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的,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醒了?”
唐笙膝盖一软,麻溜跪下认错:“奴婢该死……不小心睡着了……”
秦玅观此时已经梳洗过了,穿了外袍束了腰带,整个人精神不少。
白皙修长的指节拨开帘幕一角,氍毹之上,玄袍裹着素色的中衣轻慢翩跹,秦玅观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
风灌了进来,吹动秦玅观的衣袖。她望着薄雾朦胧的圆月,身影和夜幕融为一色。
快燃尽的烛火映低了她的剪影,唐笙心叹,这人光一个侧脸影子就美得不可方物了。
“饿了?”秦玅观再次出声。
唐笙察言观色,如实道:“有点。”
经过这一晚,她发现秦玅观这人除了爱吓唬人外,其他方面都挺不错的,绝对不是那种因为一点小事就滥杀无辜的暴君。渐渐的,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案上的糕点赏你了。”秦玅观半倚窗,静静地看着她。
唐笙小心翼翼地回望了几秒,视线始终保持在她之下。
“椅子。”秦玅观言简意赅。
唐笙反应迅速,吃力地搬起琴桌旁的御座。
秦玅观忍耐了几秒,终于道:“圆凳。”
唐笙尴尬收手,抱起榻边的圆凳送了过去。
“陛下,奴婢可以回去了吗……”唐笙耳朵红透了。
秦玅观许久没说话,唐笙便当她是应允了,后退了好几步,悬着的心也逐渐松弛了。
“站住。”
唐笙立马顿住脚步。
“换茶。”
唐笙哆哆嗦嗦地取走桌上的茶,憋了许久,小声问:“在哪换呀?”
寝殿内静默了几秒。唐笙将自己的脸藏在茶盏后边,只敢用半个眼睛观察秦玅观,眼见着她阖上窗,眉头越蹙越紧。
“方汀——”
方姑姑推门进来,利落接过唐笙手里的茶盏出去了。片刻后,秦玅观终于喝上了热茶。
唐笙无地自容,很想挖个洞钻进去。
“将折子搁到外间长案上,左侧的是批的,右侧的是驳回的,不要放乱。”
视线里没有其他人了,唐笙左右都瞟了,才敢确定秦玅观是在跟自己说话。
三司会审的卷轴搁置桌案边上,唐笙一块拿上,下意识想放在了右侧的那摞奏折上,手伸到一半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放到了左侧。
她捧着折子没走几步就被秦玅观叫住了。唐笙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大气都不敢喘了。
秦玅观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缓缓道:
“你欺君。”
唐笙真的汗流浃背了,她再次跪下,奏折落了一地:
“奴婢不敢啊!”
秦玅观这人不爱把话说太明白,总是说一半剩下一半留给别人猜。
她道:“你不必为难,朕不会批。”
什么不会批,自然是三司会审的卷轴不会批。
说到这,唐笙明白了。秦玅观刚刚一直在观察她的动作,看她把三司卷轴往哪个堆里放。
她用玉如意挑起唐笙下巴时说,自己薄情寡义,一定会批了三司的污蔑之言,真正到了下笔的时候又是不准的。唐笙刚刚被她冷呛了几次,生怕自己做错事,注意力正高度集中。
人越紧张越容易忽略一些事。秦玅观正是这样套出了她识字的事实。她刚刚那样说,意思就是她明白唐笙装不识字的苦衷,给她吃颗定心丸。
唐笙欲哭无泪,心想,你还不如批了呢。
秦玅观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挨个拾起奏折。不知道是不是系统作祟,唐笙抬头间看血条的技能又开启了。
她注意到,她看到的关于秦玅观的血条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眼前这个人她能读到极其细微的写清生卒年的字迹:
“长治十八年正月二十六日生,病殁于崇宁七年九月初六,享年三十又二”
血条的模糊的光亮烁动了下,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唐笙指尖一顿,心抽了下。
后知后觉的唐笙意识到捡奏折这种事情不能让皇帝亲动手,忙加快速度,抢在她前面把东西捡完了。
天亮了,窗外雾蒙蒙的。寝殿里的烛火被自然光衬得暗淡。秦玅观熄了几盏,唤方汀她们进来。
一串宫女手捧各色衣衫、配饰,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方姑姑捧上十二旒冕,玉串碰撞的声音在这清寂的早晨分外清晰。
唐笙琢磨着秦玅观这是准备上早朝了,正要告退,却听见她说:“你今日大概是走不了了。”
晨光熹微,此刻天已大亮。
秦玅观逆着光回眸,姣好的面容隐于旒幕之中,睥睨低处:
“随朕早朝。”
第7章
秦玅观上朝必经之路上的积雪早早清理干净了,舆车平稳驶过,明黄色的流苏迎风飞舞。高墙下,彰显身份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开往宣政殿,整齐的脚步声在宫道回响。
