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笙的贺礼为烫金蓝帛长盒护着, 从规制上瞧,里头像是装着一幅画。
秦玅观抚着盒身,心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好似猜到了唐笙的贺礼是什么。
她立起长盒抱在怀中,下车后,行走的步伐愈来愈快,急迫中蕴藏着欣喜与感动。紧随身后的撑伞侍卫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长盒置于书案之上,顷刻间便被人打开了,泛着黄的卷轴露了出来,指尖触碰到卷轴的刹那,秦玅观的眼眶便烧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的取出,瞧见了白得并不匀称的画卷。
它被人修补过,用过的纸张虽然相同,但却被时光沾染上的尘埃与火烧后的裂痕分割。
“下去。”秦玅观的双臂撑在书案之上,没有回眸。
“喏。”婢女与护卫再次鱼贯而出。
氅衣落在了氍毹之上,玄袍广袖为秦玅观所收起,生怕压坏这十分珍贵的卷轴。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画卷,缓缓站来。
书案上,身披甲胄,手按长剑,威风凛凛地骑着骏马地将军像跃于纸上。
正是庆熙年间意气风发的她。
这张画卷记录下了她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之一,也在她众病缠身后成了她难以释怀的梦魇。
秦玅观曾将她抛入火盆,想将过往的记忆付之一炬,却为唐笙夺下藏在了怀中。
她还记得唐笙夺走它时的模样。
那火烧得那样旺,小宫娥竟将它拾了出来抱在怀中,自己的衣裳也差点被烧毁。
她厉声呵斥着胆小的宫娥,自己却背过身去,不忍再看一眼这被烧毁的画卷。
“丢进去!”
“陛下,奴婢看着落款了。”
“阿姊留在这世上的东西没几样了,您要不喜欢这画,赐给奴婢也成,何必烧掉呢?”
“奴婢保证藏得好好的,再也不让您看见,糟了您的心情。你若是再丢进去,奴婢又要再捡起一回了——”
“方才衣裳蒙着的雪粒子化了那火才能扑灭,眼下衣裳已经干了,您要再丢依次,火苗燎着氍毹,整个寝殿都要烧了!”
……
回忆里,唐笙的那些话仍在耳畔回响。
宫娥明明那样胆小,瞧着那样草包,却在簇拥着她的一众人中,成了唯一一个看出她内心所想的人。
时至今日,唐笙修补完这幅画,在她身体愈发康健的情形下再次献她,再次猜中她心中所想。
秦玅观不敢想,若是这幅画当真成了灰烬,那一夜她该难过多久。
面颊染上了点点爽意,泪水滴在了画卷之上。
秦玅观望着往日的自己,在心中低喃:
“执剑征沙场,灭瓦格破丹帐,历代圣君所冀大功,唾手可得。病弱又如何呢。”
视线很是模糊,秦玅观直起身,往里间去。
彼时唐笙脱得只剩素白的中衣了,一回身,秦玅观直直奔了过来,将她结结实实地拥住了。唐笙僵了僵,心软下了半截。
“怎么了?”她回拥着秦玅观,肩头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寿礼我瞧见了。”秦玅观哽咽着道,“这是最好的贺礼。”
唐笙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将她拥得更紧了。
秦玅观将眼泪一股脑地滴在了她的怀抱中。
*
“斥候回来了么?”
“回大帅话,未曾。”
林朝洛握着马缰,在额前搭了个凉棚,远眺期许的来敌方向。
“这班斥候怎么回事,做事这般磨蹭,延误了敌情该如何是好。”林朝洛放下手,语调不悦,“红缨兵,你们去,给本帅摸清楚了,丹帐军到底还有多远。”
“是!”林朝洛身后的红缨兵当即行动,策马扬鞭飞驰向远方。
派出的兵丁不久便回来了,带来的消息终于准确了些。
“禀告林帅,丹帐人在地势坑洼处停下了,像是不敢再前行了。”红缨兵抱拳道,“我等凑近了细瞧,那主帅大有来路,我们瞧见的,好似是汗旗!”
“汗旗?”林朝洛微微屈眼,神情略显玩味。
照理说,丹帐大可汗此刻应当不会放弃老巢来冒这个险,但有瞧见了汗旗……
林朝洛道:“看来是来了个小可汗啊,”
“那主帅瞧着确实像是个年轻的,连胡须都是没有的。”
林朝洛摩挲着刀缰,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另一面旗呢?什么色的?”她问。
“是青黑色的,周遭镶着边。”红缨兵答。
蓦地,林朝洛抬首,眼中压着喜色:“红缨兵随我来!”
