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萝卜头拽着她的袍摆, 仰着脑袋问:“你叫什么呀?”
“我叫唐笙。”唐笙矮身,替她拭去面颊的泥污。
惠明不哭时跟个小大人一样,她煞有其事地点头:“我记住了,我回去要赏你。”
唐笙瞧着那双黝黑的眼睛, 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起了另一张脸。
细究起来,眼前这位正是她惦念的那位的远房侄女儿。回来的路上唐笙也听随从说了, 这位的生母亦属秦玅观母亲那脉。
这种感觉很奇妙,唐笙瞧着她好似瞧见了幼时的秦玅观。
一大一小两张脸在她脑海中翻覆, 血脉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见惠明情绪有了平复的迹象,唐笙借机吩咐随从:“找几辆马车来。”
“预备回京么?”随从问。
“此地不宜久留。”唐笙道,“陛下那可有召令?”
“有——”
话音未落,传令官便翻下马背,匆匆道:“陛下有令,召唐笙速速归京!”
大雨初歇,林间满是湿冷的气息。伴随着高呼声,树叶间的凝聚雨珠纷纷扬扬,再次打湿肩头。
车轮滚动,碾起点点泥水,马蹄起落,发出阵阵粘腻的声响。
小翁主交叠着双手端坐着,宽袖遮掩住膝盖,落在两边的袖口及地距离一致。
唐笙靠着车壁,总觉得这姿态似曾相识。
“你们自小就要学仪态吗?”唐笙替她们累得慌,“没人瞧你,放轻松。”
“不可。”小翁主说,“娘亲说了,为人要表里一致。”
“你不累吗?”唐笙轻笑。
“累!”惠明即答。
“你很累,却要维持仪态,这真的是表里一致吗?”
惠明陷入了沉思,眉头紧皱。
熬了个大夜寻人的唐笙哈欠连天,将车座当了桌,支着胳膊斜倚车壁:“都这么落魄了,随心些吧。我是真困了,睡了。”
她困得睁不开眼,但思绪却极其活跃。在幽州的那段时间,唐笙习惯于睡前复盘一遍今日发生过的事,往后的日子里亦是这样。
服制与官军和禁军不同,追车的穿着打扮各异,只有刀相似了。
唐笙思忖着这点,整理思绪。秦玅观过去教她的那些都是从人的行为目的出发,思考利益关联。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这些人的目的。
山匪大多由流民和人犯组成,势单力薄,内里并不团结。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劫财劫色,掂量着己方的力量,并不故意与官府作对。
唐笙带人搜山,并未遇上山匪拦路,这就足够说明状况了。
惠明口中相似的刀成了唯一的线索,唐笙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朝廷相互瓜葛的各派势力。
想到这,唐笙又觉得一切都太顺了——陛下要选立宗亲为嗣君,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办这桩恶差的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更不可能暴露身份。
这样看来,禁卫形制的佩刀倒像是故意露出来的。
唐笙涉及前朝政事不久,对不少事一知半解。她竭尽所能的思考,终于理出了一点眉目。
禁军等同女帝亲卫,会不会,设局之人想要从内部分化拧成一条绳的女帝派。若是设局之人怀揣的是这样的心里,那么她作为唐简之妹,秦玅观一手提拔的女官,给她寻麻烦也能解释通了。
分化、打压女帝一派,利于宗亲也利于钻营取巧的官绅。
条理愈发清晰,唐笙的后背就愈发凉。
她睁眼,正想向惠明询问些细节,马车忽然开始颤动,歪向一边。
雨停了,车外只剩马蹄声和车夫的咒骂。
唐笙来不及说话,翻身抱紧了惠明,带她蜗居在了质地最坚硬的车角。
巨大的冲击力将唐笙重重惯在车壁,她痛得闷哼了声,勉强稳住身形,揣着怀里的孩子趴至车尾。
“找个泥地,瞧准了就跳下去,听见没!”
道旁的密林中,飞鸟振翅,化为天际的黑点。
流矢擦着头皮划过,禁军迅速围住马车,以血肉之躯阻拦锐利的箭矢。
“有埋伏!”守备依据齐射时箭的密集程度粗略判断出了刺客人数,反应迅速,“弓弩手准备,朝流矢飞向散射!”
一通散射后,半人高的杂草丛里果然传出了痛苦的哀嚎,禁卫来不及高兴,攒动的人影便压了上来,直逼人群包围的车驾。
“发响箭召人!”
