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太大了。”秦玅观喃喃道。
“春雷惊而万物生。”从前的这个时候,秦玅观总是忧心春旱,方汀望着这雨温声道, “都说春雨贵如油,多落些雨总是好事。”
秦玅观没应声,她听着哗哗啦啦的雨声,惦念着唐笙说的污水传疫,睡不着了。
“陛下这才丑时, 您不歇息身子怎么受得了?”方汀见她取靴,只好矮下身来替她整理衣角。
秦玅观扶榻起身直奔书房, 方汀揪了氅衣追在她身后。
“派人去京兆府。”秦玅观接了氅衣三两下套上, 当即开始写手谕,“从大内调拨侍卫填充人手。”
“奴婢这就差人去。”方汀接了手谕快步出殿。
殿檐上的积雨汇聚成了水帘,方汀光是站在廊下身上就能染上湿意。
今日殿外领值的是方十八,方汀看了一圈最终将手谕塞进她怀里:“领着百十来个侍卫去京兆府, 要快。”
十八领命,当即奔进大雨中。
方汀再回殿内, 秦玅观正伏在书案上压着声咳嗽,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走进了帮秦玅观顺气。
“那药丸还有么。”秦玅观沙哑道。
“唐大人叮嘱了,那药丸不能多用,用多了您又要难受了。”秦玅观风寒未愈,这几日嗓子总不舒服,只有吃了唐笙配的药丸才会好受一些。方汀记着唐笙的话,想给又不太敢。
“她的话比御命还重么?”秦玅观面色冷了些。
方汀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取出了药盒。
秦玅观一次含了两粒,面色稍显舒缓:“十二那边有眉目了么。”
方汀知晓她问的是茶馆流言一事,思忖了一会答:
“采薇她查到了店家的账册,有几笔同晋阳……”话说一半方汀顿了下,这个晋阳王早在除夕宴就被秦玅观贬成了镇国将军,她改了称呼继续道,“有几笔同镇国将军的门人有关。”
秦玅观转着扳指:“朕该惩戒几个宗亲,杀杀他们的威风了。”
“可是陛下,眼下的证据只能说明镇国将军的门人瓜葛此事,目前并无实证指向他。宗正寺和三法司那边怕不会松口。”
“怎会没有实证。”秦玅观打断了她。
方汀语调一滞,听出了她的话外音。
进来宗亲在立储一事上参合颇多。曾经的楚王经过赐宴一事的打击老实了许多,倒是这个被降为镇国将军的晋阳王几度探头。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散布茶馆流言的主谋,他都将是此事名义上的主谋。秦玅观惩处他,是为了训诫宗亲。
“奴婢明白了。”方汀微躬身。
又是一阵闷重的雷声,秦玅观望向窗外,思绪渐空。
“她备了几日的药。”她忽然问。
“回陛下话,约莫一旬。”
方汀望着秦玅观的侧颜,斟酌着开口:“陛下,明日要传唐大人回来述职吗?”
秦玅观回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好似在斥责她多嘴。
方汀垂眸,暗道她拧巴。
这雨似乎没有尽头,石板上砸出的水花白烟似的整片弥散,天色雾蒙蒙的,临近天亮,雨终于显出了颓势,城镇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客栈里,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摆在大堂,周遭挤满了因为昨夜的暴雨被迫住下的行角客。
唐笙带着差役入内时,馊味混杂着霉味和食物的香味一同涌来。她屈指抵着鼻尖,适应了片刻才摘了斗笠,脱了蓑衣,露出一身官袍。
乱哄哄的大堂瞬间安静了,无人敢大声喧哗了。
女店主没见过这阵仗,她朝厨房里店小二悄悄使了个眼色,扶着柜台,吃力地走到唐笙跟前。
“这位大人,小店从未干过违法乱纪的勾当,这是——”
唐笙注意到她惨白的唇瓣,心道不好。
“半月前,曾有两女一男携着个女孩儿住店,领头的是个大块头的女人,你有印象吗?”唐笙问。
店主眼眸微动:“上个月是我相公张罗的营生,他前几日去京城了,还未回来。”
“他为何去京城?”唐笙心悬一线,“是医病么?”
店主哽了下,迟迟没有回答。
唐笙没有犹豫,呼喝道:“围起来,不准放走一个!”
越来越多的军士冲了进来,把手住了三层小楼的每个出口。
喧哗声被甲胄碰撞的声响盖住了,行脚客们惊慌失措,有的起身,有的撞翻了碗,有的抱紧了包袱缩进了角落。
“各位,实在对不住了。我们是京里来的办差的,事关重大,还得耽搁各位几日。若是有外出谋食的,有了损失,本官照价贴补——”
客栈一片混乱之际,当地县令被小厮引着赶来了。
店外由方箬值守着,县令一见她的袍服便愣住了——这样大的官,他这地界竟一次来了俩,一文一武,还都是女官。
唐笙出来时,县令还在和方箬打官腔,方箬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县令见门外众人都朝刚出来的唐笙行礼,匆忙迎了上来:“敢问大人前来有何公干,能否出示文书?”