亲兵们高声应和,士气高涨。
“十人即可。”林朝洛意气昂扬,“谁愿为先锋!”
“她话音未落,军士们的声音便接连响起。”
“我愿!”
“我也愿!”
林朝洛从最为踊跃的红缨兵中挑选出了十人,随她出征。
副将牧池与鹤鸣一对眼,皆觉察出了异样。
“大帅,您要引诱敌军深入?!”
“连你十一人?”
林朝洛满不在乎道:“正是。”
周遭听着应答的皆吸起了凉气。
新编入林朝洛麾下的将军更是面面相觑,一直以来都听说林大帅遇上大战,便会成“林疯子”,如此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大帅,您忘了方总督的话了吗……”牧池欲言又止。
“未曾。”林朝洛没看牧池。
“大帅……”鹤鸣小心翼翼地出声了。
“停下,是方总督是主帅,还是我林朝洛是主帅?”
她一反问,众人便陷入了静默。牧池同鹤鸣交换着眼神,心理里都有相同的答案。
“都别愣着了,参将以上的马匹都借给咱们红缨前锋使使,等到这仗打完了就还回来了。”
四品参将以上的武官,既有权又有势,平日里的战马都是精挑细选出的上等马匹,速度快,耐力又强,多数丹帐骑兵与瓦格骑兵都是跟不的。
“在我这营里,东西都是同使的,莫要藏着掖着,小家子气。”她按着刀,一瞪眼,那帮新调进来的武官便不敢说话了,麻溜从马上下来,将自个的坐骑送到红缨先锋手上。
“这才对嘛。”林朝洛终于露出个笑,武官们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骑着试试,适应了就随本帅来!”林朝洛扬刀示意,发号施令。
一行人随令而动,在小半个时辰后便随林朝洛出征了。
稀稀落落的兵马没有阵型,散在茫茫原野中,成了点缀的黑点。
盔甲上的红缨好似燃烧的烈焰,在雪原上划出长长的红线。
远处的山脉上,青衣道人正同白衣裘服的书生说话。
“那是林帅?”
“瞧着像是。”
“这战法可真刚猛。”
“林帅总是刚猛中带着细致的。”
沈长卿瞧着执一:“道长可曾算过卦,此战胜算——”
执一低低道:“必是大捷。”
第225章
“必是大捷。”沈长卿呢喃着重复她的话。
执一悄悄抬眸, 视线只敢擦过她的肩头,掠过她白皙的面颊。
她就要走了,长久停滞于此处, 她该有情劫了——修道之人不言情,道心不定, 她便不是执一了。
“天暗得早, 道长先行罢。”崖边沈长卿眼圈泛红,静静地凝望着她。
执一缓缓迈步,踩得积雪咯吱作响。
身后得行囊忽然变得无比沉重,拖拽着她的肩头,定下她的脚步。沈长卿同随从一路送行, 但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
“山高路远,沈大人请留步。”执一转身,牵着马缰躬身行礼,挂在腰间的八卦阵罗经盘小幅转动,转轴声响十分清浅。
沈长卿的下颌随之轻颔:“道长说过, 等到长卿会了梅花易数,便要教长卿使罗经盘了。日后, 还有机会么。”
执一喉头发涩, 沉默了片刻,摘下了经罗盘赠予她。
“沈大人□□,依照书中言语,必能测算。”
这便是委婉地回绝她了, 沈长卿的眼眸灰暗了些。
她推开了执一双手奉上的罗经盘,指尖最后一次与她相触。
“道长行道顺遂。”沈长卿的手垂下了。
她瞧着那抹石青的高挑身影落寞地转过身, 不再回眸。
她在雪地里立了许久,直到随从提醒方才转身, 继续眺望战局。
林朝洛与她麾下的红缨兵聚拢在一起,穿过狭长的山谷,奔向远方。
*
“检查长臂弓和连发弩,莫要在要紧时落了下乘,腿脚和双手都不够快叫丹帐人掳了去!”林朝洛的声音破风而来,像是雪粒那般划过军士们的面颊,最终化作水泽融在心头,“待会交上手,不要急眼了冲在本帅前头,那时痴傻儿才做的事。”
说时,林朝洛瞥了眼疯起来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边结果连挂三次彩的新任红缨小旗。
“大帅,您那手能搭弓拉剑么?”旗官语调担忧。
“这般富足的兵力,这般有益的地势,本帅还能输了不成?!”林朝洛被她说得不爽了,挥动马鞭,冲到了横列的队伍最前边,“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汗,单手足够擒拿了!”