黑影渐多,禁卫斩杀了一批,又有不怕死的来刀口填命,只为靠近车驾。
禁军露出颓势时,隐匿的暗卫聚集起来,包夹了刺客。
刺客们却不急于突围,外圈呈守势,里圈不断向禁军发起进攻。
缠斗之际,受惊的马匹发了狂,越过阻碍直直奔向翻滚的浪涛。
昨夜雨大,水流湍急,人一旦落进去,便会被冲得毫无踪影。
“斩断马绳——”守备砍伤刺客,策马越过尸首,刀锋直指缰绳。
在他之前的两个军士打马追赶,刀间距离缰绳只剩几寸了,要害处却挨了一箭,昏死在了马背上。
河岸两边地势险峻,颇似断崖,军士胯.下马来不及收蹄跌进了河水里,很快便冲出了百米之远。
发狂的马匹慌不择路,带着车厢一同下坠。
“唐大人!”
“翁主——”
*
今日有大朝,秦玅观穿着正式,宫娥中有的跪着整理蔽膝和大绶,有的立着调整外袍位置,抚平她衣上的十二章皱纹。
廊道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脚下生风,前脚迈进内殿,后脚就往外退,焦急之际摔了个大跟头。
“说。”秦玅观隔着帘幕睨着跪于地栿边的小太监,并未追究他踏足内殿之责。
她接了方汀手中的旒冕,正欲上举。
“陛下,惠明翁主和唐大人共乘的车驾,路上遇刺,马匹受惊坠了河——”
“你说什么?”秦玅观动作一僵。
小太监叩首,带着哭腔道:“暗卫来报,惠明翁主和唐大人,坠河了!”
冠冕坠落,贵重的五色玉旒幕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宫娥还未来得及去拾起,玄赤相间的衣摆便掠了过去。
繁复的配饰阻碍了秦玅观的动作,上马前,秦玅观扎紧了绦带,玄袍随风飘动。
方汀奔上前拉住她的缰绳:“陛下,您切莫冲动,兴许消息不准呢?”
“距京不过百里,在朕的眼皮下动朕的人。”秦玅观咬牙切齿,吐出话来,“到底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秦玅观抽起缰绳,马鬃擦着方汀的面颊离去。
紧急集结的兵官紧随圣驾,逆风疾驰。
战旗猎猎作响,甲胄铿锵。
与此同时,京畿戒严,临近州府戒备搜寻,誓要找出作乱者。
秦玅观面容冷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唯有眼眶被风吹得通红。
原本需要疾驰将近三个时辰才能抵达的地方,秦玅观仅用了两个半时辰就赶到了。
活着的刺客被捆在道路两侧,跪迎秦玅观。
不染尘埃的云纹缎面靴踏进了泥泞中,广袖拂动,长剑落下,刺客的头颅滚落脚边,躯体缓缓倒下。
染血的玄衣色调更显华贵,凉风中,秦玅观剑指跪地之人,剑锋一一点过:
“将你们知道的,都说清楚。不然,朕会挨个查清你们的九族,与你们有关的,下场皆和他一样。”
陷入泥泞中的头颅面容狰狞,目光却显出了呆滞,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
细密的雨珠聚于剑身,织成水膜,模糊了寒光映照出的人影。
血水顺着刃口一滴一滴滑落,无声计算着生命的流逝。
秦玅观身上的煞气大得骇人,守备再三迟疑,终是走到了她身侧。
“陛下,已沿岸寻找,捞出了车驾。”守备低声道,“可……”
“人呢?”秦玅观回首,因隐忍着情绪,神情略显僵硬。
“人,未见着。”守备低头。
秦玅观挽剑抵于身后,压住宽袖,急步行至河畔。
马车碾压过的痕迹仍在,碎落的木屑点缀淤泥,静静诉说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秦玅观望着滚滚河涛,肩头微颤,喉头也哽咽起来。
一直刻意压制的忧惧刺破她的伪装,疯狂生长。
“唐笙——”秦玅观喊得喉咙沙哑,“唐笙——”
喊声撕心裂肺,满含凄厉与不甘。
第92章
恨意决堤, 秦玅观在悲愤的裹挟下呐喊,喉头嘶哑,冷风灌进胸腔, 在裂隙间游走。
接引宗亲本是毫无风险的一件事,她处处留心, 只愿放给唐笙的闲差, 故意调她远离政治漩涡。饶是这样,也有人敢对她下手。
秦玅观不甘心。
她与唐笙聚少离多,虽有亲昵与交心,但还有许许多多未说开的话。
甚至,她从未亲口对唐笙说过喜欢, 从未与她十指相扣,正大光明地行在宫道上。
唐笙心悦于她,却也惧她,畏她,不敢轻易流露真情。秦玅观本以为来日方长, 她能一点一点拉近她。
临行前,唐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谨遵圣命”, 秦玅观攥紧了念珠, 硌得手心发痛。
即日前还吵着闹着要进宫的人,怎么就消失在了浪涛中,再也不见踪迹了?
