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笙这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和殿内留值的另两位宫娥为秦玅观准备梳洗用具。
睡前用了果脯,秦玅观漱口时便多用了些竹盐。唐笙捧着铜盆恭敬接着,仪态老成。
秦玅观丢了刷牙子,俯视弯腰垂眸的唐笙。
方才漱口,她每每靠近些,这小宫女的腰就弯得更低,连着手上捧着的铜盆都往下落,迫使秦玅观也跟着垂脑袋。
恶性循环,到最后,唐笙的腰几乎要折成九十度了,秦玅观也弯了腰。
这小宫女表达不满的方式难道就是让自己变得愈发疏离恭谨?
秦玅观心中发笑,但也没表露出来。
她这人有个缺点,就是很爱驯服犟种。无论动物还是人,她都很享受驯服的过程。
唐笙愈是这样,秦玅观就愈想打破她坚持的底线。疏远像是钩着她的线,引得秦玅观沿线摸索,盘算着如何将她揪下岸来。
“更衣。”秦玅观朗声道。
空着手的两位宫娥上前,见秦玅观没有要抬手的意思,走了几步又退回了原位。
捧着铜盆的唐笙正欲退下,见到此状,只得和另两位宫娥交换了活计。
她一上前,坐在榻边的秦玅观便扬起了手臂。
唐笙虽感意外,但心里的不快还是超过了惊讶。
秦玅观今日穿的是鞠衣。
在她之前,不管是宫廷还是民间,都觉女子单穿鞠衣不雅,通常都将大衫或霞帔套在鞠衣上,行动十分不便。
其实穿着鞠衣就和男子穿圆领袍差不离,秦玅观回想起那些规矩,总觉得多数人都是借了仪态要雅致的说辞,故意来规训女子。
她索性就废了这条规矩,以身作则,单穿着鞠衣理政、出行。
唐笙身量高,秦玅观坐着她就得跪着替她更衣。
玉版革带这玩意儿唐笙没碰过。秦玅观敛眸看着她,一言不发,任由她摸索了半天暗扣。唐笙越忙越急,额角渗出了汗。
她就差圈住秦玅观的腰摸到后侧了,秦玅观这才出手点,轻巧地点开暗扣。
唐笙觉着这人是故意的,但又想不出缘由,只得继续解大带——她原想离秦玅观远些,这回却直接脸贴身了,连带着连她身上的温度也感知得一清二楚。
掌心覆在扣着一串结绶和玎珰的大带上,唐笙沿着边缘摸索结扣,忽然碰到了个鼓起的物件。她缩着脑袋瞥了眼,正巧看到了自己的荷包。
唐笙心下一惊,思来想去终是佯装淡定,什么都没说。
里三层外三层给秦玅观脱了个遍,这才碰到她中衣之上的素纱直身。
“好了。”秦玅观叫住正要解她衣带的唐笙。
唐笙的面颊和耳尖都蒙着层浮红,眼底漾着光,看着像是被欺辱了一样。
听得秦玅观一声令下,便迫不及待地散开帘,躲到了外边。
“你那荷包,朕使的顺手。”秦玅观的声音隔着帘幕幽幽传来。
唐笙答:“陛下使得顺心便可,这是奴婢之幸。”
话说得违心,秦玅观听着也觉得违心。
良久,她道:“寻常人听了这话该讨赏了。”
唐笙听了,眼睛倏地亮了,但还是照规矩回话:“这天下万物都是陛下的,陛下喜欢,奴婢欢喜还来不及呢。”
越说越违心了,但也还沉得住气。
秦玅观转着宽戒,阖眸,没再说话。
许是换了药方的缘故,她今日进膳比往常多了些许,也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入睡。
但她睡得却很不安稳,梦里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似乎被困在了大殿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脸颊愈来愈烫,周遭也越来越热。
秦玅观发出一声很浅的喉音,值夜偷闲的唐笙猛地惊醒,隔着帘幕望像帐内的人。
两位贴身宫娥一对眼便明白了——秦玅观这是魇着了。
“陛下?”
帐内无人应声。
唐笙跟着两位宫娥入内,只见秦玅观眉头紧锁,汗涔涔的,看模样,呼吸很是不畅。
“陛下这是又起热病了,快去传太医!”
唐笙被宫娥推了下,匆忙出了殿,朝太医院狂奔。
脑海里仍时不时浮现秦玅观痛苦的模样,唐笙明明想了很多,到最后脑海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她的步伐越迈越大,引得巡视侍卫也紧张起来。
带队的跑了一会才跟上她:“姑姑,出什么大事了?”
