秦玅观微眯眼:“下作黄子?”
方十二:“十九说,他用猪蹄摸她脸!”
秦玅观的指腹摩挲着剑缰,她淡淡道:“那便卸了吧。”
众人抬眸。
秦玅观云淡风轻道:“让刑官把他蹄子卸了。但要保他性命,留着慢慢审。”
方二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低道:“陛下,那杨澍只是被轰昏过去了。人还活着……”
“绑了,留着朕明日来审。”秦玅观解着臂缚,“好了,今日便到这,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是——”女卫们齐齐应声。
众人退帐口之际,十八又横身进来,垂着脑袋偷瞄秦玅观。
秦玅观解着蹀躞带,叹息:“别一副贼眉鼠眼样,有话就说。”
十八咧嘴憨笑:“陛下,十九她伤的重,我们那帐子地方小,又不暖和……”
衣桁上挂着秦玅观的披风和一串配饰,靛青色的荷包落随着她整理的动作落道了地上。秦玅观拾起,转身看向帐口:“直说。”
十八笑得更憨了:“微臣不敢。”
秦玅观又好气又好笑,拈了件顺手的东西掷去。
方十八脑门挨了砸,呲牙咧嘴地接住秦玅观丢来的东西,看清是什么后,当即塞进了嘴里,含混道:“谢陛下赏,谢陛下赏!”
秦玅观倚靠在太师椅上,衣袍松散。
“抬她进来吧。”秦玅观道。
方十八囫囵吞下果脯,欢天喜地道:“这就去,这就去!”
女卫们动作迅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一会便将唐笙抬进了中军大帐。
秦玅观扶额,靠着太师椅闭目养神,一睁眼女卫们都巴巴地望着她。
秦玅观太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但还是指了指边角处的短榻。
躺在被卸下的门板上的唐笙终于睡上了正儿八经的床铺。
军营里干净热水是个稀缺物,即便是秦玅观今日也只是简单梳洗了下。
女卫们帮唐笙擦拭了身上的血渍,但秦玅观倾身时还是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方十二并未夸张,唐笙却是伤得很重:
鼻骨附近青了一片,唇角开裂,脖颈上留有细长的刀痕,靠近脉搏的那块有大片划伤。
秦玅观视线下移,看到了唐笙布满伤痕的指节——那是关节击打在甲胄上划伤的。
唐笙的臂缚被女卫们解开了,窄袖袍因为移动没能遮挡住她的手腕。
秦玅观微屈指节,指腹点在她的脉搏上。
内伤略重,秦玅观在心中道。
事发突然,没人预备换洗衣物。唐笙身上还穿着原来的衣物,白色衣领上沾染的血渍已显暗淡,盖在身上的外袍更不必提——到处都是血污。
秦玅观蹙眉凝望着她,心绪芜杂。
较艺大典结束回潜邸那晚,唐笙值夜退下前说得那番话引起了秦玅观的警觉。
年关京都人员繁杂,及易混入些心怀不轨之人。秦玅观听出了唐笙在提醒她注意刺杀。
只是,她想得要比唐笙深许多——她是一国之君,她若是身死,那背后必定云波诡谲的政治博弈。
秦玅观并不惧怕,她将自己和刺杀者交换了视角,在每个可能的时间节点做足了准备,明面上却无任何异样。
唐笙失踪的节点实在太巧了,秦玅观当机立断,调动了布置:
方六娘假扮成她端坐潜邸,她则跟随女卫们深入虎穴。秦玅观将计就计,假借搜寻使女的接口颁布宵禁令搜查城中细作,调动远驻京郊的黑水营。
都说灯下黑。秦玅观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谋逆者也灯下黑了一回。
太后、朝臣、藩王、地方大员、瓦格人……
秦玅观猜透了所有人的动向,却独独没有猜透唐笙的立场。
她想不通唐笙到底是哪方人,既提醒她有异动,又在出事被叛军打得几乎昏死。
是细作的苦肉计么?