他们一行人来的急,文书未曾办全。唐笙出具了调兵令牌和京兆府开出来的公文,县令看了半天,低低道:“大人并未有派差的文书,下官——”
方箬拨出半截刀刃,抵近县令:“御林司的差事,还要同你明说么?”
听得“御林司”三字,县令吓得腿软。方箬忧心他误事,转头便道:“都绑了,拖回县衙!”
县令和他带来的差役被塞了嘴,由黑水营的官兵扭送上道。
方箬见唐笙面露忧色忍不住问:“传开了?”
唐笙回眸:“统领,你现在便带着店小二赶回京城,务必要找到去京畿寻医的店主。”
方箬顿觉不妙,她点了十人,翻身上马。
唐笙叫住她:“我昨夜来时写了陈情折,陛下若是有了批复,还劳烦你替我带来。”
方箬揪着缰绳勒马转了个方向,虽未搭话,但唐笙知道她这是应了。
差役出来回话,唐笙垂了垂墙壁,转身时又恢复了仪态,撑出了精神气。
“唐大人,人已清点好了,一共八十六人。”
“带来的药拨下去。”唐笙道,“症轻者用槟'榔丸,症重者用逍遥散。”
“严控疫水,灭钉螺,敷雄黄。军士差役洗漱皆用沸水,不得食生冷之物,调人封锁河岸,远离河畔杂草。”唐笙连说数条举措,“若是不知生水是否洁净,宁愿喝囊中之酒……”
差役一一记下。
*
天敞亮了,阴翳褪去,露出白亮的边际。
宫门大开之际,传递文书的官差奔入禁宫。
秦玅观一连接到四份重要折子。
一份是来自京兆府的公文,一份是来自沈长卿的四百里加急,剩下两份是分别来自唐笙和林朝洛的密折。
秦玅观最先打开了沈长卿的加急奏报,知晓了她和御医因暴雨迟滞象州,可能还需三日才能赶赴辽东。她拨去的御医里,有两人淋雨起病,有一人已经病得寸步难行了。
她搁下这份,去取京兆府的。
方清露在公文里说,自己批了唐笙六日的出京办事权。
六日是方清露职权范围内能给出的极限了。
秦玅观合折,忽觉眉心刺痛,指腹抵额,轻揉穴位。
方汀忧心是她身体不适,小声唤道:“陛下?”
秦玅观只是摊开掌心,示意她取密折来。
密折以黄段裹覆,装在形制相同的匣子里,但铜锁却不相同。秦玅观读完京兆府的奏疏已觉察出了异样,方汀拆完黄段后,她倏地起身,打开了身后紧锁的木箱,在一排贴着姓名和职务的钥匙里,挑出了唐笙和林朝洛的。
封条被撕开,浅黄色的封页上写着陈奏者的名姓。
秦玅观取出林朝洛的,翻看起来。
林朝洛奏:因京兆府昨夜短缺人手,她借了方箬和二百军士给方清露备用,这二百人昨夜已随治疫主官唐笙出京。
秦玅观读罢匆忙俯身,钥匙插了两次才对准铜锁。
揭开匣子,熟悉的字迹展露出来,秦玅观虽已有了猜测,但喉头仍旧发紧。
这次,唐笙在奏折首页便问了安,只不过署名却变了。
“罪臣唐笙跪,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秦玅观当阳穴发烫,眩晕感引得她阖眸。
她缓了片刻,看起了唐笙对此次灾疫的判断与流调分析。
此疫并不似其他容易令人殒命的疫病,它急症能使人短期内丧失劳动能力,慢症又能延至两月后方才发病,期间不经控制,传染将不计其数。军中如有此疫,则无仗不败,乡民如若染上此病,经岁后内脏具损,久而久之民生凋敝,十室九空。
唐笙说,落雨后疫病更易传散,情形紧迫,她不得不擅自离京。四十日内,如若疫病未曾传散则说明她治疫功成,若是发病者渐多则说明此病已难管控,秦玅观需得加强禁宫控防,保重圣体。
再抬首,秦玅观眼前已泛起紫黑。她强忍着不适提笔蘸墨,批下了唐笙的密折,书写了几行后笔尖便顿住了。
方汀定睛瞧,看到折子上有血滴洒落。
“陛下!”