唐笙被打乱了呼吸,边喘气边道:“陛下又病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侍卫显然松了口气。
唐笙引着太医过来时,整个宣室殿已是灯火通明。
太医一路提袍奔走,仪容尽失,到殿缓了片刻才敢给秦玅观诊脉。
他号完脉便给秦玅观扎起针,细长的针落在秦玅观的眉心和脸颊,看得人一阵心颤。
唐笙注视着太医的手法,尝试判断秦玅观的病情。
“陛下今日食录在何处?”忙完的太医用帕子擦着额角的汗,对方姑姑道。
方姑姑一早便备好了东西,伸手递给他。
“看来是这新方子的缘故。”太医问道,“白日里可曾到过风寒处?”
方姑姑道:“今日陛下只去了颐宁宫,路上风大……”
太医张口,面色一僵:“太后娘娘这几日也病着呢。”
众人一阵唏嘘,神色陡然转变。
“宫中这几日得热病的也有许多。”角落里响起极轻的声音,“不会是疫病吧?”
唐笙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位约莫十五六的小宫娥,托着漆盘的手正轻颤着。
“放肆。”方汀语调严厉,“陛下和太后皆是千金贵体,怎会感染疫病!再讲这些没由头的东西,舌头都给你拔了!”
第25章
一语惊起千层浪,说者无心,听者却顿感毛骨悚然。
方汀不是没有联想到疫病,但她是侍奉女帝身侧的人,女帝倘若染病,随侍者都是要问罪的。小宫娥随口一句话,便将自己和御前侍奉的一众男女老少的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
被呵斥了的小宫娥抖如筛糠。方汀别过脸,传人将她拖了下去,掌嘴二十。
殿中霎时安静了,方汀留了唐笙还有其他几个宫娥贴身侍奉,令其余不相干的退下。
有了疫病的言论,被留下的宫娥行动谨慎了许多。唐笙起初也被牵动了情绪,但冷静一想,疫病的说辞并不成立。
古代的传染病学发展并不完善,许多理论都是通过肉眼观察和经验积累推测出来的。
相较于平民百姓,达官贵人很少去到具有疫病传染源的地方,宫中虽然人员众多,但能贴近她们的少之又少。
方汀和唐笙这样御前侍奉的都没有感染疫病的症状,秦玅观若是真的染病,那也是从太后那边得的。她与太后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回来也不过两三个时辰,连传染病基本的潜伏期都没有。
唐笙将自己的推论简述给方姑姑听。
“依你看,陛下就是感染风寒了?”方汀问。
“感染风寒亦或是不曾适应新药。”唐笙答,“烧退了应该就无大碍了。”
“有理。”方姑姑顿了片刻又道,“但倘若真是疫病呢。”
考究的视线在唐笙身上流转,唐笙喉头滑动,停顿时有些耳鸣。
她是肉体凡胎,穿过来也没见有什么主角光环。要是秦玅观得的真是疫病,她染上了也是要死在这里的。方姑姑问她这样的话自然是要她表忠心,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了。
“我不愿强人所难。”方汀继续道,“若是害怕,便退下吧,我一人来便可。”
唐笙想说害怕,但脱口时却突然变了卦。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想的,回过神时话已经出口了。
“奴婢是陛下保下的,这条命自然也是陛下的。”
唐笙垂首。
方汀赞许地颔了颔首:“你随我来。”
殿中留太多人,杂音必然变大,不利于秦玅观静养。方汀和唐笙值守榻前,另两位宫娥负责递接物品。
唐笙用温水打湿帕子覆在秦玅观额上,不到半刻钟贴肤的那一面便发了烫。
榻上人无妆,唇畔干涩得泛白,面色是唐笙从未见过的憔悴。她听从方姑姑的指挥,又打湿了一方帕子擦拭起秦玅观的掌心和小臂来。
帕子拭过掌心时,秦玅观的指节无知觉地随之蜷起,碰到唐笙手背的指尖都是滚烫的。
方汀将秦玅观的衣袖收束了几卷,好方便唐笙擦拭。
秦玅观的手腕就没剩几圈肉,唐笙仅用两根指节便能轻松圈起她的手腕。
堂堂一国之主,怎么会瘦成这样?