秦玅观又觉得说不通。
总之,一切都很怪异。
昏迷中的唐笙并不知道秦玅观思考得肠子都要打结了,只知道自己醒来时,身上盖着件干净的棉袍,周遭干净且温暖,再也没有尸山血海了。
昏迷的这段时间,她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梦里她还在杀敌,满身是血。可是杀着杀着,那些尸体瞬间腐烂,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她。她怎么劈砍,那些尸首都不会倒下。最后她也死了,灵魂漂浮在半空。
唐笙莫名高兴,还和方家姐妹们告别,说自己要回家了。结果睁开眼睛,周遭还是那么古朴,并不是她那间塞满书和衣服的卧室。
唐笙心里落空空的。
大帐中很静,隐隐透进些灰蒙蒙的光亮。帐内的炭盆滚着热浪,打眼望去,另一侧的短榻上有个模糊的人影。
唐笙抬手揉眼,结果迁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凉气。
对侧短榻上的人觉轻,听到声响便咳嗽起来,随后便披衣起身了。唐笙看到那道走近的身影,感觉天都要塌了。
到底是谁把她塞秦玅观这的?
皇帝来了她还躺着动弹不得,这不是凑着被拉出去杀头吗!
唐笙咬翻了后牙槽,终于起了身,结果双脚一碰地,便双腿一软直接滑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刚走了一半路的秦玅观:“……”
“你伤着,倒也不必行此大礼。”秦玅观虚扶了唐笙一把,唐笙腿更软了,直接不敢起身了。
秦玅观见状,只得负手退至一边,看她龇牙咧嘴晃晃悠悠地爬起来。
地上铺着氍毹,唐笙跌得倒也不重,只是浑身伤口拉扯得很痛。
“奴婢,谢陛下……赐榻……”唐笙抱拳,谢恩的话自己说着也觉得怪怪的。
秦玅观扣着衣带,轻笑了声。
她知晓唐笙不经吓,念着她重伤,并未开口,而是折到衣桁边,挺直了身束好腰带,披上氅衣。
帐外传来声响,唐笙循声望去,十二娘已打帘进来。
“陛下圣安——”十二娘行了礼,这才道,“十九也醒了。”
秦玅观招手,示意十二娘将信件递上来。
十二娘恭恭敬敬奉上,拱手道:“陛下,外城叛军和瓦格人已经剿灭。”
秦玅观边看军报边用青盐漱口,半晌道:“干好的好。”
“只是——”方十二打量着秦玅观的神情,“外城烽火燃了。”
秦玅观抬眸。
军报遮挡住了她大半张脸,方十二只能看到一双幽暗的眼睛。
“黑水营的将士去时,外城守军已死伤殆尽。林将军是照您的吩咐打开外城门放进瓦格人,再由内外夹击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外城烽火台突然就燃了……”
方十二嗓子发紧,秦玅观方才的神情已透出了不满,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太后不会容许点燃烽火的。”秦玅观缓缓道,“这中间,可有人横插一脚。”
“太后派裴敬山去传令,但调动的府卫军不知为何却并未增援。”方十二道,“微臣赶到时烽火已燃了许久了。”
秦玅观取下搁在案上的铜盆,露出完整的舆图来。方十二侧身接过,送至帐外。
烽火一燃,那些藩王便有了带兵进京的理由。本朝承袭了汉代的推恩令,封王势力相较于前朝已大为缩减,多数王室宗亲只有个散衔,但一旦京城异动,秦家江山不保,少部分藩王仍有召集府兵进京勤王的余力。
眼下朝局错综复杂,秦玅观并不想将藩王势力再牵扯进来。她料定,太后在她遇刺后必然会为秦妙姝做打算,做出谋夺大位的举动,所以太后也必不会允许点燃烽火,因而放心大胆地分出了些兵权供太后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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