脑袋昏昏沉沉的唐笙跟随仪驾,情绪也被着肃穆的氛围感染。秦玅一国之君的身份在此刻有了具象化的体现。
宣政门下,百官早已恭候多候。秦玅观换乘步辇,由宫人抬着经过刻纹精巧的丹陛石。仪仗与护卫从石阶两侧依序行进,铺成广阔的队伍。
“陛下驾到——”
偌大的宫室内,众臣高呼万岁之声回荡许久。秦玅观一步一步迈向丹墀,于高处睥睨群臣。
何为君主——一人为天,大权在握,忖度万事,主一国沉浮。
秦玅观坐下了,唐笙仰头看她,脑海里那个眼眶微红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几丈远,唐笙却觉得这个人离她很遥远很遥远。
她随着群臣起身,借助高度优势看向远处的朝臣。整个队列有老有少,可她只认得站得靠前的沈长卿。
沈长卿抱着象笏,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显得很安静。唐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辽东雪灾,流民十万,昨日内阁陈奏对策,想必众卿有所耳闻。”
秦玅观缓缓开口,视线扫过神情各异的大臣:“众卿可有异议。”
“陛下,臣有本启奏!”蓝袍大臣举高了笏板,语调激动。
“说。”秦玅观看向他。
“辽东入冬来天灾不断,流寇横行,关外的瓦格虎视眈眈。当地府库存银不多,倘若从国库放银,少则八十万两,多则一百万两。如此,开年拨给辽东守军采购军械的银两就要不够了。如若瓦格乘机攻城,恐怕守军难敌呀。”
秦玅观手中的念珠轻轻转动,思忖片刻,她道:“一百万两恐怕不够。”
朝臣诧异抬眼,唯独沈长卿阖目。
“银两从户部拨下去,再经层层剥削,最后送到灾民手中的又能剩几个铜子?”秦玅观迎上众人的视线,目光仿佛洞察了一切。
这本是官场人尽皆知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极少有人拿到台面上讲,秦玅观偏偏这么做了。
“陛下,您的意思是?”户部侍郎斟酌着开口。
“今年辽东守备军过冬赶制的那批棉服用来赈济灾民,倘若有军士想要补制棉服则由当地府库拨银。”秦玅观继续道,“救济粮由临近未遭雪灾的州府拨出,再由朝廷统一调拨一批快马加鞭送去。”
“除此以外,督察院和内侍省都派人去。囤积居奇倒卖赈灾衣粮者一经发现,当即枭首示众。”
唐笙听得仔细,在心里称妙。秦玅观虽然看着年轻,但着实有两把刷子。
守军用的棉服是统一制色,上面缝了“忠”“勇”二字。将这批衣服拨给灾民就意味着府库官员无法轻易将棉服倒卖出去。从临近府库调粮最为迅速,也能方便彻查府库真实盈亏情况,正可谓一举两得。
“内阁今日便要将督办名单拟出来交由朕过目。”,秦玅观环视大殿,“还有异议吗?”
沈长卿带头叩拜:“吾皇圣明!”
“吾皇圣明——”众臣随和,情愿的与不情不愿的乌泱泱跪了一片。
“还有要陈奏的吗。”秦玅观问。
“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须发皆白的大理寺卿抬头,锋利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扎过卑躬屈膝的唐笙。
唐笙第六感还是准确的,她觉着身上拔凉拔凉的。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扯起了唐简的案子。
“陛下,逆臣唐简一案已奏呈月余,朝野皆盼望此事有个了结,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电光火石间,唐笙耳边响起了秦玅观清早说的话:“你今日大概是走不了了。”
联想起被人做局点去引路的事情,唐笙悟了——原来都在这等着她呢。
秦玅观方才说了许多话,口舌正干。唐笙看向她之际,她正侧身隐忍咳嗽。
“陛下,圣人有言‘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而今唐简罪恶昭彰,陛下当明刑德,亲贤远奸。此乃王道。”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唐笙虽然不能准确品出老头的每句话,但还是抓住了重点。
唐笙吸着凉气,捕捉到大殿内微妙的氛围变化,血条系统也很合时宜地跳了出来。平静低头的唐笙视线却一点也不平静,她的视线在大臣和秦玅观之间流转。
第一眼,老头头上的血条还有三分之一,看完秦玅观再回头,一下掉了一大截。
老头越是喋喋不休,头顶的血条就掉得越厉害。
唐笙屏住呼吸。
好家伙,这是秦玅观起了杀心了。
再次看向老头时,唐笙的眼神里已经多出了几分怜悯。
老头说然将“亲贤远奸”放在后边说了,就是明晃晃地指向唐笙。唐简早死了,家里还有个兄弟也发配戍边了,禁宫中唯一的“奸”不就是她了吗。
唐笙摸摸鼻子,觉得很可笑。她这个眼界和智谋,连秦玅观一根小指都抵不上,还能进谗言蒙蔽她吗?再说了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女,当牛做马的身份,还能左右朝局了不成?