唐笙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一时间鼻尖就有些发酸。
“姑姑,陛下一直是这般吗?”跪倚在榻前的唐笙回望方汀,实在是说不出“瘦弱”二字。
方汀摇头,眸底有些湿润了:“我是庆熙二年入宫的,那时陛下刚过垂髫之龄,先太子和二公主那样大时,常卧病榻,陛下倒是身强体健。如今……”
她声音压的极轻,虽然听着不甚清晰,但也添了几分叹惋的意味。
唐笙回首,取下发烫的巾帕,换上泡在温水中的那条帕子。
距离太医针灸完已有小半个时辰,唐笙想试试她的烧有没有退些,问过方姑姑后便斗胆覆上了秦玅观光洁的额头。
秦玅观也是这时醒的,唐笙对上她幽暗无光的眼睛,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昏暗的灯火下,虚弱的秦玅观看不大清她的神情,只注意到那双闪烁着湿润光点的眼睛。
唐笙正要磕头请罪便听到秦玅观用夹杂着闷重喘息声的语调道:“别跪了,朕又没死。”
卡在嗓子眼的紧绷感蓦地碎了,唐笙跪在榻前,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方姑姑从身后提了她一把,唐笙才起身。
“水。”秦玅观声音沙哑。
方姑姑去取茶盏,唐笙则在秦玅观的注视下垂下眼眸。
“别干杵着了。”秦玅观说话很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扶朕起身。”
唐笙上前几步,前倾了身体,展开双臂托起秦玅观羸弱的肩膀。秦玅观烧脱了力,唐笙展臂之际便虚虚倒在了她的怀里,由唐笙带着她直起身。
唐笙的动作僵住了,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秦玅观几乎是紧贴着她,头顶的发丝轻柔地扫过她的脖颈。她似乎很累,连半阖眼眸的力气也没有了,虚得倚着唐笙闭目养神。
维持了这个姿势许久,秦玅观沙哑道:“你要这样抱着朕多久。”
唐笙幡然醒悟,但也不敢坐到榻边,于是嗫嚅道:“陛下,奴婢可以跪您的床榻吗?”
秦玅观嗯了声,鼻音很重。唐笙这才敢单腿半跪在榻上,一边借力给怀里歪着的秦玅观,一边去取可以倚靠的枕垫。
“就这样。”秦玅观道,“晃得朕头晕。”
唐笙果然不敢动了,老老实实给秦玅观当起了靠枕。
用完水,又要用药。
唐笙垂眸,倚着她的秦玅观似乎又陷入了浅眠,眉头已然舒展。
衣衫轻薄,秦玅观的体温不一会便染上了唐笙的衣襟。唐笙自抱起秦玅观时心跳便如擂鼓,她生怕自己打搅秦玅观安眠,但深呼吸了几次,还是一点作用没有,喉头也越来越干涩。
秦玅观的手腕搭在她的小臂上,唐笙视线扫过时,觉得脸颊莫名被烫了下,不禁偏过仰起下巴偏过脑袋不去观望。
方汀姗姗来迟,若是再晚上片刻,唐笙就能人间蒸发了。
秦玅观服完药歇了片刻才躺下。唐笙动作缓慢轻柔,像是在安置一尊易碎的瓷器。
这一夜颇为难熬。
唐笙回到耳房时,天已蒙蒙亮。
精神恍惚的唐笙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还是庭中扫撒的宫娥唤了她一声,她才醒来。
“陛下病着呢,今日还回潜邸吗?”
唐笙回神,忽然意识到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
“我不知。”唐笙如实答。
小宫女垂下头,继续扫撒。唐笙知晓她有些失落,主子不在宫中时,留守的宫娥总归会轻松些。
唐笙回耳房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她睡得很不安稳,总是能梦到秦玅观病弱的模样,睡到最后居然梦到了国丧。她从梦中惊醒,凝望了片刻裸露着圆木的屋顶便决定起身。
方姑姑那边传来御命,回潜邸的准备照常进行。
前几日唐笙便请了提早半日回去布置寝殿的活计,准备抽出点时间寻一寻那神医,方姑姑也允了,并嘱托她添置些民间常见的有年味的小物件。
唐笙不敢耽搁,从府库支了银子,到御林司牵上马便出发了。置办完小物件送至潜邸,脑袋发涨的唐笙一路打听一路寻找,终于在临近城郊的酒肆中问道了神医的踪迹。
酒家说,这位神医其实就是山顶朝元观的一位坤道,脾气古怪且行踪不定。说是在道观修行,其实多数日子都在云游。城中的达官贵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却从未见过这位坤道,而山野间的百姓,谁家有人重病,这位坤道便如天神降临那般叩响柴扉。
酒家说得无比神乎,唐笙听得也颇感兴趣,听罢也顺便问了问山上的情况。
京城治安不错,这些年从未听过山贼出没的事。这山也不算高,住的都是有黄册的良民,道观也常有贵人参拜,只不过山上积雪未化,无法骑马上去,要比寻常日子多走半个时辰才能到顶。
唐笙放了点心,只是,她隐隐觉得,她今日很有可能要白跑一趟了。
山路难行,唐笙还是忧心会出什么意外,打算回去拉了方十八再过来。
长久执鞭,掌心被摩得干涩通红。
京郊的流动人口不算多,道路两侧的积雪分外干净。唐笙牵马过去,捧起白雪擦拭掌心,一抬头便望见了连绵起伏的山脉。
起身之际,身后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唐笙没来得及回头,后脑勺便挨了一棍。
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起来,唐笙撑着地大口喘息,视线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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