竹笔从指尖脱落,秦玅观捂住心口,俯下了身。
“唐笙的密折加急送到。”她顿了顿,沙哑道,“即刻召翰林学士和阁臣,草拟诏书。”
第62章
京城的雨只歇了几个时辰, 阁臣和翰林学士赶来宣室殿的路上天上又飘起了雨丝。
宫道上,相遇的几位大臣相互寒暄了一番,这才聊到正题。
“翰林院亦被召来了, 如此大的阵仗……”
翰林院聚集天下贤才,有着养才望储, 修撰史书, 草拟诏书的职能。寻常制告、敕令、手谕等由皇帝本人或近臣草拟便可。今日如此大的阵仗,显然是要起草布告天下的诏令。
阁臣同学士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了猜测。
“不会是要——”翰林学士在阁臣手上写了两字。
阁臣却摇了摇头:“沈大人未归,而今议论纷纷,事关国本, 不会如此仓促的。”
离宣室殿近了,三人又遇上了等候的另四位大臣。众人噤声,在廊檐下阖上伞,整理了一番仪容,照着官职大小依次入内。
殿内燃着香, 馥郁的味道掩住了丝丝血味。
薄幕里,女帝倚着圆枕, 瞧不清神情。
除了方汀, 无人知晓她唇瓣的口脂已被帕子蹭掉,强撑出的仪态也随着愈渐平缓的鼻息显出了颓势。
“辽东疫病传散,地方硕鼠横行。”女帝语调喑哑,话说得吃力, 顿了顿才继续道,“吏治糜烂, 游民旷土,是朕之过。”
众臣闻言, 齐刷刷地抬头,面露惊色。
阁臣劝解的话刚说一半,便被秦玅观打断。
“朕召你们来,不是为了听这些话,亦不是为了推诿。”秦玅观抵唇轻咳两声,嘴角渗出些血渍。
帕子污损严重,秦玅观用手背拭去血渍。满眼水泽的方汀手探了一半,便被秦玅观用眼神顶了回去。
她缓了缓才道:“朕要草拟罪己诏,向天下谢罪。”
*
晌午时分,唐笙终于吃上了连日来的第一口热乎饭。
她出宫后的第一餐饭食是二娘丢给她的那个冷馒头,第二餐是夜里赶路时吃的耐饥丸。
耐饥丸是红枣混着糯米捣碎捏成团曝晒晾干后制成的行军口粮,有沸水时混着沸水冲成糊糊喝下,没有沸水就只能干食。唐笙路上混着凉水咽了两颗,忙了一上午竟也没觉得饿。
案上的饭食是征用县衙伙房制成的。唐笙下了令,不准军士惊扰百姓,食宿皆记在府衙,这几日的开支不走公账,皆由她先垫上。来时唐笙带了两张银票和些许碎银,眼下整个荷包就只剩几块碎银了。
袅袅白烟中,唐笙屈手捧碗,抿了两口热粥,冻得发僵的身体终于暖和了些。
掌心本来痛到麻木,身体一暖和,疼痛的机关就开启了。唐笙胯疼,腿疼,手心也疼。她本想着歇息会就好了,没想到倚上榻,浑身都开始酸疼,疼到她说不出具体位置。
她起身,解开半湿的布带,想着给掌心的伤口消消毒,换两块纱布。揭布时,被缰绳磨烂了的皮肉仿佛粘连在布带上,痛得唐笙直抽凉气。
原本被匕首划开的伤口就有些深了,经过昨夜的一通折腾,伤口磨烂了翻出了血肉,边缘处还被雨水泡得发白。
唐笙咬开酒壶,咬牙倒了些酒水,算是消过了毒。
她是被外祖父母带大的,小时候多数时间都没人看顾,磕磕碰碰是常事,但伤成这样,她长到二十六岁还是头一次。
好痛,真的好痛。
唐笙别过脸,有些想念从前那个世界了。
这混账系统把她吸进来,除了能看血条和知晓大概剧情发展她是一点金手指都没有。这个时候但凡它能起点作用,给她发来几盒吡喹酮,唐笙都还会感念系统的恩德。可她现在只想锤烂它。
眼泪落在手背,唐笙眨眨眼,好让眼泪快点掉完,等这阵情绪过了,她的心情就会好一些了。
她抹了些创伤药,缠紧了纱布,将双手掩在长袖下。
拍门声响起,唐笙用裹着纱布的手背胡乱抹了两下,起身开门。
“唐大人,不好了,河岸的军士同乡民要打起来了!”跑回来报信的差役扶着门气喘吁吁。
他还没传喘完气,便见唐院判抄了马鞭疾步下阶,深蓝官袍服摆一闪而过,再抬头时她人已经在自己的马背上了。
“再叫十来个人跟上。”唐笙收紧缰绳,马儿扬蹄调转了方向,“随本官来。”
因为暴雨,水位涨了不少,客栈产出的疫水颇多,且一时半会判断不出流向。唐笙今晨下令军士排查临近的水网。她带来的二百一十三人里,十来人随方箬回京,三十来人看守客栈,一百人沿途摸排水网,三十人看守县衙,人力捉襟见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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