见秦玅观许久不说话,老头颇有种胜利在望的态势,连着几次用眼刀扎唐笙。
唐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阴阳怪气,多少还是有些挂不住脸面的。忍耐了片刻,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秦玅观。
秦玅观顺过气了,接了她的目光。
她既然能料到唐笙会被为难,那自然是想好了对策的。和她打眼,唐笙紧张的情绪平复了一大半。
“三司会审的案卷朕昨日看了,朱批在此。”秦玅观将卷轴递给方汀,好让她呈给大理寺卿。
唐笙注意到那老头情绪一激动就会上脸,生怕他看到秦玅观的朱批气死在这里。身上背条人命的感觉可不好受,唐笙祈祷一切无事。
怕什么来什么,她这边还没和菩萨说几句话,那边大理寺卿已经气得两眼发黑直往后倒了。眼疾手快的大臣扶住他,交换起眼神。
“陛下!偏听偏信非明君之道,唐氏余孽能立于朝堂已属荒谬!”大理寺卿指着唐笙骂,“此等不忠不臣目无法纪之人该当诛杀!”
“陛下!”
被莫名其貌针对小半个月,几次差点丢命,膝盖跪得发青,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的唐笙:“?”
这是什么天大的冤枉?黑锅都不带这么背的吧?
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凄切悲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忠臣打算死谏君主了。
唐笙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到看到老头头顶的血条恢复三分之一不再变化——要么是压根没撞柱,要么是秦玅观消气了。
唐笙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大人——”唐笙正想开口,手腕却被人轻触了下。
秦玅观的指尖很凉,肌肤相除的地方激得唐笙手腕发麻发痒。
相触不过一瞬,秦玅观便垂手了。唐笙还沉浸在震惊中,连为自己辩解都忘了。
“唐简一案疑点颇多,朕有心彻查,便是迟些又何妨。”因为咳嗽,秦玅观的声音沙哑了些,“韩非子说,为君者当执二柄。何谓明赏罚?首先要明,之后方能赏罚。”
她说得在理,朝臣没有可反驳的点。被人搀扶的大理寺卿也缓了过来,整理起衣袍回了班列。
左督御史和刑部尚书纷接着出列:“陛下,此案经三司彻查内阁复核已无疑点,理当办结。”
秦玅观喉痛,抵唇咳嗽,此刻说不了话。唐笙心里着急,又知道自己不能插嘴,就只能干等着。
蓦的,秦玅观朝她使了个眼色。唐笙张了张嘴巴,秦玅观阖眼示意。
“各位大人,奴婢早在先帝朝就已入宫当值,家父家母也早就逝世。我与家中往来甚少。我若不忠不孝危谋社稷,也请各位大人拿出实证来!”唐笙语调低沉,仿佛在诉说委屈,“我不知唐简在前朝如何,但作为胞妹知道她为人耿介,忠于陛下,一心为民,可以说是为大齐鞠躬尽瘁了。”
“早年我阿姊追随陛下平叛,崇宁元年治水,血水里滚,洪水里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若有错,那也该好好彻查,而不是草草下定论。”唐笙带着哭腔道,“为国谋实事而落得如今的下场,那么以后还有谁敢为朝廷做事呢?”
秦玅观没有打断她,就等于给了她陈诉衷情的机会,自然没有臣子敢打断她。
等到唐笙说得差不多了,秦玅观才道:“朝堂之上,哪里轮到一介宫女评头论足。”
念珠拨动,声响细碎。
良久,秦玅观又道:“太祖高皇帝素来推崇以宽仁治天下,朕恪守祖训。念在你重情重义,敢说敢言,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秦玅观揉着太阳穴,阖眸:“还有要奏禀的吗,无事便散朝了。”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朝臣只得忍气吞声。
不过今日一反常态的是,方汀高喊“散朝”后,一齐跪着的大臣却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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