军中速度最为迅捷,耐力最为强悍的马匹随着她的提速,迅速靠近来敌方向,不久便与丹帐斥候相遇。
林朝洛的马最快,她受伤的右臂搭载肩头,臂弯放置身前,填充好的鸟铳驾在她的臂弯之上。
她的绛袍斜穿了半臂,遮住了半面甲胄,挣出扎带恣意飞扬的袍袖像是一面帅旗,径直冲向丹帐大军。
弹丸也在此刻发出,铳口的烟雾与击发声响分外招眼,不一会便吸引来了丹帐帅营便收到了消息。
红缨兵配上绛袍银甲的女将,来者身份一望便知。
丹帐派出精锐轻骑,结果这十一人边打边退,打到他们不敢靠近再次贴脸挑衅,一番缠斗,丹帐轻骑反倒死伤数十人。
第一封战报便是不顺的,丹帐帅营士气大动,好不容易卯足的劲顷刻间便散了,逼得几个将军轮番上阵,结果都吃了亏——齐人军械与马匹都要比奔袭千里的丹帐人强悍,林朝洛维持着适当的距离,丹帐弓射不中她们,缴获的火器也难以击中分散开来的骑兵,闹到最后,十一个齐兵连皮外伤都没蹭着。
寨营上的丹帐人瞧着她们在肉眼可见的距离里散漫前行,轻蔑地行在两军交战处,气得火冒三丈。年少的库莫汗更是又急又气,将桌都掀了。
林朝洛眼睛极尖,她早就发觉了隐匿的寨塔,瞥了几眼,一边用咯吱窝夹着火铳单手填充弹丸,一边慢条斯理地同身旁的红缨兵讲解。
距离敌营这般近,距离齐营又这样远,说不紧张不畏惧是假的。可红缨兵们瞧着林帅这样气定神闲,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了。
“大帅,他们怎么还不出来,真成缩头王八了!”
林朝洛抽出插入铳口的长棍,吹了吹顶端:“骂他们,骂得越脏越好,敞开声骂。”
“他们听不懂怎么办?”
“你骂得唾沫星子乱飞,那面色,呆子才瞧不出来。”林朝洛校准方向,铳口指向敌营。
红缨兵们遵照帅令,将毕生所学的脏话都骂了出来,听得林朝洛眉头一皱一皱的。
“哪儿学的?”
“当年我骂那些混子就这样,这不是您教的,平日里都收敛了!”
林朝洛抬腕比划了分散队形向后退十个数的命令,红缨兵们照做,刚到地方便迎来了箭雨,奈何她们早就退远了,密集的箭雨除了吓得几匹马后退了几步,没管一点用。
箭雨过后,丹帐处终于有了动静,林朝洛敏锐地觉察到,那顶汗旗正在逼近。
“大鱼来了。”她道。
*
“抓着两条大鱼!”
唐笙激动得挥舞起手上的账目,得瑟给正在更衣的秦玅观看。
“不愧是唐大人。”白绒绒的帽沿快要遮到眉心了,秦玅观扶正窝兔儿,回眸笑盈盈地瞧着她,“看来这蕃西的吏治,用不了几日就要清明了。”
闲着也是闲着,唐笙不被允许出门吹风,人又闲不住,秦玅观干脆将蕃西新政的推行与吏治的整顿交给她了。这几日唐笙只要在衙门里见见属官,问责问责贪官墨吏便可了。
秦玅观坐镇幕后,偶尔碰上两个垂死挣扎,不服判罚的,她拨着念珠拂过帷幕递上一个眼神,御林卫便明白了,这些个想要闹事的,不出两日就因各种由头暴死了。
唐笙差事办的顺手,人也劲劲的,心情好了,伤也好得快了。
秦玅观瞧着也高兴,面上笑容也多了。
“朕要去瞧瞧新办的女学。”秦玅观瞧着婢女系披袍,“十八办差速度是快,但她到底少担文差,不仔细瞧瞧,朕不放心。”
蕃西接连兴办了六所女学,这是自大齐开国来女学兴办得最为迅速的一次,亦是秦玅观向天下传递信号的机遇,因而她极其重视这件事。
国库与官府缺钱,出资的好些是商人,这里边的人良莠不齐,有些急于表功,有的可能真想做些实事,秦玅观总想趁着还在蕃西,亲眼见一见,拔一拔其中的杂草。
“我能去吗?”唐笙巴巴道。
“今日天凉,你不怕冷了?”秦玅观问。
“不怕!”唐笙即答。
“不怕同朕同乘一辆舆车?”秦玅观声音低了些。
唐笙面颊瞬间发烫,心虚地眨巴起眼睛:“我穿厚些,骑马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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