秦玅观向前一步,风满衣袖, 迎面而来的凉意吹得她轻轻摆荡。
泥块与碎石落进湍急的河水,眨眼间便杳无踪迹。
“陛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声, 心痛到麻木地秦玅观僵直了身,不敢回首。她害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听。
“陛下, 在这!”
唐笙再次唤她。
秦玅观回眸,踏着泥泞快步上前。唐笙牵着惠明迎上,瞧清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后,脚步微滞。
周遭有太多双眼睛了,秦玅观克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念头,强忍着酸涩道:“上哪去了?”
“我兵分三路了……”唐笙欲言又止。
秦玅观气得想要用剑柄戳她,明晃晃的剑刃在玄色的广袖见忽隐忽现。
唐笙怂得瑟缩了两下,只敢用眼缝偷瞧秦玅观。
“我以为……”秦玅观哽咽了声,眼底映出泪泽。
“以为什么?”唐笙莞尔,眼睛亮晶晶的。
方才赶过来时,她便听到了秦玅观的呼唤声。
或许秦玅观本身并没有意识到她这样做对于唐笙的意义。但对唐笙本人来说,这样便足够了。
来的路上,唐笙嘴角上扬,被她牵着的惠明分明瞧见了她在擦眼泪。惠明问她,唐笙却死不承认,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快到惠明要跑着才能跟上。
秦玅观不答她的话,眼神说明了一切。唐笙抿唇,低头傻笑,结结实实挨了一剑柄,痛得龇牙咧嘴,心里却甜得冒泡。
惠明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眼睛睁得圆圆的。
秦玅观注意到这小孩,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唐笙脸上挪开。
她阖上剑鞘,抛给临近的随从,俯视瘦小的惠明翁主:
“你是秦长华。”
惠明环顾四周,瞧见了低眉顺眼恭敬行礼的众人,面露些许怯色。
但她仍仰高了脑袋问道:“你是陛下吗?”
秦玅观道:“不像?”
惠明仔细端量了她片刻,松开了唐笙的手,老老实实低下头来,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秦玅观浅笑,揉了下她的脑袋。
小萝卜头呆了呆,回神时秦玅观已押着唐笙走远了。
*
马车里,秦玅观端坐着,双腕置于膝上,快要曳地的广袖两端离地距离一致。
唐笙倚着车壁坐得笔直,视线飘飘悠悠,转到了秦玅观的靴面上。
“说吧,怎么回事。”秦玅观道。
唐笙将这两日的经历和自己乘马车时所想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怀疑他们如此针对我,为的就是搅乱圣听……”说这句时,唐笙谨小慎微地留意着秦玅观的神情。
她怕自己在秦玅观心中的分量没有那么沉,这话说出口了回成旁人眼中的笑话。
秦玅观没有否认她的话,而是颔首道:“你猜的不错。”
唐笙猛地抬头,心跳加速。
“搅乱朕的视听,好让朕怀疑自己人,无暇顾及辽东。”秦玅观边思忖边说,“禁军大多是朕过去一手带出来的,诸兵官的位置多年未曾变动。看来是有人特意设局,想要塞人硌应朕。”
秦玅观话锋一转:“你猜出了这点,所以分了三路前行?”
“是。”唐笙仍忍不住瞟秦玅观的靴面,“姜守备那一路是回京最近的道路,跟随的仪仗、护卫一应俱全,另两路同都是轻装便服,走的乡间土道——”
“我倒是幸运,这一路刺客最少,遇上车轮打滑就起了戒心。我和惠明若是乘了那两辆,说不定此刻就不能来这了。”
觉察到马车颤动,唐笙抱着惠明翻出了马车,滚进了灌木丛,染上了一身泥。
零星几个刺客冲了出来,很快便被护卫杀了个片甲不留。
她们上车时虚晃两枪,假戏做了全套,竟连随从都瞒住了。
说起来唐笙还心有余悸,这是跟着秦玅观混久了多了心眼,若是她刚来这个世界那会,可能这会她人已经泡发了。
“昨日收到了御史递上来的折子,辽东果然有动作。”秦玅观听了唐笙方才的话有些揪心,在她面前摊开掌心,“事先听了你的劝诫,我提前布了局,所以不至于大乱。”
唐笙同她掌心相贴,感受指节被人一枚一枚地郑重扣下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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